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阔气啊。”
沉闷到无法言表的气氛里，沈边鹤一拍桌沿起身两手合一噼里啪啦的鼓掌，跟一曲戏终那听戏人一样扬起他浓黑的眉喜不自胜般说：“果真是豪门世家，这一出手就是不一样！”
陈璟在旁边差点一口茶没喝进去，抬头一言难尽看向面前鼓掌叫好的人。
沈边鹤，榕城首富沈家的独家大少爷，如果不是中二叛逆到现在还没好全自个溜到E国去学刑侦，恐怕这会就不止他父母留给他的那丁点股份受益了——尽管那丁点股份年收近千万。杜克大学优秀毕业生，E国警局的协助顾问，老局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毕竟这位从十二岁起就在E国混日子，打架斗殴违章记录信手拈来，十四岁就只身潜入杀人犯住所抄着酒瓶子把人打成残废，十六岁持枪击毙人生中第一个□□犯，此后在公安系统里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回国时几乎所有熟人都潸然泪下，觉得这世界终于他妈的美好了那么一点。
旁边比他次了一点的死党兼中二期好友华扶桑满面震惊，不敢怠慢摁着他的肩膀把人押回座位：“疯了？”
沈边鹤摸了摸拍的有点疼的手肉，闻言挑眉看他。
华扶桑：“不是大哥，人家陈川是白手起家，干的黑色生意，这两年才洗白成草根英雄，你这一句都不是讽刺了，这是指着人鼻尖骂——你爸妈不打死你？你家和他家那么多生意都不要啦？”
沈边鹤目光有一瞬间呆滞，就好像那所有的混账话的本意其实是夸赞——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余光扫过正试图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偷偷倒掉剩下一半养生茶的顾晞，唇角上翘，漫不经心的安慰：“问题不大，人家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不用担心。”
华扶桑：？？？
他正要顺着对方的视线去看看是哪个绝世小妖精迷住了这位满脑子案子的直男大脑，对方已经极为敏锐的收回视线，正儿八经低咳两声，说：“二十年前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快点说！”
华扶桑嘴角一抽正要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先前淡然坐在仅次于陈川的红木椅子上的女孩脸色剧变，一时间连帽檐都没压就扶着把手站起身，异于常人的银发从帽缝里流出几缕，施施然落在肩上。
他略有好奇的顺她视线一看，就见朱红大门前赫然站了两人，其中一位更显年轻挺括些，此刻逆光而立，警服衣摆恰到好处的扎进裤子里，平平凡凡的警服给他一穿像笔挺正装，细节面容在光影里看不真切，眉眼间的正气却抬眼可见。将他身边那位年长了将近十岁的支队长衬的实在平庸了些——尽管他同样腰杆笔直，五官俊朗而痞气，气宇轩昂。
对方不说废话，面对迎上来的保镖亮出证件：“榕城刑侦支队队长隋行云，旁边这位穆祈，刑侦支队副队长，此次前来是为了乔丽丽和年岁欢被害一案，我们有新的发现，需要询问陈先生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走进人声嘈杂的大堂，这位支队长早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破过不少大案，在业界小有名气，虽说后来颓废半生毫无建树，也无法掩盖他年轻时的光辉，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以及他身边那位苒苒再升的新星——穆祈。
华扶桑看过他早年办过的几场案子，对这位后来消声觅迹的支队长很是好奇，咧着嘴走上前正要寒暄两句做个自我介绍，陈川已经朝旁边一歪，斜斜靠着那把红木椅子含笑应和：“隋警官可好？穆警官倒是一如既往。”
穆祈朝他略一点头，清俊的五官和狭长的凤眼实在扎眼，惹得几个女佣人一阵惊叹。
他扭头走向起身走了两步又最终停在半途的顾晞，一米八几的身高站在她面前把人堵的严严实实，其他人半点看不见。
