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

    “哎,小楚,你们老顾该退休了吧?”

    说话的是消化内科的主治医师江磊。

    “啊,是。”楚琅还没完全回过神,毕竟今天,是她原本结婚的日子。

    她没给父母打电话,一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二是怕自己情绪崩溃。

    “没事儿,我听小道消息说,这次病毒很难人传人。”沈磊看出她紧张,拉着她聊东扯西,“我听说你还去德国进修来着?怎么样?”

    楚琅明白他的好意,硬撑着跟他聊了几句。

    援非的人很多,乌央乌央地堵满了贵宾室。还有人在兴奋地聊着南非的风土人情,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抱着谨慎和略显担忧的心情,各家医院抱团待在一起,等候命令。

    楚琅和江磊硬聊了会儿,江磊实在找不到话题,又转头去和他们医院另一位同事——住院部护士长聊起来了。

    楚琅静静地观察着人群。做援助,最重要的就是精力。这一群人几乎没有超过四十岁的,让她产生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分成了两架专机,迎海这批人和首都的分在一起,坐第一趟航班。

    所有人默契地在飞机上补眠。有四五个卫健委的干部跟着一起,负责全程的调度和安排。

    楚琅倒不打怵坐国际航班,只是困意太少,只能硬闭着眼睛休息。

    她不敢分片刻的心,去想爸妈,和何谦鸢。

    落地是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半。方才他们这班的领头讲了一个小时当地的情况,不容乐观,也嘱咐了一些防护还有医治的注意事项。明天还有当地专门组织的培训,今晚还可以到集体驻扎地好好休息。

    是当地大使馆安排的住宿,楚琅被分到和五个人一间,除了她都是北京的。是老式的大通铺,几个人也没空寒暄,抓紧吃了盒饭洗澡,换好衣服倒头就睡。

    楚琅偷偷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窝在被里。

    没人说这里有网,她的流量出了国用不了,只能发短信。

    何谦鸢只给她发了一条:安顿好给我来个信儿。

    “这边挺好的,明天要集训,然后去疫区。”她飞快打着,“这边没网,穿防护服没法拿手机,照顾好爸妈。”

    消息一个劲儿的转圈,半天也没发出去。好不容易发出去,又不知何时会收到回信。飞机上领队说这里有些落后,水电资源也不是那么充足,她想了想还是先把手机关了机。

    异国他乡,温度干拔了十多度,身侧还睡着生人,楚琅却意外睡得沉。第二天清晨她被同屋的人叫醒,一瞬间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防疫培训在大使馆,一路的大巴上只见整座城市冷清无比,街上只有少量行人。当地负责接送的专员笑着解释说疫情后很多人选择在家闭门不出,平日里街道还是很热闹的。

    楚琅心里莫名焦虑。之前说援助范围大概是两千人左右,控制得也很好,可她心里却和这巴士一同颠簸起来。

    一上午的培训过后,有穿着当地军服的人来送饭。两百人被分成了无数个小组,楚琅和江磊在一组,众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吃饭。

    “怎么感觉不大对啊。”江磊边扒拉着饭边小声说着。

    “我也觉得。”楚琅紧皱眉头。方才那些军人神色严峻,且越靠近疫区,越能感受到那种沉重的氛围。

    这是掩饰不了的、人本能的情绪。疫区的真实情况,恐怕比他们嘴上说的更为严重。

    果不其然,当他们全副武装到达疫区——一片浓雾中被铁丝网拦起的、如同监狱一般的室外隔离区时,心都跟着凉了半截。

    领队们立马联系国内,如实汇报了情况。

    所有医护人员的随身物品都放在大使馆,包括手机。他们本来由领队分好了组,可下了车,带着枪械、穿着厚重隔离服的军人却将他们重新分了组——大家这才知道,疫区按照性别大体分成了两大部分。

    楚琅被领着去了东边,一路上到处都是疫民。别说消毒和隔离了,三步一个破陋的简易布帘当帐篷,底下围坐着三五个抱团的女人和孩子。人群高度密集,没有床和任何家具,只有脏兮兮的毛毯,生活垃圾遍地都是,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

    “这里,20人方组。”军人英语说得流利标准,“17号,这就是你的负责范围。”

