焚烧的尸堆。木棍和塑料皮搭成的急救室。流淌的混着泥土的血液汇成小溪。

    楚琅站在这片同在地球上的土地,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荒诞和虚幻。

    这里是南非M国疫情重灾区。这里的居民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更别提医疗救助。赛思亚病毒重症感染后起病急,一周内多现器官衰竭,不久便死亡。他们死后甚至连块像样的用于埋葬的土地都没有,只能等待更多的人死去,一同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疫情的起源,是一名饥饿难耐的农户,空口生吃了郊外一头病牛身上腐烂的肉。后来是本就稀缺的水源——因为家里人都按习俗,将病亡的人扔进了当地的河里。

    楚琅是团队里少有的骨科大夫——很多病人由于感染皮肉腐烂,为了活命只能截肢,所以她还被分到了环境稍微好些的手术室。

    她和其余167位中国医疗救助人员,夜以继日地试图拯救这个国家遭遇的灾难。她们住在重灾区外临时组建的安置棚,虽然国内第一时间遣送来大量的医疗物资,但对于这庞大数量的感染群体,不过是寥寥无几。

    此后的23天,楚琅一直起早贪黑地在这几间小屋子里手术。她手法利索,可耐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医疗任务,后半程的时间,一直都在靠注射葡萄糖维持精力。

    在倒数第三天的时候,她终于收到了他们这批医护人员即将全员专机回国的消息。那天她鲜少地在午后走出那破陋的手术室,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仰头看了看久违的太阳。

    她已经瘦得连最小号的防护服都挂不住,只能用订书机订上宽大的部分。

    病魔无情,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痛。但通过每位医护人员的全力以赴,当地的疫情已经得到了基本控制,80%弱阳性患者得以医治,30%中重症患者转危为安,疫情蔓延趋势下降。

    楚琅在回国的飞机上昏睡。刚起飞时,她侧目去看窗外逐渐缩小的建筑,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她的手机电量所剩无多。领队人员说逐一通知了家属,直接安排在机场vip室等候。不过他们不能见面,因为所有医护人员都要隔离一周——除非家属想要一起隔离。

    国内已研究出赛思亚病毒的抗体血清,正在加紧赶制疫苗发往非洲。北非几个国家也出现了少量疫情。

    据说该班机所有空乘人员落地也都要自行居家隔离一周——但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着来。

    来接他们的英雄回家。

    楚琅没法关注国内新闻,自然不知道,这场非洲疫情是近十年来全球发生的最严重的疫情,全球新闻每日都在播报最新情况。楚琅他们之所以可以回国,是因为WHO联合召集了东西方各国医疗援助,千人医疗队当日即可抵达。

    但首批直面危险疫情的,是中国这168名义无反顾的医护人员。

    她在下飞机时才看到江磊。去之前挺精神个人,这下连和她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穿不住来时带的衣服,眼窝深凹。

    以赛亚思病毒爆发期的传染率和致死率来看,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楚琅也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好像来了很多记者和领导,还有轰动的掌声,可她无暇顾及。她拖着步子往家属区走,一眼就对上了何谦鸢的焦急的视线。

    她打小要强,小时候和人玩闹不小心磕伤碰伤,从来都不掉一滴眼泪,却会在回家爸爸妈妈问起伤口时,委屈地嚎啕大哭。

    很多人见到家属都哭了。她更是不例外。何谦鸢挤在玻璃前的第一排,他没带口罩和帽子,没有任何遮挡。前方无数架高清摄像机对着他们,他没有在乎。

    楚琅已经瘦到,他不敢前去用力拥抱。

    不能过久停留,楚琅继续跟着人流往前走。她朝何谦鸢用力地摇了摇头,却还是在隔离酒店里,见到了他。

    “你是不是傻!”她无力软绵的拳头落在他的胸膛,却不是撒娇,而是当真脱了力。

    “没事儿,回来了就好。你得休息,先别说话了,我刚给你放了热水,先洗个澡。”

    何谦鸢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纯洁过。他拿着温热沾湿的毛巾,一寸寸擦过她的肌肤。

    关于疫情的新闻一直是无人机高空拍外景,他一次都没发现楚琅的踪迹,直到卫健委来了电话,他紧绷着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下来。

    爸爸妈妈们都不可避免地知晓了,也是日夜跟着担忧。尤其是楚妈,头发都白了半头,听说楚琅要回来了,还特意去染了染。

    何谦鸢推拒了近期所有的工作。楚琅杳无音讯的这些天里,他反复在思考,要不要直接转做幕后当制作人,相对清闲些,还能有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首要的就是让她饮食营养跟上。

