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宅在设计之初或许是为了更好看管陈璟,选择在将二楼一楼打通,做了一个凌空的走廊,这一设计就引发了很多连锁反应,譬如此刻沈边鹤踏上二楼木地板,一楼所有人便看得一清二楚。

    他板着一张脸顶住所有人直愣愣的目光朝前走,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连那位深居简出的陈川都没有遇见。

    那扇房门还是虚掩着,像是邀请有像是默许,沈边鹤没有猜测那么多,借着独特的设计遮挡自己的身影,抬手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砰的关上,沈边鹤朝后退了一步靠在木门上,视线沿着从窗帘缝隙透出的曲折光线一路攀爬到红木椅子上,眯眼笑的有些放松:“好久不见。”

    就在他的视线尽头,顾晞兀自安坐在昏暗之中,一手执笔一手撑颌,闻声朝门口瞥去,那条光线沿着她挺翘的鼻梁爬上眼眸,照亮那双潋滟的风眼,此刻如死水一潭。

    她点了下头,全然当作问好了:“穷追猛打,会殃及性命,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点都猜不到?”

    沈边鹤舔了舔后槽牙,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右手朝墙上一模,啪嗒打开房间的白炽灯。

    明晃晃的灯光洒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比艳阳温和得多,顾晞微微皱起眉,伸手挡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垂落到身侧,没有动弹。

    温和的白炽灯很好的映出她的面容,沈边鹤摸了摸下颌压下心底的战栗,即使已经见过这副面孔,但再次遇见,心中仍然在瞬间联想到几年前去过的藏地雪山,那是难以言喻的清冷淡漠,就连一颦一笑都像从千年冰川上吹拂的冷风,只是眸中灼灼闪烁,像悬崖兀自绽放的红梅。

    他呼的长处口气盖过了此刻的怔愣,大大咧咧朝前跨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雪白的大床上,旁边医疗器械已经收了不少,余下几个摆在空落落的角落,总让人忍不住去瞧,他扫过一眼,随即想起正事,咳了一声:“那什么,身体吃不吃的消?”

    “吃不消你会从这间房间退出去吗?”顾晞毫不留情地反驳,偏过头又在本子上写下两字,漫不经心说,“来这干什么?”

    “听说你没死,来这看看旧友。”沈边鹤随口应和两句,转念又颇为好奇的问她:“现在叫什么名字?怎么就和陈璟扯上关系了?八个月前突然爆出的名单是不是你操作的——”

    “沈边鹤。”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沈边鹤的询问,顾晞两指一松啪嗒丢开手里的笔,扭头安静注视眼前悍利的男人,眉宇间浓重的倦色和不耐交织在一起,在沈边鹤眼中一晃而过。他晃过神一瞧,这才意识到是眼前瘦瘦弱弱的病号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朝旁边惯去,“听不懂人话?我问你来、这、干、什、么?”

    沈边鹤嗤笑一声,一伸手扣住没什么力气的手,轻轻朝反方向一带,把人扯的一个踉跄:“八个月前案子结的太潦草,你死的太蹊跷,那些人暴露的也太怪异,所以我决定查下去——这个理由够不够?”

    说着,没等顾晞回应,他便劈手抢过桌上笔记本,斜眼朝纸面上一看,原先的混账话咕咚全咽回肚子里,磕磕巴巴啊了一声:“你在研究这次的案子呢?”

    顾晞白他一眼,揉了揉自己手腕。她皮肤白,沈边鹤其实没用什么力气去掐,却已经青了一圈,看上去颇有点可怖。

    沈边鹤自然而然注意到她手腕上多出来的一圈青紫,很轻啧了一声,丢开本子满屋子找跌打药,边找边闲不住的吐槽:“不是你是瓷娃娃吗?一捏一个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虐待你——陈璟看见一定会杀了我。”

    “沈边鹤。”

    正翻箱倒柜找药的男人顿住,身后安然坐在椅子上唇色白的没有血色的病人随意揉搓着自己青紫的一片痕迹,艰难的蹲下身捡起自己的笔记本丢回桌子上:“你就这么想查那些东西?哪怕危机你的生命,你家人的安危,你的前途,还有你的未来,你都要查?”