故而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冷若冰霜的穆副队，此刻正低着头帮顾晞扶住摇摇欲坠的茶盏，直视对方双眼一字一句低声说：“好久不见。”
顾晞扒住椅背的手指一颤，指腹在椅面上划出几道湿痕。
她轻轻吐出口气，口红在喝茶时掉了一点，苍白的唇色从中透出，就像鲜血干涸在唇角。
陈璟不知道从穆祈哪只眼睛里读出了安全两字，从头到尾环胸站在一边，也不阻拦，时不时斜睨目光直勾勾粘着两人背影不放的沈边鹤，摸了摸鼻尖。
打开的门透进十一月过于冰冷的风，直往顾晞袖管里钻，冻的她浑身一个激灵，下一秒脖颈划过一丝冰凉，是穆祈伸出两指夹住围巾掖进衣领里，动动手指将拉链拉到最上边：“郑知非死了。”
顾晞眉心一跳。
“他死于自杀，就在你坦白那天用陶瓷碎片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穆祈边自然而然的做着手上的动作，边说，“我们查遍了他的电脑手机iPad还有日记本，在他的肚子里挖出一张刚刚吞下去的纸条，上面写着他死亡的时间、地点、工具——也正是你离开警局的时间，背面是一句话，说沉默的羔羊不应该沉吟，署名是耶稣。”
顾晞僵冷的面容在耶稣两个字蹦出来后有了些微的变化，就像瓷器裂开一条难以观测的裂缝。
穆祈继续说：“在这之后，法医在他的腹部发现了一处纹身，红色钻石，后面是羊角恶魔，他死前摄入过芬太尼和塞拉嗪，警方猜测这是造成幻觉的主要原因。
是谁给他注射的毒品？那个纹身又是什么？还有他肚子里的时间——那是你的字迹。”
顾晞抬头望了一眼正向陈川咨询信息的隋行云，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走过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残破的塑料密封袋，周边一圈火燎黑痕，内里影影约约可见到零星黑色的碎渣。
这东西一掏出，身边看好戏的陈璟再也笑不出来，疾步上前劈手就要拍开这包东西，被狐疑的穆祈抬手挡住。
他自觉眼前黑漆漆的东西不简单，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后才小心翼翼捻着塑料一角丢进证物袋。
顾晞注视他做完这一切，手指轻轻在桌边擦过，把塑料烧焦后留下的灰烬抹在桌沿上：“这是八个月前那个人口袋里的，你可以让化验科查一查，十有八九是毒。”
说完顿了两秒，又说：“纸吞下去时会被消化道黏液和胃液腐蚀的面目全非，这些信息到底是纸上有的，还是你们根据纸张信息后期推测的？”
穆祈皱起眉敲了敲红木桌面：“什么意思？”
“如果是后期推测的，那么很有可能被人误导，或许那张纸上本来不是这句话或者这些信息，又或者……”话音一落沈边鹤就从身后勾住穆祈的脖子，好哥们似的勾着对方肩膀替顾晞抢答，“又或者，那张纸和毒品是同一时间服下去的——有人逼他吸毒。”
郑知非是不会主动吸毒的。沈边鹤和顾晞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跟明镜似的清楚，这位八个月前连续犯下三起杀人案的中年男人曾眼睁睁目睹自己的爱人染上毒瘾，那既然是他的执念，也就是他的梦魇，一个人不会重蹈梦魇的覆辙，即使这个人已经疯了。
穆祈屈指朝桌上轻敲两下，示意自己之后会去调查。
然而顾晞幅度非常小的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一个手掌外翻的动作，那是制止。
她极快瞟了一眼已经在和陈川拉客套话的隋行云，低声说：“别去。”
沈边鹤唇角的弧度在她这句话里慢慢降下来，就好像温水在寒冬腊月冻成冰渣，兹拉冒冷气。
穆祈则貌似不经意的一整衣角：“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晞没有回答，就着凝滞的气氛深深看了沈边鹤两眼，指腹微动抹去桌面上穆祈留下的记号，那是刑侦支队上一任支队长想出来的妙招，审讯嫌疑人时在各自位置的物件上留下特殊标记，以此区分重大嫌疑人和清白者。
副支队长深殷此道，抬手就给她标了个重大嫌疑人。
她做这种事简直家常便饭，敏锐如沈边鹤都半点没注意到，只听见她冷冷淡淡回答：“你要查，瞒得过多少人？”
