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没有！”
“我这也是！”
漆黑的夜幕下，小铜关悬崖下绵延十几里，橙红的光带点燃盘旋蜿蜒的山麓，光带尽头停了一辆黑色宾利，反光膜遮住窗内人的面容，只听到清雅的男音顺着窗户缝隙飘出来：“继续找，这里没有就扩大范围，她不可能跑的远。”
搜查员应了一声，朝远处等命令的一群人比了个手势，运动鞋踩着雨后格外湿润粘稠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走远。
咔哒，车门应声弹开，高挑青年扶着门槛下车，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哒轻响，余光一扫，蹲下身捻起地上烧焦的树叶。
大火焚烧之后的山林泥土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岩石被烈焰炙烤的焦黑，植被铜丝一样僵硬的立着，脚尖一碰就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空气中除了焦糊味隐隐飘起一股呛鼻而熟悉的刺激性气味，如果是和毒品打过交道的老手一闻便知这是致幻类毒品经过特殊处理后散发的特别气味，那青年皱眉抽出一块湿布摁在口鼻上，挥挥手让身后的保镖给搜查队挨个送口罩。
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什么，眼皮一掀，闻声朝某个方向一歪头，果见流动的光带不知不觉汇聚成一片橙红的海洋，正中一块长条的黑色阴影，那是一个搜捕队员正抱着一具昏迷不醒的人。
阴影中他一挑入鬓长眉，原先波澜不惊的眼眸骤然跃起星星点点的亮光。
骚动愈发强烈，青年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上前，早就等候多时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进行急救，他蹲下身探了伤者的鼻息，确认对方还有呼吸，紧绷的肩膀瞬间一松，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扭头问边上擦汗的搜捕队员：“除了她，还有别人吗？”
对方摇了摇头。
护士抬来担架将重伤的人送进救护车，青年摆手让保镖给一群人付工钱，自个回绝了医生委婉的请求，抬手搭着车门跟上救护车，待所有设备安置妥当后这才伸出手拨开黏在面容上的银色长发，一边垂眸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一边掏出手机拨给对面苦等半个晚上的人：“找到了，还活着。”
腾地一声，应该是对方过于激动从椅子上跳起来，听筒里传出他急不可耐地询问：“陈璟，她怎么样？另外一个呢？死了没？”
陈璟依言扫过底下人伤痕累累的身体，扯唇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只能曲起手指一点点抹去对方苍白肌肤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哑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搜查员在她身边发现了拖拽血迹，很有可能是他留下的。”
“不可能……我现在就联系埃尔顿，联系顾京墨，给她□□件护照，等她一醒你就送她去国外……”
“闫文。”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登时噤声。
身边的心电图上，原先几乎平直的白线猛地迸发出尖锐的角度，陈璟眼皮一抬，退了两步让冲上前的护士进行急救，目光灼灼注视担架床上瘦弱的身影，一字一顿说：“她醒了。”
“你听，他们还在哭。”
……
“听说房间里那位醒了？”
“不容易啊，那会来的时候浑身没一块好肉，硬生生换了大半的血才捡回一条命，我还以为她至少还要昏迷好几年呢。”
“哎呦别说了，想到那会她进来的样子就犯怵，你说人走这一遭，肌体都废了吧，还怎么活下去，以后不会连走路都成问题吧？”
“咳。”一声咳嗽声从身后传来，碎嘴的保镖登时脊背一凉，绷紧了面颊折过身，让出空间让身后的人走过，低声唤了一句陈先生。
陈璟一头打理服贴的黑色短发，远山似的眉眼裹上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一身黑色中山装，手上挂着一串摆弄玩儿的珠链，竹叶刺绣从左肩一路延伸到胸口，正随着手部的动作轻轻摇曳，更衬得人眉目如画，温和有礼。
他就带着这么一抹笑朝刚刚说人废了的保镖一歪头：“说什么呢？”