    战栗自指尖蔓延全身,那是即使过去很多年都无法消除源自内心的恐惧。顾晞闭眼摁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痉挛的唇瓣被牙尖咬破口子,血珠子滴答滚落,砸在雪白的衣襟上。

    她说:“八个月前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凶手落网,嫌疑人死亡,剩下一个在逃通缉犯也掀不起波澜,没有内幕,没有疑点,没有毒品,沈先生经历的事情即使说给最经验丰富的刑警也会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沈先生这就是事实——”

    “那你为什么要查下去?”

    两步走到顾晞跟前,沈边鹤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粗糙的指腹在她眼尾的泪痣上一摁一模,那个消失了八个月的名字就这么自然地滚出唇齿:“翰、墨?”

    手指下的肌肤冰冷,残存的温度尽数被这句话消得一干二净。

    “看来躺了八个月也没长什么教训……十一月二号,图灵阁前成员乔丽丽被发现抛尸于榕城的各个街头巷尾,她的尸体被凶手割成千把块跟撒钱似的丢在不同地点,每一个地点上都出现朱砂绘制的图文,根据警方尸检,判定她死前遭受逼供,凶手在死前分别敲碎了她的十根脚趾和五根手指,割下□□,甚至注射毒品,最后用水果刀结束她的生命——这是第一起案子。”

    顾晞的唇抿的很紧,浓密的睫毛低垂,洒下一片黑影。

    沈边鹤知道她在听:“两天后,图灵阁前成员年永女儿年岁欢被发现死在巷子里,不过她相对来说幸运点,凶手只打断了她的肋骨,腿骨,哦,好像还烙了印下了药,并且进行□□,最后用水果刀刺进她的心脏,然后开膛破肚取走了她的子宫——这是第二起案子。”

    说完,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折成小小四方块的资料,朝桌上一摁,屈指点了点:“这是详细尸检报告,你打开看看。”

    顾晞没动,额角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就跟被人逼的上刑似的。

    但沈边鹤心底清楚的很这人的脾性,心知恐怕就算是上刑都逼不出她这样慌张的神情,见人僵在原地不动弹,便夹住那张纸自个打开放到顾晞膝上,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回到了最初那几个问题:“现在叫什么名字?别逼我去套陈璟的话,我看他倒是挺乐意什么都和我说的。还有,我当年从杜克大学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演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为生民立命,为死者伸冤,所以别想着让我搪塞过关。作为嫌疑人之一,你要么和我一起查这起案子,要么跟我回警局一趟,自己选吧。”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顾晞抬眼露出一点不情不愿的意思,又被沈边鹤下一句话碾了回去:“别撒娇,二选一,快点!”

    “……”

    她轻抹嘴角勉强稳住面上镇定,伸手接过那张在自己眼前晃悠的尸检报告,低下头细细看起来。

    沈边鹤很满意她自觉的动作,勾唇收手,勾起桌上的水笔:“哎,别沉默,还有一个问题,别忘了。”

    顾晞掀起眼皮,大病之后她的情绪似乎也被冻结成冰块,就算是被沈边鹤这样欺负都还是面无表情,唯一的改变或许就是她注视对方眼睛的次数变多了,像是要将人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似的:“顾晞。”

    “什么?”

    “顾、晞。”

    “哦——”耍赖多听了一遍的沈边鹤拉长了声音,斜睨面容僵硬的顾晞一眼,“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挺好听啊,谁给你取的?”

    “……”哗啦一声轻响,顾晞捻着报告页脚翻过一页,流动的视线在某处微微一停,略过沈边鹤刚刚的问题问,“乔丽丽体内被注射了大量芬太尼?”