    他轻捋着她的发丝,有些打结,他就耐心地解开,实在缠绕得厉害的,他就拿着小剪刀轻轻剪掉。

    他的梦想,不及她的发丝重要。

    楚琅洗完澡后有些发热,他先拿试剂给她做了检测,等结果的时候楚琅就已经睡着了。他轻出了口气,坐在床边和群里的爸妈汇报。

    20分钟后,试剂盒反应完毕,他有些胆颤地看,还好,阴性。

    他怕她半夜起来照顾不到,带耳机听着小说,一宿没合眼。楚琅一整夜,连姿势都没换,睡得很沉。

    大概七点多,响起敲门声。应该是酒店送来的早饭。

    在进住酒店之前,有专人给要陪同的家属做了培训,隔离期间每日要做两次抗体检测,三餐会按时送,外卖也可以订,但需要提前和工作人员说。有任何事情打后勤电话,总务24小时值班。

    用多层塑料袋装着的早饭,拎进来再小心也会有窸窣的声音。楚琅疲惫地抬起了眼皮。

    “何谦鸢。”她轻声呢喃。或许是发烧的原因,喉咙像被铁丝勒紧,又涩又带股血腥味儿。

    何谦鸢慌忙放下东西到床前,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叫医生?”

    楚琅贪恋地享受着他的触碰,摇了摇头。何谦鸢刚要起身去倒热水,楚琅突然抬起两条胳膊伸向他,看向他的眼中还带着水雾。

    他连忙俯身,隔着被回抱住她。

    拥抱无声,却唤回了楚琅的意识。刚醒来的一瞬间看到何谦鸢,都感觉像在做梦。

    她的眼前再也不是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感染者,头顶也没有廉价刺眼的白炽灯。她也不用再克制手腕疲劳性的颤抖,可以随心所欲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安心的补眠。

    “爸妈都……”两人抱了会儿,楚琅突然想起,这么轰动的阵仗,她爸妈一定知道了。

    “没事儿,不用操心。我一直在呢,你现在得把自己养好了,回去见他们才不让他们心疼,是不是?”

    他在她耳边哄着,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臂膀。楚琅觉得心格外踏实,竟在他话声未落时再度陷入了睡眠。

    七日后。

    这批先锋救援战士中,有三十多位感染了赛思亚病毒,已经被转送至定点医疗机构治疗。其余人多少有些感冒、发热、肠胃炎症状,应该是过度劳累导致。

    楚琅已经恢复了体力,只是总做噩梦,会恍惚间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参加战争的人会在退伍后患上ptsd,她倒没见到那么惨烈的情形,更没杀人,只是短时间内看到太多生命的流逝,精神上承受不住而已。

    何谦鸢陪她吃了半天隔离饭,发现这大锅饭做得是有营养,但品种单一,调味过于淡了。应该是照顾大多数人的口味。当晚他就打电话到当地有名的地方小馆,订了七天的丰盛伙食。

    今天是在隔离酒店的最后一日。楚琅正喝着何谦鸢分装出来的一晚热参汤,何谦鸢则主动为她剥着虾壳。这几天除了上厕所,他恨不得不让她使一分力,都快赶上照顾月子了。

    “我哪有那么娇弱呀。”话虽如此,可她的声音却依旧有气无力。

    何谦鸢笑着把虾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你不娇弱,只是我想好好照顾你。”

    这话没毛病。楚琅抿抿嘴,拿筷子夹起饱满Q弹的虾肉吃了。

    饭后照例是她的午睡时间。往日她沾枕头没一会儿就鼾声轻起,今天不知怎的,半天也没睡着。

    何谦鸢收拾好残羹剩饭,也上床躺着休息。楚琅习惯性地往他怀里钻,用毛茸茸的头顶蹭着他的下巴。

    何谦鸢咽了口口水。

    这几日他一直在坚守道心,虽然蠢蠢欲动,但他一直在脑海里警告自己,楚琅现在身体羸弱,精神上不益受太大刺激,需要静养休息。

    可心爱之人在怀中,还透着温热,哪个男人要是不心动,怕不是那里有什么毛病。

    何谦鸢憋着口气,想像往日一样降下心里这股邪火,谁知在被里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做坏覆上了他那昂首挺胸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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