那保镖神色剧变，在这样温和的一句话下双膝一软，忙不迭和其他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见人走了，陈璟也浑然没有要追的意思，只揩了揩衣袖莫须有的灰尘，抬手推开眼前紧闭许久的房门。
吱呀——
房门应声推开，灿烂的灯光从打开的门缝挤进这一隅阴暗的角落，光河竭尽全力蜿蜒挣扎，却依然无法流淌到房间正中那张布满医疗管子的雪白大床，那里曾经躺着一个沉睡八个月的重症病人，但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昏暗中有黑影浮动，陈璟站在门口安静等待片刻，终于等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黑暗中走出，一手扶着木桌支撑，一手已经拿着水笔，本子在桌上摊开。
他走上前，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引着人坐会病床上，伸手取下了她紧握的笔：“不急，顾晞，不急。”
“……”
顾晞并不答话，抬头双眼直勾勾盯住陈璟看，那条流淌的光河找准了机会攀上她的脖颈，照亮她苍白的如同石雕一样的侧脸和罕见的灰褐色瞳眸。
八个月的病痛煎熬足以让任何美貌分崩离析，然而这样的定律仿佛在她的面上出现了难题，时隔数月陈璟再次注视这张脸，只觉得那让人心悸的美貌和容颜之下更深层的东西并没有随折磨消失，反而深深刻进遍体鳞伤的灵魂，再从内丝丝缕缕的渗透。
他叹了口气，终究败给了对方坚定而顽固的目光，将那杆黑笔递给对方：“一天别写多久，医生让你多休息，多躺着——听到没？”
顾晞极缓慢地点了下头。
随即，她的唇瓣轻轻颤抖，许久未使用的声带艰涩的运作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们……死了多少人？”
陈璟转身给她倒了杯温水，拿起桌上摆放的苹果和小刀：“二十六个，其中十七个死于枪击，剩下九个死于其他原因。”
“他们，落网了多少？”
反着寒光的刀锋擦过指腹，薄薄的皮肉瞬间渗出殷红的鲜血，陈璟快速转过头去抽纸，借机掩盖住自己的神色，妄图用这种方似岔开话题。
但显然顾晞不如他愿。
她伸出遍布针孔和刀疤的细瘦手臂，手指尚且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但已经可以精准的摁在陈璟耳后的一处擦伤上，轻轻揉了揉：“多少？”
“百分之四十，顾晞，这不多，但已经很好了。”
顾晞没带多少感情的嗯了一声，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沉默数秒，直到她沙哑的声音打破粘稠的气氛：“一个星期后，我会离开这里，去一趟南辽，医疗费用让闫文从我的股份里拨。另外这件事让闫文和其他人说一声，先别吱声。”
陈璟捻着纸的手猛地一颤。
他几乎是瞬间扭过头，没顾自己还在渗血的手指，一把扣住细瘦的遍布针孔的手，急切而忧愁的反对：“顾晞，你还没好，你不能去，他会……不要急，没关系的，我们帮你，慢慢来——”
顾晞抽出手，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他们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陈璟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微风从门外吹来，光带随着门缝的变换缩窄扭动，从顾晞的耳侧移到了她及腰的银发，发丝洒在洁白的病床上像钻石一般闪烁，光影为她的眼睫，鼻梁投下极深的阴影，整个人如同完美的雕塑，沉寂在时光的缝隙，无心无情的静默着。
但随即，这块雕塑启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次因为我的失误，二十六个人死在里面，他们都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所以你放弃自己？刹那间陈璟脑中闪过这句质问，但很快就被他生生压了下去，转而用一种哄骗的语气慢慢说：“那好，等一会，顾晞等一会，等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再去……况且我还需要给你伪造身份证明，之前的证件肯定不能用了，我会给你补办一个新的，还有手机……另外——”
顾晞听出他语气的变化，抬起眼静静注视他。