穆祈骂了句脏话。
顾晞面色不变，卡着隋行云走来的脚步声补充了后半句：“现在知道当年隋行云为什么收手不干了吗？这不是你可以去干涉的事情，同样也不是你。”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定定看向沈边鹤。
沈边鹤被她看的火气上窜，拧眉就要开口呛她两句，穆祈已经不急不慌地扒拉开他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声音听不出起伏：“那为什么你就可以？”
仿佛是命运安排一般，这句话在冥冥之中和房间内沈边鹤的那句质问交织重合，顾晞扭头安静注视眼前的警察，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点悲伤。
她伸手拍在穆祈胸前的口袋上，旁边从刚刚开始就面色铁青的陈璟还来不及出手制止，金属碎裂的咔嚓声便撞进几人耳膜，穆祈如梦初醒地一模胸口，就见顾晞两指夹住被碾成碎片的窃听器当啷丢进茶水里，溅起几滴打碎了穆祈做下的标记。
沈边鹤看着茶水里翻滚的窃听器残骸，眼皮一跳，瞬间下意识地抬手一扯，正正好好拉住转身要走的顾晞，咬着牙抢先两步站在她身边：“你走路还不方便，我送你上楼。”
顾晞拍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扭头看了看走来的隋行云：“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从分局调上来，本来要去成绩最好的南辽分局，那会刚刚扬言要退休的罗霍就火急火燎赶过来把你扯回了榕城警局这件事。”
穆祈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无声无息点了下头。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吗？”
“……”
长时间没有站立的膝盖细细密密的发抖，顾晞微不可察的吸了口冷气，朝旁边迈了一步：“因为他不希望再看见第二个隋行云，至于之后到底谁要去跳这个火坑，也早就计算好了，不需要你操心。”
刚刚走来的隋行云眼神一冷。
咯吱！几人注意力登时被吸引，却见陈璟面色如常松开椅背，俨然不管上面纵横交错的裂缝，拍拍手牵起顾晞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
“你告诉他们这件事做什么？”房门砰的合上，陈璟三两步把顾晞扔回床上，脚步不停去给她烧水泡药，“如果是为了让他去查，那就不必要再装模做样的阻止了——还是说你……”
他猛地顿住，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顾晞从床上撑坐起，散开的长发倾倒在新换的黑色被套上，显得格外耀眼。
她拢了拢，毫不在意地朝后一甩：“沈边鹤太聪明了，我只是想把警方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毒品本身，这位大少爷一张嘴直接扯到另一个方向。”
陈璟无言，端起沸腾的水壶倒上一杯水放角落吹凉，转身去医药盒里翻出药片冲剂，一股脑放在水杯旁，开始一个一个分拣取药。
顾晞将头靠在床边软枕上，阳光没有窗帘遮挡热热闹闹在房间游走，空气里飘荡着闪着光点的浮尘，窗边一盆绿萝迎光招展。
她伸出手拨弄那片绿油油的叶子：“郑知非的案子不能再在他们手里查了。”
说完就听到哗啦一声，陈璟一个失手，满杯滚烫的水尽数贡献给脚下的木地板，也不知道等会保姆过来会不会崩溃。
他慌忙扯了两张纸蹲下身去擦，又被滚水烫的指尖一颤，闪电般收回手。
顾晞就像没见到他如此反常的举动，拨了拨手里那片生机黯然的绿叶子，声音很轻，像一阵随时有可能散掉的风：“让闫文……算了，联系余舟，让他打电话给他，把这个案子随便用一个由头移交给南辽，所有卷宗收集起来发给我。”
陈璟依旧低着头，黑发耷拉着，有点可怜。
顾晞继续说：“这件案子八成也是，陈先生把世界有名的几位侦探都聚集过来，不是他的主意，是你的吧，想着只要有人能站出来，我就可以轻松点，说不定还有机会——你是这么想的。”