    “收到。”楚琅喉咙艰涩地看向四周。四个尖顶帐篷,一辆医疗小车。二十个人里,有三个是孩子,两个老人,其余都是中青年女性。

    在来的飞机上,领队说本次实施援助的目标是“遏制病情发展,阻断疫情传播”。这其实是防疫最基本的要求,却在这里变成了登天难事。

    她钻进一顶帐篷,从角落里抱着两个孩子的女人看起。

    “请你,放开孩子,让我来看看她。”楚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慢地用英语和她沟通。

    那女人目光瑟缩,却还是照做。其中一个孩子迷茫而好奇地看向楚琅,似乎在研究她穿的防护服,另一个则昏昏欲睡,似乎感染严重,没什么精神。

    体温37.1°,轻微低烧,口唇无异样。心音清,呼吸脉搏正常。这个精气神还算足的孩子症状最轻,楚琅翻开档案,果然,病毒检测只有弱阳性。

    她又去查看另一个孩子的情况。38.5°高烧不退,浑身起了湿疹,舌苔苍白,口唇皲裂。妈妈紧张地抱着她,似乎感受到了孩子生命的流逝。

    赛思亚病毒目前无特效药,只能用抗生素维持。国内这次带来了成吨的中药剂,同样只是治标不治本,病毒感染本身难以医治,很多时候都是靠自身免疫力来抵抗病魔的。

    另外三个大人情况都一般,都是感染中期的表现。楚琅逐一记录好,又走进下一顶帐篷。

    除了那个高热的孩子和一位本身有慢支和脑梗病史的老人,其余病人状态近乎相同。她们对楚琅的到来,没有欣喜也没有排斥,更多的是无所谓,比起医生,他们似乎更加相信上帝会审判他们的命运。

    楚琅写完记录,便准备去申请中药剂和西药——国内带来的药方里有镇定安神的成分。药品都是先到先得,她行动快些,这些人就能少受些折磨。

    路上楚琅算着,二百多名援助者,一人负责二十左右,共计四千名感染者。这已经比刚来时得到的消息翻了一番。不过这里也有不少像那个弱阳性的孩子一样,症状较轻的患者,兴许服药后会很快产生抗体,可以离开疫区单独隔离了。

    楚琅从到疫区安置地那一刻起,一直忙到了深夜。那个高烧的孩子状态不佳,楚琅申请了单独隔离治疗,却被告知重症室里没有空余的床位。

    十二点一到,军人们召集她们离开疫区。楚琅脸上被口罩和护目镜勒出了重重的红痕,在消毒室清理完后,她深深地呼吸了口新鲜空气。

    太窒息。

    她刚要排队领盒饭,却听到前方吵闹争执的声音。

    “我要回国!”

    “凭什么不允许联系家属?”

    “请把疫区真实情况传达回去!!”

    她凑上前听了一阵——原来是一位医护人员想要拿回手机,却被告知手机都被统一安置,不允许单独取出。

    楚琅瞬间不寒而栗,怎么还没收通讯工具?早上不是说的好好的,晚上回来就发吗?

    “各位,冷静。”一位领队借了话筒,维持起了秩序。

    楚琅也是后来回国才知道,这个在乱成一团情形下站出来的,是国家卫健委疫情防控部副部长,一个本不必亲自以身涉险的人。

    “各位,这里的疫情,想必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她环视着这里两百位医护人员,“之前反馈到国内的数据有误,该地目前疫情规模较大,且正处于爆发阶段。”

    “我们联系了每一位的家属,如实告知了相关情况。明天早晨国内会派专机,如果对本次救援任务失去信心的医护人员,可以搭乘航班回国,免费隔离一周。其余医护人员,鉴于形势严峻,我们明天出征后,将不再回大使馆。今日各位所见,只是疫情冰山一角。南片区有更为严重的爆发性疫区,那里才是我们的主战场。”

    回家?还是深入疫区?人群忽地陷入沉默。

    楚琅的嘴唇不自主地哆嗦,她用牙狠狠咬着,试图维持理智的思考。

    她最终站在了选择深入疫区的那队,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样,在“出征令”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何谦鸢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沉落的夕阳。

    他是在下午接到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卫生局的人,向他传达了南非的疫情情况,体谅他作为楚琅家属的心情。到后来,他几乎听不清对方说的每个字。

    他就这样站在窗前。他好像是在流泪,又像是木然地无法动弹,整个人如同一棵直立的树,就快扎了根。

    他才安慰好父母们,却得此噩耗。他不懂医学,无法量化他说的那些严重趋势,什么爆发性扩散,他只知道他的爱人,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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