“如果你要查，或许不需要去南辽。”陈璟一边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缓慢说着，一边将切好的苹果递到顾晞唇边，强迫对方抬手接过，“三天前榕城死了两个人，一个被切成几千块肉片抛尸在不同的街巷，一个被挖去子宫开膛破肚横死在巷子里，这是继……继他之后的第一场杀人案，和那个人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
顾晞依然沉默着，但是如象牙雕成的完美面容已经一点点染上深深的思索。
她将那个削好的苹果放回桌上，素白的手指拂过圆润的桌面边沿，拉住把手拉开抽屉，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堆血色的棉线，上面数百张照片中的人影黑洞洞和她对视，下面压着笔记本和厚厚文件，全部按照她的习惯一一放好。
顾晞从那团棉线上取下一张照片：“谢谢。”
陈璟闭了下眼，没有回应。
顿了顿，他开口：“出租屋里所有可能被人怀疑的资料都在这了，另外我和闫文出力帮你销毁了一些证据，警方暂时查不到你身上，但是……但是那天陈箬说漏了嘴，他好像起疑心，顺藤摸瓜追到我手上。”
拨弄照片的手指一顿。
随即陈璟便心满意足看着面前原先平静的面孔一点点裂出迷茫和无措，头一回像个被发现秘密的孩子，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终于，在长久的缄默后，那个孩子眨了眨眼，啪嗒丢开手里把玩的照片，说，“帮我要一点这个案子的资料，还有非实名手机卡和电脑，还要麻烦你一阵子……这件事你说的吧，我可不相信陈箬有那么多嘴。”
这样的说调陈璟显然习以为常，他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一样揉了揉对方的发顶，随后踩着地上的光点踏出门，想了想，走到窗边哗啦拉开窗帘，让屋外金灿灿的阳光倾倒进这间被刻意隐藏的房间。
浮尘涌动中，他转头冲面露不悦的顾晞揶揄地一挑眉，扭头匆匆走出房门。
……
楼下的交谈声渐渐变大，煮水烹茶带来暖洋洋的雾气缭绕上升，茶具碰撞的清脆声响间或响起，衣着各异的年轻人三五成群，站在楼下大厅内交谈，不同国家的语言在空气中交错，渐渐撞进一个熟悉声音。
陈璟把顾晞的话转达给身边信得过的助理，交代人去办，又吩咐下去将刚刚说闲话的几个保镖保姆给钱辞退，这才挂上熟稔而文雅的笑容一步步走下楼梯，转了个弯貌似不经意似的走向正前面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的高挑青年，手腕一翻拨开身边凑上前的小卷毛，笑吟吟看向面前正侧头同身边人说话的男子，问了个好：“阁下贵姓？”
那人依言扭过头，灯光照出他清俊的五官，本该是换上一套衣服就能扭头出道的俊脸，偏偏又裹着股冷气，衬得面容深邃又锋利，跟把出鞘的利刃似的，一双桃花眼睁开便是破开伪装的锐利。头发凌乱的支楞，如果不是那张脸还真撑不起来这样狂野的造型，一米八五的身高鹤立鸡群，简单的T恤勾勒出悍利挺拔的身形。
见陈璟搭话，他眯起眼露出一点笑，眼底戏谑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就隐藏在笑容之后，带着枪茧的手牢牢握住，摇了摇：“沈边鹤。”
陈璟适时挑起一边眉，就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一样面露惊喜：“原来是沈先生，久仰。”
他笑：“早就听闻沈先生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此次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这话明里暗里是想把话挑开，只可惜沈边鹤不吃他的帐，两句寒暄过后便是直截了当地询问：“我听说陈先生几个月前带回来一个性命垂危的病人……可否细讲？”
咔嚓！陈璟脸上那抹游刃有余碎了彻底，几乎是瞬息间便挂上惊恐神色上下扫视了面前人一眼，无声无息收回了交握的手，搭在裤缝上轻轻悄悄地擦了擦：“沈先生不要危言耸听啊！我们陈家是搞正当生意的，不会做这样违法的勾当！”
沈边鹤闻言惊奇道：“陈先生您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陈璟：……
说完就被身边陪笑的栗发青年一胳膊肘拐到一边去，后者在仓皇中别过头冲笑容阴森森的陈璟点了点头：“华扶桑。”
陈璟略一颔首，咽回涌上喉头的各国脏话，手指拧住衣角，把它当沈边鹤扭。
沈边鹤低头瞧见他那块早就拧的不成样子的衣角，眉梢一扬，也不挑明，拨开华扶桑的手转身两步把人勾到角落，手腕一转勾着一条项链怼到陈璟鼻尖晃了晃：“陈先生认不认识？”
陈璟抬眼，那是一条相当精致的项链，叼着桃花的狐狸蜷成一团打瞌睡，根根绒毛清晰可见，在灯光下反着光，随着沈边鹤的动作在空中转悠，就连明知他是死物的人都担心狐狸会被转晕。