陈璟霍然起身，丢开手里湿粘的纸巾扭身直视顾晞的眼睛，许久一字一顿说：“对，为什么什么事都要你担着？”
顾晞同样抬起头回视，目光里带着冷意，半晌又一眨眼恢复成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因为我是顾晞。”
陈璟愣了下，腮帮子咬的紧，老大一个人眼眶突然不声不响红了一圈。
“别装的这么可怜，让外面那位偷听了大部分的混蛋带着资料进来，顺便换一个窃听器。”顾晞皱眉推开凑到面前的那张俊脸，两指并拢探进他衣兜拿出刚刚沈边鹤放进里面的窃听器，没毁掉，放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滚动，“这个电流声太吵了。”
陈璟：……
陈影帝出师不利稍逊一筹，只能耷拉着尾巴心不甘情不愿的推门走了出去，反手推了沈边鹤一把，咔哒合上门。
沈边鹤被这一把推的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扶着桌沿站稳，抬头就见顾晞坐在床上伸长了手去够桌边倒好的热水，唇瓣跟褪了色似的，雪白一片。眉心一拧，急忙抬脚帮人把水端到唇边，顺手在旁边果盘里摸了两把水果糖丢到人手上。
顾病号于是就着杯沿喝了两口水，又剥开一颗咖啡味的糖囫囵含在嘴里，雪似的面色总算好了些，惨淡的唇瓣也染上一点红润，鲜活不少。
她夹着那个窃听器一转：“沈先生果然年轻，我都暗示的这么明显还不跑，看来父母教育的不错。”
沈边鹤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
他劈手抢过那个窃听器丢进兜里，见顾晞面色依然难看，起身拿起陈璟分好的药递给她，逼人乖乖接过：“我说过我要查。”
那些药片大小不一，顾晞一口咽不下去，索性放在手心当糖豆似的一颗一颗吞，闻言掀起眼皮看他两眼，又不声不响地垂下，指头拨了拨五彩斑斓的药片：“好啊。”
沈边鹤一怔。
但顾晞没有停顿，余下三两颗药片沈边鹤还算认识，苦的惨绝人寰难以下咽，她却面色不改尽数服下，喝了口水：“你不是问我想清楚了么？我想清楚了。”
“这件案子，我和你一起查。”
沉闷到无法言表的气氛里，沈边鹤一拍桌沿起身两手合一噼里啪啦的鼓掌，跟一曲戏终那听戏人一样扬起他浓黑的眉喜不自胜般说：“果真是豪门世家，这一出手就是不一样！”
陈璟在旁边差点一口茶没喝进去，抬头一言难尽看向面前鼓掌叫好的人。
沈边鹤，榕城首富沈家的独家大少爷，如果不是中二叛逆到现在还没好全自个溜到E国去学刑侦，恐怕这会就不止他父母留给他的那丁点股份受益了——尽管那丁点股份年收近千万。杜克大学优秀毕业生，E国警局的协助顾问，老局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毕竟这位从十二岁起就在E国混日子，打架斗殴违章记录信手拈来，十四岁就只身潜入杀人犯住所抄着酒瓶子把人打成残废，十六岁持枪击毙人生中第一个□□犯，此后在公安系统里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回国时几乎所有熟人都潸然泪下，觉得这世界终于他妈的美好了那么一点。
旁边比他次了一点的死党兼中二期好友华扶桑满面震惊，不敢怠慢摁着他的肩膀把人押回座位：“疯了？”
沈边鹤摸了摸拍的有点疼的手肉，闻言挑眉看他。
华扶桑：“不是大哥，人家陈川是白手起家，干的黑色生意，这两年才洗白成草根英雄，你这一句都不是讽刺了，这是指着人鼻尖骂——你爸妈不打死你？你家和他家那么多生意都不要啦？”
沈边鹤目光有一瞬间呆滞，就好像那所有的混账话的本意其实是夸赞——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余光扫过正试图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偷偷倒掉剩下一半养生茶的顾晞，唇角上翘，漫不经心的安慰：“问题不大，人家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不用担心。”
华扶桑：？？？