    沈边鹤唔了一声,听到窗边传来人声,信步走过去一瞧,正正巧巧和抬头张望的老人对上眼,心头一跳,慌不择路收回视线。

    顾晞见他久久不回答,右手撑住扶手咬牙站起来,一步步艰难朝窗边走:“你又在看什么——”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一眼认出楼下熟悉的黑色卡宴,抄起手上的资料劈头盖脸打在沈边鹤身上,把人朝门外撵,气息不稳:“赶紧走!”

    “等等,等会,这么着急干什么,我来你这有正当理由——”突然被这么对待,沈边鹤下意识缩起脑袋避开精准一击,一扭身扯住在半空挥舞的手腕,指骨用力就要掐住,在半途顿了两秒不情不愿地松开,转身一把打开门。

    “不止乔丽丽,年岁欢体内也检测到同样的致幻类成分,还有,这不仅是芬太尼。”在门口站了会,他一瞅正走进大门的陈川,趁着空挡快速说,“这是由芬太尼,塞拉嗪合成的新型毒品,此前警方从来没有在市面上发现过,此外乔丽丽和年岁欢都没有吸毒史——这种毒品的成分很像八个月前我们见过的。”

    顾晞站在原地,脚底像是钉进木地板里,大病一场虚弱的甚至不能久站的躯壳此刻直挺挺立在门前,手腕上乌青晃眼到有点吓人。

    沈边鹤丢过去刚刚搜罗到的跌打药,想了想还是抵住门槛卡在最后几分钟时间里扭头对上顾晞的双眼,神色认真:“十分钟后我将会正式介入这起案子,如果你想清楚,就下楼找我,左边最后一个位置,我会给你留一把凳子。”

    “顾晞,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希望你能很高兴认识我,四个月前我申请进入警局内网,很意外的在警察名单上看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名字,旁边标注的是警方插入犯罪集团的一名卧底,但是没有写那个集团的详细信息,操作时间在半年前,录入人是罗霍——等会有时间,我们也可以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房门砰的一声在顾晞面前关上,房内呆立的人动动手指抚平在刚刚一席话里攀上白纸的细密皱褶,偏头对上争先恐后挤进窗缝的阳光,无声无息骂了一声脏话。

    半晌,她转身挪到衣柜前,满不情愿打开柜门。

    ……

    沈边鹤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迎面和陈璟碰了个面熟,后者见他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不用猜就知道两人见面说了什么,整了整衣角装模做样的朝大厅内唯二的空位置一指:“来的还挺及时的。”

    说着跟在身后悠哉悠哉走了两步,坐在沈边鹤旁边的座位上,拿起倒满滚水的茶杯慢条斯理啜了两口。

    沈边鹤和他并不相熟,左右不过是知道名字的单薄交情,先前只常常听人夸赞陈家的孩子教育的谦谦有礼,配得上那句“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举世无二”,此番一看显然大相径庭,别说擦的上边了,就连星点关系都沾不上。

    他扭头看了陈璟远山似的眉眼,又不合时宜想起先前那点碎语,终于忍无可忍,别开目光揉了揉眉尖。

    这到底是什么土匪性格。

    正中红木椅子上陈川尚在煮茶,他像是打定主意要吊面前几位聪明人的情绪,不慌不忙让人倒水煮茶,在滚水沸腾的雾气里支着下巴似笑非笑斜睨着左边最前的红木椅子——那是沈边鹤留给顾晞的。

    堂下人除沈边鹤以外无一不屏气凝神,陈川的名气并非只是一个小小乡富,多年前他的势力财力曾经遍及数个国家,由此衍生出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即使不是榕城人如沈边鹤正对面那位穿着公主裙的玛德琳·贝内特也略有耳闻,此刻正一心一意和手里的中文资料较劲,眼皮子也不敢抬来对视。