他扯唇，想再多吊一吊这位少爷的脾气，免得对方一上去就跟个土匪似的把人气晕过去，皮笑肉不笑正要说不认识，沈边鹤已经手指一勾收回项链，了然摸着下颌嗯了一声：“她在二楼？”
陈璟：……
沈边鹤见人无言，抬头一瞥二楼走廊，快速扫了一圈后抬脚就目的明确的朝一个方向走：“陈先生好手段，我说刚刚怎么看不到房门打开，原来是视觉死角——保镖工资挺高啊，任劳任怨说怎么站就怎么站——”
啪一声响，忍无可忍的陈璟终于伸出手一巴掌摁在急匆匆要上楼的青年肩上，斯文外表下隐藏的地痞蛮气不受控制的从他清俊的眉眼流出，几分钟后又在沈边鹤了然的目光里一点点收回。
他深吸口气：“你现在见她想干什么？严刑拷打？还是威逼利诱？她现在连路都走的不利索，你还想对她怎么样？”
沈边鹤被强行摁在原地动弹不得，闻言垂眼去瞅对方，光线在他深邃俊朗的面孔上切除利落的分界线，堕入阴影的那一半肃然如审判者，浸在光下的面容却温柔不似先前，像一个人被活生生割裂成两半。
良久，他开口：“去年我刚刚介入英国伦敦的一场连环杀人案，其蹊跷程度，整体流程，以及凶手背后诡异点都与八个月前榕城发生的郑知非案类似，此外我查阅了近十年的卷宗，发现不下五起特大刑事案件背后有不明势力干涉，加之八个月前突然爆出的接近数百位在逃通缉犯都存在被某人庇护的可能，因此我现在有充足证据怀疑几起案件，或者说这十几年里，有不明犯罪势力正在导演世界上上千起大型刑事案件，甚至还包括贩毒和拐卖人口。而你楼上这位——”
沈边鹤抬眼瞅了眼二楼，顺着这个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见对方虚掩的门缝：“显然是一个重大突破口，甚至是这个不明势力的参与者之一，我不把她拷上手铐带回警局就已经仁至义尽，你难道还想藏匿犯罪嫌疑人？”
“……”
话是这么说没错，然而陈璟手指死死摁住对方肩膀，俨然是没有得知此事想要放手的意思了。
沈边鹤眉头一拧，一手扣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字一顿低声咬牙说：“落进我手里总比落进警察手里好得多，况且此次案件同样和某个人脱不了干系——陈先生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痉挛攥紧布料的手指终于在这一句劝说下慢慢松开，沈边鹤动了动发僵的肩膀，顾不上身后陈璟僵硬的神色，扭身噔噔噔冲上楼梯。
“我这也是！”
漆黑的夜幕下，小铜关悬崖下绵延十几里，橙红的光带点燃盘旋蜿蜒的山麓，光带尽头停了一辆黑色宾利，反光膜遮住窗内人的面容，只听到清雅的男音顺着窗户缝隙飘出来：“继续找，这里没有就扩大范围，她不可能跑的远。”
搜查员应了一声，朝远处等命令的一群人比了个手势，运动鞋踩着雨后格外湿润粘稠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走远。
咔哒，车门应声弹开，高挑青年扶着门槛下车，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哒轻响，余光一扫，蹲下身捻起地上烧焦的树叶。
大火焚烧之后的山林泥土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岩石被烈焰炙烤的焦黑，植被铜丝一样僵硬的立着，脚尖一碰就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空气中除了焦糊味隐隐飘起一股呛鼻而熟悉的刺激性气味，如果是和毒品打过交道的老手一闻便知这是致幻类毒品经过特殊处理后散发的特别气味，那青年皱眉抽出一块湿布摁在口鼻上，挥挥手让身后的保镖给搜查队挨个送口罩。
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什么，眼皮一掀，闻声朝某个方向一歪头，果见流动的光带不知不觉汇聚成一片橙红的海洋，正中一块长条的黑色阴影，那是一个搜捕队员正抱着一具昏迷不醒的人。
阴影中他一挑入鬓长眉，原先波澜不惊的眼眸骤然跃起星星点点的亮光。
骚动愈发强烈，青年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上前，早就等候多时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进行急救，他蹲下身探了伤者的鼻息，确认对方还有呼吸，紧绷的肩膀瞬间一松，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扭头问边上擦汗的搜捕队员：“除了她，还有别人吗？”
对方摇了摇头。