他正要顺着对方的视线去看看是哪个绝世小妖精迷住了这位满脑子案子的直男大脑，对方已经极为敏锐的收回视线，正儿八经低咳两声，说：“二十年前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快点说！”
华扶桑嘴角一抽正要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先前淡然坐在仅次于陈川的红木椅子上的女孩脸色剧变，一时间连帽檐都没压就扶着把手站起身，异于常人的银发从帽缝里流出几缕，施施然落在肩上。
他略有好奇的顺她视线一看，就见朱红大门前赫然站了两人，其中一位更显年轻挺括些，此刻逆光而立，警服衣摆恰到好处的扎进裤子里，平平凡凡的警服给他一穿像笔挺正装，细节面容在光影里看不真切，眉眼间的正气却抬眼可见。将他身边那位年长了将近十岁的支队长衬的实在平庸了些——尽管他同样腰杆笔直，五官俊朗而痞气，气宇轩昂。
对方不说废话，面对迎上来的保镖亮出证件：“榕城刑侦支队队长隋行云，旁边这位穆祈，刑侦支队副队长，此次前来是为了乔丽丽和年岁欢被害一案，我们有新的发现，需要询问陈先生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走进人声嘈杂的大堂，这位支队长早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破过不少大案，在业界小有名气，虽说后来颓废半生毫无建树，也无法掩盖他年轻时的光辉，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以及他身边那位苒苒再升的新星——穆祈。
华扶桑看过他早年办过的几场案子，对这位后来消声觅迹的支队长很是好奇，咧着嘴走上前正要寒暄两句做个自我介绍，陈川已经朝旁边一歪，斜斜靠着那把红木椅子含笑应和：“隋警官可好？穆警官倒是一如既往。”
穆祈朝他略一点头，清俊的五官和狭长的凤眼实在扎眼，惹得几个女佣人一阵惊叹。
他扭头走向起身走了两步又最终停在半途的顾晞，一米八几的身高站在她面前把人堵的严严实实，其他人半点看不见。
故而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冷若冰霜的穆副队，此刻正低着头帮顾晞扶住摇摇欲坠的茶盏，直视对方双眼一字一句低声说：“好久不见。”
顾晞扒住椅背的手指一颤，指腹在椅面上划出几道湿痕。
她轻轻吐出口气，口红在喝茶时掉了一点，苍白的唇色从中透出，就像鲜血干涸在唇角。
陈璟不知道从穆祈哪只眼睛里读出了安全两字，从头到尾环胸站在一边，也不阻拦，时不时斜睨目光直勾勾粘着两人背影不放的沈边鹤，摸了摸鼻尖。
打开的门透进十一月过于冰冷的风，直往顾晞袖管里钻，冻的她浑身一个激灵，下一秒脖颈划过一丝冰凉，是穆祈伸出两指夹住围巾掖进衣领里，动动手指将拉链拉到最上边：“郑知非死了。”
顾晞眉心一跳。
“他死于自杀，就在你坦白那天用陶瓷碎片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穆祈边自然而然的做着手上的动作，边说，“我们查遍了他的电脑手机iPad还有日记本，在他的肚子里挖出一张刚刚吞下去的纸条，上面写着他死亡的时间、地点、工具——也正是你离开警局的时间，背面是一句话，说沉默的羔羊不应该沉吟，署名是耶稣。”
顾晞僵冷的面容在耶稣两个字蹦出来后有了些微的变化，就像瓷器裂开一条难以观测的裂缝。
穆祈继续说：“在这之后，法医在他的腹部发现了一处纹身，红色钻石，后面是羊角恶魔，他死前摄入过芬太尼和塞拉嗪，警方猜测这是造成幻觉的主要原因。
是谁给他注射的毒品？那个纹身又是什么？还有他肚子里的时间——那是你的字迹。”
顾晞抬头望了一眼正向陈川咨询信息的隋行云，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走过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残破的塑料密封袋，周边一圈火燎黑痕，内里影影约约可见到零星黑色的碎渣。
这东西一掏出，身边看好戏的陈璟再也笑不出来，疾步上前劈手就要拍开这包东西，被狐疑的穆祈抬手挡住。
他自觉眼前黑漆漆的东西不简单，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后才小心翼翼捻着塑料一角丢进证物袋。