    至于唯一不害怕的那位,此刻正掀起眼皮借着从华扶桑手里抢来的扇子遮挡专心致志注视那间房门紧闭的房间,时而回呛旁边给自己添茶倒水好不殷勤的陈璟。

    茶煮好了。

    那张特意留下的红木椅子依然无人敢坐,陈川支着下颌安静又等了两三分钟,终于恩赐一般挥挥手,扭头像是刚看见底下几人一般笑言:“正值正午,各位舟车劳顿,想必都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比较好。”

    几人:……

    沈边鹤拿扇虚掩着自己唇角发出一声轻笑。

    这次案子和陈川多年前的一件事有点关系,他也提前调查了一部份资料,有趣的是这位早年曾经干过贩毒,走私,等等等等违法勾当的老人家与S大刑侦学教授叶哲交情甚好,后者不巧参与了八个月前的那件事,而且很不巧的露出把柄让她顺藤摸瓜摸进陈川手里。

    巧合太多,也就变成了刻意,最后一次烦躁敲开华扶桑凑过来八卦的脑袋,沈边鹤一抬眼正正巧巧对上扶墙慢吞吞下楼的顾晞,眼睛一弯笑的格外高兴。

    顾晞能被他找到,说不准是谁的功劳。

    刚一打开门就闻见楼下这位难伺候的老人家明目张胆的拖延时间,顾晞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大脑在时隔八个月后再次隐隐作痛,只是这次是心理问题而不是躯体了。

    她三两步冲下楼梯,顾不上几人投来的怪异目光,一压头上黑色的棒球帽匆匆坐到那把空了许久的红木椅子上。

    堂内又是一片唏嘘。

    顾晞:……

    她斜眼一瞪凑上来拉衣服拉链的陈璟,补上口红勉强提了气色的唇瓣抖索半天只逼出一句轻声耳语:“璟哥,兔子急了也咬人。”

    陈璟跟没听见一样动作自然的给她拉好衣服戴好帽子,又折过身接过手下早早准备好的热水袋呢绒围巾,把人捂的严严实实见不着一点破绽,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不错。”

    抱着热水袋围巾遮了半张脸帽子遮住剩下的顾晞:……

    没等她再多讲,身侧陈川屈指推来一盏热茶,指尖在桌上不紧不慢一敲,是让她趁热喝了,随后对上那位曾被沈边鹤推开的金发卷毛好奇窥探露出一点笑:“孩子不省心,见笑。”

    当啷一声,沈边鹤溅了满身热茶,面上愠色尴尬一闪而过。

    陈川视而不见,手撑脑袋品了口茶:“两天前,年岁欢死在巷口,她的父亲曾在我手下卖过力,没有人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一封死亡通知单,A4纸大小,上面用兔血写上我儿子的生辰八字,威胁要在七天内取走他的性命。”

    在场没有人不知道前提,此刻无一不扭头安静聆听。

    顾晞借着姿势微扭过身,将手上那盏难喝到极致的补气血茶挪到桌边倒了一小半,指尖沾水一抹杯沿,留下酷似唇印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她故作自然坐正,听到陈川话锋一转讲到重点:“二十年前我曾经让她的父亲和前一名死者乔丽丽还有另外几位一起去办一件事,只可惜这件事最后以失败告终,而后流言四起,众人风声鹤唳,我的生意也遭到重大打击,被迫转型。

    没有人知道现在这起恶性事件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是不是和当年有关,出于一些原因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余下的就需要你们自己去找了。”

    说着,他拿出一张签名支票,上面的零一时甚至难以数清:“七天之内,谁第一个找到凶手,这就是我给他的报酬。”

    啪嗒一声,华扶桑整个人以难以言表的怪异姿势抹了把脸,硬生生将面上的惊骇抹成淡定。

    停顿两秒,他好心好意的补充了一句:“那是八个亿。”

    满室哗然。

章节目录

黎明时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chch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chch并收藏黎明时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