护士抬来担架将重伤的人送进救护车，青年摆手让保镖给一群人付工钱，自个回绝了医生委婉的请求，抬手搭着车门跟上救护车，待所有设备安置妥当后这才伸出手拨开黏在面容上的银色长发，一边垂眸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一边掏出手机拨给对面苦等半个晚上的人：“找到了，还活着。”
腾地一声，应该是对方过于激动从椅子上跳起来，听筒里传出他急不可耐地询问：“陈璟，她怎么样？另外一个呢？死了没？”
陈璟依言扫过底下人伤痕累累的身体，扯唇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只能曲起手指一点点抹去对方苍白肌肤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哑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搜查员在她身边发现了拖拽血迹，很有可能是他留下的。”
“不可能……我现在就联系埃尔顿，联系顾京墨，给她□□件护照，等她一醒你就送她去国外……”
“闫文。”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登时噤声。
身边的心电图上，原先几乎平直的白线猛地迸发出尖锐的角度，陈璟眼皮一抬，退了两步让冲上前的护士进行急救，目光灼灼注视担架床上瘦弱的身影，一字一顿说：“她醒了。”
“你听，他们还在哭。”
……
“听说房间里那位醒了？”
“不容易啊，那会来的时候浑身没一块好肉，硬生生换了大半的血才捡回一条命，我还以为她至少还要昏迷好几年呢。”
“哎呦别说了，想到那会她进来的样子就犯怵，你说人走这一遭，肌体都废了吧，还怎么活下去，以后不会连走路都成问题吧？”
“咳。”一声咳嗽声从身后传来，碎嘴的保镖登时脊背一凉，绷紧了面颊折过身，让出空间让身后的人走过，低声唤了一句陈先生。
陈璟一头打理服贴的黑色短发，远山似的眉眼裹上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一身黑色中山装，手上挂着一串摆弄玩儿的珠链，竹叶刺绣从左肩一路延伸到胸口，正随着手部的动作轻轻摇曳，更衬得人眉目如画，温和有礼。
他就带着这么一抹笑朝刚刚说人废了的保镖一歪头：“说什么呢？”
那保镖神色剧变，在这样温和的一句话下双膝一软，忙不迭和其他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见人走了，陈璟也浑然没有要追的意思，只揩了揩衣袖莫须有的灰尘，抬手推开眼前紧闭许久的房门。
吱呀——
房门应声推开，灿烂的灯光从打开的门缝挤进这一隅阴暗的角落，光河竭尽全力蜿蜒挣扎，却依然无法流淌到房间正中那张布满医疗管子的雪白大床，那里曾经躺着一个沉睡八个月的重症病人，但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昏暗中有黑影浮动，陈璟站在门口安静等待片刻，终于等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黑暗中走出，一手扶着木桌支撑，一手已经拿着水笔，本子在桌上摊开。
他走上前，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引着人坐会病床上，伸手取下了她紧握的笔：“不急，顾晞，不急。”
“……”
顾晞并不答话，抬头双眼直勾勾盯住陈璟看，那条流淌的光河找准了机会攀上她的脖颈，照亮她苍白的如同石雕一样的侧脸和罕见的灰褐色瞳眸。
八个月的病痛煎熬足以让任何美貌分崩离析，然而这样的定律仿佛在她的面上出现了难题，时隔数月陈璟再次注视这张脸，只觉得那让人心悸的美貌和容颜之下更深层的东西并没有随折磨消失，反而深深刻进遍体鳞伤的灵魂，再从内丝丝缕缕的渗透。
他叹了口气，终究败给了对方坚定而顽固的目光，将那杆黑笔递给对方：“一天别写多久，医生让你多休息，多躺着——听到没？”
顾晞极缓慢地点了下头。
随即，她的唇瓣轻轻颤抖，许久未使用的声带艰涩的运作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们……死了多少人？”
陈璟转身给她倒了杯温水，拿起桌上摆放的苹果和小刀：“二十六个，其中十七个死于枪击，剩下九个死于其他原因。”
“他们，落网了多少？”
反着寒光的刀锋擦过指腹，薄薄的皮肉瞬间渗出殷红的鲜血，陈璟快速转过头去抽纸，借机掩盖住自己的神色，妄图用这种方似岔开话题。
但显然顾晞不如他愿。
她伸出遍布针孔和刀疤的细瘦手臂，手指尚且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但已经可以精准的摁在陈璟耳后的一处擦伤上，轻轻揉了揉：“多少？”
“百分之四十，顾晞，这不多，但已经很好了。”