顾晞注视他做完这一切，手指轻轻在桌边擦过，把塑料烧焦后留下的灰烬抹在桌沿上：“这是八个月前那个人口袋里的，你可以让化验科查一查，十有八九是毒。”
说完顿了两秒，又说：“纸吞下去时会被消化道黏液和胃液腐蚀的面目全非，这些信息到底是纸上有的，还是你们根据纸张信息后期推测的？”
穆祈皱起眉敲了敲红木桌面：“什么意思？”
“如果是后期推测的，那么很有可能被人误导，或许那张纸上本来不是这句话或者这些信息，又或者……”话音一落沈边鹤就从身后勾住穆祈的脖子，好哥们似的勾着对方肩膀替顾晞抢答，“又或者，那张纸和毒品是同一时间服下去的——有人逼他吸毒。”
郑知非是不会主动吸毒的。沈边鹤和顾晞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跟明镜似的清楚，这位八个月前连续犯下三起杀人案的中年男人曾眼睁睁目睹自己的爱人染上毒瘾，那既然是他的执念，也就是他的梦魇，一个人不会重蹈梦魇的覆辙，即使这个人已经疯了。
穆祈屈指朝桌上轻敲两下，示意自己之后会去调查。
然而顾晞幅度非常小的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一个手掌外翻的动作，那是制止。
她极快瞟了一眼已经在和陈川拉客套话的隋行云，低声说：“别去。”
沈边鹤唇角的弧度在她这句话里慢慢降下来，就好像温水在寒冬腊月冻成冰渣，兹拉冒冷气。
穆祈则貌似不经意的一整衣角：“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晞没有回答，就着凝滞的气氛深深看了沈边鹤两眼，指腹微动抹去桌面上穆祈留下的记号，那是刑侦支队上一任支队长想出来的妙招，审讯嫌疑人时在各自位置的物件上留下特殊标记，以此区分重大嫌疑人和清白者。
副支队长深殷此道，抬手就给她标了个重大嫌疑人。
她做这种事简直家常便饭，敏锐如沈边鹤都半点没注意到，只听见她冷冷淡淡回答：“你要查，瞒得过多少人？”
穆祈骂了句脏话。
顾晞面色不变，卡着隋行云走来的脚步声补充了后半句：“现在知道当年隋行云为什么收手不干了吗？这不是你可以去干涉的事情，同样也不是你。”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定定看向沈边鹤。
沈边鹤被她看的火气上窜，拧眉就要开口呛她两句，穆祈已经不急不慌地扒拉开他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声音听不出起伏：“那为什么你就可以？”
仿佛是命运安排一般，这句话在冥冥之中和房间内沈边鹤的那句质问交织重合，顾晞扭头安静注视眼前的警察，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点悲伤。
她伸手拍在穆祈胸前的口袋上，旁边从刚刚开始就面色铁青的陈璟还来不及出手制止，金属碎裂的咔嚓声便撞进几人耳膜，穆祈如梦初醒地一模胸口，就见顾晞两指夹住被碾成碎片的窃听器当啷丢进茶水里，溅起几滴打碎了穆祈做下的标记。
沈边鹤看着茶水里翻滚的窃听器残骸，眼皮一跳，瞬间下意识地抬手一扯，正正好好拉住转身要走的顾晞，咬着牙抢先两步站在她身边：“你走路还不方便，我送你上楼。”
顾晞拍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扭头看了看走来的隋行云：“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从分局调上来，本来要去成绩最好的南辽分局，那会刚刚扬言要退休的罗霍就火急火燎赶过来把你扯回了榕城警局这件事。”
穆祈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无声无息点了下头。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吗？”
“……”
长时间没有站立的膝盖细细密密的发抖，顾晞微不可察的吸了口冷气，朝旁边迈了一步：“因为他不希望再看见第二个隋行云，至于之后到底谁要去跳这个火坑，也早就计算好了，不需要你操心。”