顾晞没带多少感情的嗯了一声，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沉默数秒，直到她沙哑的声音打破粘稠的气氛：“一个星期后，我会离开这里，去一趟南辽，医疗费用让闫文从我的股份里拨。另外这件事让闫文和其他人说一声，先别吱声。”
陈璟捻着纸的手猛地一颤。
他几乎是瞬间扭过头，没顾自己还在渗血的手指，一把扣住细瘦的遍布针孔的手，急切而忧愁的反对：“顾晞，你还没好，你不能去，他会……不要急，没关系的，我们帮你，慢慢来——”
顾晞抽出手，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他们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陈璟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微风从门外吹来，光带随着门缝的变换缩窄扭动，从顾晞的耳侧移到了她及腰的银发，发丝洒在洁白的病床上像钻石一般闪烁，光影为她的眼睫，鼻梁投下极深的阴影，整个人如同完美的雕塑，沉寂在时光的缝隙，无心无情的静默着。
但随即，这块雕塑启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次因为我的失误，二十六个人死在里面，他们都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所以你放弃自己？刹那间陈璟脑中闪过这句质问，但很快就被他生生压了下去，转而用一种哄骗的语气慢慢说：“那好，等一会，顾晞等一会，等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再去……况且我还需要给你伪造身份证明，之前的证件肯定不能用了，我会给你补办一个新的，还有手机……另外——”
顾晞听出他语气的变化，抬起眼静静注视他。
“如果你要查，或许不需要去南辽。”陈璟一边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缓慢说着，一边将切好的苹果递到顾晞唇边，强迫对方抬手接过，“三天前榕城死了两个人，一个被切成几千块肉片抛尸在不同的街巷，一个被挖去子宫开膛破肚横死在巷子里，这是继……继他之后的第一场杀人案，和那个人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
顾晞依然沉默着，但是如象牙雕成的完美面容已经一点点染上深深的思索。
她将那个削好的苹果放回桌上，素白的手指拂过圆润的桌面边沿，拉住把手拉开抽屉，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堆血色的棉线，上面数百张照片中的人影黑洞洞和她对视，下面压着笔记本和厚厚文件，全部按照她的习惯一一放好。
顾晞从那团棉线上取下一张照片：“谢谢。”
陈璟闭了下眼，没有回应。
顿了顿，他开口：“出租屋里所有可能被人怀疑的资料都在这了，另外我和闫文出力帮你销毁了一些证据，警方暂时查不到你身上，但是……但是那天陈箬说漏了嘴，他好像起疑心，顺藤摸瓜追到我手上。”
拨弄照片的手指一顿。
随即陈璟便心满意足看着面前原先平静的面孔一点点裂出迷茫和无措，头一回像个被发现秘密的孩子，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终于，在长久的缄默后，那个孩子眨了眨眼，啪嗒丢开手里把玩的照片，说，“帮我要一点这个案子的资料，还有非实名手机卡和电脑，还要麻烦你一阵子……这件事你说的吧，我可不相信陈箬有那么多嘴。”
这样的说调陈璟显然习以为常，他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一样揉了揉对方的发顶，随后踩着地上的光点踏出门，想了想，走到窗边哗啦拉开窗帘，让屋外金灿灿的阳光倾倒进这间被刻意隐藏的房间。
浮尘涌动中，他转头冲面露不悦的顾晞揶揄地一挑眉，扭头匆匆走出房门。
……
楼下的交谈声渐渐变大，煮水烹茶带来暖洋洋的雾气缭绕上升，茶具碰撞的清脆声响间或响起，衣着各异的年轻人三五成群，站在楼下大厅内交谈，不同国家的语言在空气中交错，渐渐撞进一个熟悉声音。
陈璟把顾晞的话转达给身边信得过的助理，交代人去办，又吩咐下去将刚刚说闲话的几个保镖保姆给钱辞退，这才挂上熟稔而文雅的笑容一步步走下楼梯，转了个弯貌似不经意似的走向正前面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的高挑青年，手腕一翻拨开身边凑上前的小卷毛，笑吟吟看向面前正侧头同身边人说话的男子，问了个好：“阁下贵姓？”