刚刚走来的隋行云眼神一冷。
咯吱！几人注意力登时被吸引，却见陈璟面色如常松开椅背，俨然不管上面纵横交错的裂缝，拍拍手牵起顾晞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
“你告诉他们这件事做什么？”房门砰的合上，陈璟三两步把顾晞扔回床上，脚步不停去给她烧水泡药，“如果是为了让他去查，那就不必要再装模做样的阻止了——还是说你……”
他猛地顿住，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顾晞从床上撑坐起，散开的长发倾倒在新换的黑色被套上，显得格外耀眼。
她拢了拢，毫不在意地朝后一甩：“沈边鹤太聪明了，我只是想把警方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毒品本身，这位大少爷一张嘴直接扯到另一个方向。”
陈璟无言，端起沸腾的水壶倒上一杯水放角落吹凉，转身去医药盒里翻出药片冲剂，一股脑放在水杯旁，开始一个一个分拣取药。
顾晞将头靠在床边软枕上，阳光没有窗帘遮挡热热闹闹在房间游走，空气里飘荡着闪着光点的浮尘，窗边一盆绿萝迎光招展。
她伸出手拨弄那片绿油油的叶子：“郑知非的案子不能再在他们手里查了。”
说完就听到哗啦一声，陈璟一个失手，满杯滚烫的水尽数贡献给脚下的木地板，也不知道等会保姆过来会不会崩溃。
他慌忙扯了两张纸蹲下身去擦，又被滚水烫的指尖一颤，闪电般收回手。
顾晞就像没见到他如此反常的举动，拨了拨手里那片生机黯然的绿叶子，声音很轻，像一阵随时有可能散掉的风：“让闫文……算了，联系余舟，让他打电话给他，把这个案子随便用一个由头移交给南辽，所有卷宗收集起来发给我。”
陈璟依旧低着头，黑发耷拉着，有点可怜。
顾晞继续说：“这件案子八成也是，陈先生把世界有名的几位侦探都聚集过来，不是他的主意，是你的吧，想着只要有人能站出来，我就可以轻松点，说不定还有机会——你是这么想的。”
陈璟霍然起身，丢开手里湿粘的纸巾扭身直视顾晞的眼睛，许久一字一顿说：“对，为什么什么事都要你担着？”
顾晞同样抬起头回视，目光里带着冷意，半晌又一眨眼恢复成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因为我是顾晞。”
陈璟愣了下，腮帮子咬的紧，老大一个人眼眶突然不声不响红了一圈。
“别装的这么可怜，让外面那位偷听了大部分的混蛋带着资料进来，顺便换一个窃听器。”顾晞皱眉推开凑到面前的那张俊脸，两指并拢探进他衣兜拿出刚刚沈边鹤放进里面的窃听器，没毁掉，放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滚动，“这个电流声太吵了。”
陈璟：……
陈影帝出师不利稍逊一筹，只能耷拉着尾巴心不甘情不愿的推门走了出去，反手推了沈边鹤一把，咔哒合上门。
沈边鹤被这一把推的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扶着桌沿站稳，抬头就见顾晞坐在床上伸长了手去够桌边倒好的热水，唇瓣跟褪了色似的，雪白一片。眉心一拧，急忙抬脚帮人把水端到唇边，顺手在旁边果盘里摸了两把水果糖丢到人手上。
顾病号于是就着杯沿喝了两口水，又剥开一颗咖啡味的糖囫囵含在嘴里，雪似的面色总算好了些，惨淡的唇瓣也染上一点红润，鲜活不少。
她夹着那个窃听器一转：“沈先生果然年轻，我都暗示的这么明显还不跑，看来父母教育的不错。”
沈边鹤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
他劈手抢过那个窃听器丢进兜里，见顾晞面色依然难看，起身拿起陈璟分好的药递给她，逼人乖乖接过：“我说过我要查。”
那些药片大小不一，顾晞一口咽不下去，索性放在手心当糖豆似的一颗一颗吞，闻言掀起眼皮看他两眼，又不声不响地垂下，指头拨了拨五彩斑斓的药片：“好啊。”
沈边鹤一怔。
但顾晞没有停顿，余下三两颗药片沈边鹤还算认识，苦的惨绝人寰难以下咽，她却面色不改尽数服下，喝了口水：“你不是问我想清楚了么？我想清楚了。”
“这件案子，我和你一起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