那人依言扭过头，灯光照出他清俊的五官，本该是换上一套衣服就能扭头出道的俊脸，偏偏又裹着股冷气，衬得面容深邃又锋利，跟把出鞘的利刃似的，一双桃花眼睁开便是破开伪装的锐利。头发凌乱的支楞，如果不是那张脸还真撑不起来这样狂野的造型，一米八五的身高鹤立鸡群，简单的T恤勾勒出悍利挺拔的身形。
见陈璟搭话，他眯起眼露出一点笑，眼底戏谑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就隐藏在笑容之后，带着枪茧的手牢牢握住，摇了摇：“沈边鹤。”
陈璟适时挑起一边眉，就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一样面露惊喜：“原来是沈先生，久仰。”
他笑：“早就听闻沈先生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此次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这话明里暗里是想把话挑开，只可惜沈边鹤不吃他的帐，两句寒暄过后便是直截了当地询问：“我听说陈先生几个月前带回来一个性命垂危的病人……可否细讲？”
咔嚓！陈璟脸上那抹游刃有余碎了彻底，几乎是瞬息间便挂上惊恐神色上下扫视了面前人一眼，无声无息收回了交握的手，搭在裤缝上轻轻悄悄地擦了擦：“沈先生不要危言耸听啊！我们陈家是搞正当生意的，不会做这样违法的勾当！”
沈边鹤闻言惊奇道：“陈先生您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陈璟：……
说完就被身边陪笑的栗发青年一胳膊肘拐到一边去，后者在仓皇中别过头冲笑容阴森森的陈璟点了点头：“华扶桑。”
陈璟略一颔首，咽回涌上喉头的各国脏话，手指拧住衣角，把它当沈边鹤扭。
沈边鹤低头瞧见他那块早就拧的不成样子的衣角，眉梢一扬，也不挑明，拨开华扶桑的手转身两步把人勾到角落，手腕一转勾着一条项链怼到陈璟鼻尖晃了晃：“陈先生认不认识？”
陈璟抬眼，那是一条相当精致的项链，叼着桃花的狐狸蜷成一团打瞌睡，根根绒毛清晰可见，在灯光下反着光，随着沈边鹤的动作在空中转悠，就连明知他是死物的人都担心狐狸会被转晕。
他扯唇，想再多吊一吊这位少爷的脾气，免得对方一上去就跟个土匪似的把人气晕过去，皮笑肉不笑正要说不认识，沈边鹤已经手指一勾收回项链，了然摸着下颌嗯了一声：“她在二楼？”
陈璟：……
沈边鹤见人无言，抬头一瞥二楼走廊，快速扫了一圈后抬脚就目的明确的朝一个方向走：“陈先生好手段，我说刚刚怎么看不到房门打开，原来是视觉死角——保镖工资挺高啊，任劳任怨说怎么站就怎么站——”
啪一声响，忍无可忍的陈璟终于伸出手一巴掌摁在急匆匆要上楼的青年肩上，斯文外表下隐藏的地痞蛮气不受控制的从他清俊的眉眼流出，几分钟后又在沈边鹤了然的目光里一点点收回。
他深吸口气：“你现在见她想干什么？严刑拷打？还是威逼利诱？她现在连路都走的不利索，你还想对她怎么样？”
沈边鹤被强行摁在原地动弹不得，闻言垂眼去瞅对方，光线在他深邃俊朗的面孔上切除利落的分界线，堕入阴影的那一半肃然如审判者，浸在光下的面容却温柔不似先前，像一个人被活生生割裂成两半。
良久，他开口：“去年我刚刚介入英国伦敦的一场连环杀人案，其蹊跷程度，整体流程，以及凶手背后诡异点都与八个月前榕城发生的郑知非案类似，此外我查阅了近十年的卷宗，发现不下五起特大刑事案件背后有不明势力干涉，加之八个月前突然爆出的接近数百位在逃通缉犯都存在被某人庇护的可能，因此我现在有充足证据怀疑几起案件，或者说这十几年里，有不明犯罪势力正在导演世界上上千起大型刑事案件，甚至还包括贩毒和拐卖人口。而你楼上这位——”
沈边鹤抬眼瞅了眼二楼，顺着这个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见对方虚掩的门缝：“显然是一个重大突破口，甚至是这个不明势力的参与者之一，我不把她拷上手铐带回警局就已经仁至义尽，你难道还想藏匿犯罪嫌疑人？”
“……”
话是这么说没错，然而陈璟手指死死摁住对方肩膀，俨然是没有得知此事想要放手的意思了。
沈边鹤眉头一拧，一手扣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字一顿低声咬牙说：“落进我手里总比落进警察手里好得多，况且此次案件同样和某个人脱不了干系——陈先生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痉挛攥紧布料的手指终于在这一句劝说下慢慢松开，沈边鹤动了动发僵的肩膀，顾不上身后陈璟僵硬的神色，扭身噔噔噔冲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