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沉沉,墨色的天空中,月亮悠悠地往下晃,很白,上头缀着些树状的影子,好像真的有嫦娥在上边生活。姚悉名看着越来越远的月光,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索性伸手拍开了床头的小台灯,昏暗的房间霎时笼上一层淡黄的光,显得很温暖。

    刘溪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叫醒,转过身眯着眼看了姚悉名一眼,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又使劲掖了掖,才开口问道:“想家了?”。

    姚悉名努力把头拱出来,翻了个身向她那边凑了凑,“有点,之前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我知道,我们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轮月亮,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了解到更多的知识对我们到底有没有益处?或许‘不知道’也是一种幸运”。

    刘溪却答非所问:“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姚悉名冲她一挑眉,“姐,你是觉得背了孟夫子的文章他就会入梦来点化我吗?”

    刘溪充耳不闻,一脸高深莫测,“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看来她姐今晚是要客串法海点化她这个“姚仙”了,听就听,说不定真能长出几分慧根呢。

    “好吧,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了”,姚悉名把头埋进被子里,看来是要去会周公了。

    接着又是一阵衣服与被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姚悉名冷不丁坐起来,摇了摇还在背诵的“刘海”,“我知道了,你要说的是了解与不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民众要有选择了解与不了解的权利”。

    “刘海”老和尚似的一点头,摸着“姚仙”的头慢条斯理地肯定道:“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又伸出两指点了点台灯:“好了,现在行使你的权利,把灯毙掉,姐要睡了”。

    房间又陷入黑暗,只剩下和缓的呼吸声,还真是“百龄影徂,千载心在”,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学无止境。

    第三年,整个柏林都在下雪,顶着风雪交了论文,姚悉名的回家计划也终于被纳进了行程。

    今天没出太阳,路上的雪都失了光彩,显得灰扑扑的,姚悉名本来想把香肠端给隔壁老太太再跟她道别,可老太太还在祷告,等会还得唱圣歌,估计一时半会结束不了。那是个极为和善的老太太,很丰腴,一头白色卷发,喜欢吃香肠和炸猪排,家里还养着条很温顺的小狗,很符合姚悉名对德国老太太的刻板印象。每次在楼道相遇,老太太总是用她那诗朗诵般的声音称赞道:“哦,好姑娘,世界需要你们这样的小青年”,每次听到这句话姚悉名都只能心虚地笑笑,毕竟她这样的“小青年”刚刚还被教授吐槽“马大哈”。在门口站了一会,她终究还是把香肠挂在老太太的门上,里面放了张纸条,大意是:很感谢这三年来您对我的照顾,这是我煎的香肠,希望您能喜欢。我今天就要退房搬走了,很遗憾没能亲自与您道别,希望未来还能与您相遇,也希望您有时间能来金陵玩,到时候我带您去吃最正宗的盐水鸭。

    挂完之后就拖着行李去了刘溪那,像她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生活在异国就像是没有保护网踩钢丝,总害怕下一秒会踩空,还好遇到了许多善意,这些善意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让她在落日余晖中看到不只是孤单和灿烂。

    很奇怪,最近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可是一回头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这边的鬼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欢送异国人?刘溪和许宁君都不在家,留了字条说今天有考试,让她五点到新民村俱乐部,她们要为她好好送行,姚悉名把纸条折好往空中一弹,转了个圈伸手接住,对着纸条吹了口气:“走吧,今天我们也要体验一下‘‘最后的晚餐了’’”,说完就裹紧大衣悠悠地往约定的地点晃去。

    新民村说是俱乐部,但就其功能而言是一家餐厅,那里的中餐做的特别地道,成功拯救了姚悉名惨遭刘溪厨艺折磨的味蕾,同时也见证了她们三个人无数个狼狈赶deadline的夜晚,至于为什么没有宋含慈,这人委实是个奇葩,能做到四年如一日面不改色地“骚扰”刘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他俩至今还在掰扯;还能穿梭于学校的各种活动,致力于让每一位学弟学妹在他那都能感受到家乡的温暖;最令人啧啧赞叹的是,有着如此丰富的课外生活还能在截止日期前完美完成自己所有的课业,简直自律到变态。

    姚悉名后来才知道宋含慈是财政部总长的儿子,宋含章的堂兄,宋含慈偶尔也会说起他的堂弟,可姚悉名总是坐的远远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今天见了面,点了菜就开始东聊西扯,也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中国的婚姻情况,刘溪忍不住感慨:“都说现在反对包办婚姻,可实际情况却是这个口号让很多所谓的‘才子’钻了空子,他们既与父母定下的妻子生儿育女,又打着‘反封建’的旗号不承认这段婚姻,大摇大摆地休妻另娶,没有法律保障的女性除了隐忍退让没有任何出路”。

    许宁君一口气喝了半杯酒,面有戚戚:“是啊,当年的淮河之战结束了南北分裂的混乱局面,为了维持政局的稳定,李先生提倡南北联姻、以婚代战,南北的世家大族纷纷响应,说起来我们不都是政治的产物吗?可惜的是这样的局面没维持多久李先生就撒手人寰,南北两地再次分裂,要不是公派留学,我们这南北两地的人哪里能相识相知呢?”,大着舌头说完这些话,头一歪就往姚悉名身上靠了过去。

    “君姐,君姐”,姚悉名轻轻叫了许宁君几声,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只是喝大了,君姐心里委屈,难免要借着酒气疏解疏解”。

    刘溪低头闷了口酒,眼上的红晕已经平铺到脸上,“许宁君这样有学识的好女子本该徜徉于天地,可惜她家里来了信,说已经给她定好了亲事,学成归来就成亲,可怜啊,这偌大的天地却没有女子的生存之处”。

    听到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含慈揪了揪自己的领带,忍不住反驳:“小溪,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说社会压迫女子,可我们男子不也一样吗?就拿我堂弟来说,他父母为了南方的革命事业早早牺牲了,所以我爷爷格外怜惜他,可是到了年纪他还是要遵循爷爷的意思娶裴司长的小女儿”。

    突然听到那个人的事情,姚悉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明明没喝酒为什么晕的这么厉害呢,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颜欢笑:“是吗?裴小姐气质美如兰,才华腹比先,宋公子风神秀异,英姿隽迈,倒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只是怎么不见宋学长回去吃酒呢?”

    宋含慈一摆手,似乎难以启齿:“吃什么酒啊,这小子居然在订婚宴前夕不声不响地跑了,差点没把我们家老爷子气得背过去,爷爷本来想抓了这小子好好修理一顿再亲自去裴家赔罪的,谁知裴家来信说他们家小姐也跑了,要给我们家赔罪,哎!后来人是没抓到,倒是收到了封信,这小子说自己去都柏林念书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

    像是心被狠狠捏了一下,又酸又涩,可这一切都被涌上的欣喜掩盖,“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姚悉名声音染上了几分喜色。

    “学妹,你能不能收收你那上扬的嘴角,来,扶着你君姐,让她俩去楼上躺会,我去给她俩弄点醒酒汤来”,宋含慈扶着歪七扭八的刘溪,唯恐她摔了。

    姚悉名好不容易架起许宁君,艰难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人家餐馆能让你煮醒酒汤吗?”

    宋含慈理了下自己被拽歪的西装,回头朝她眨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这家馆子就是我开的”。

    姚悉名:“……”万恶的臭资本家。

    许宁君和刘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玻璃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又开始下雪了,姚悉名走到窗边,轻轻地关上了窗户,几片雪花随风飘到她的袖子上,她刚想拂去,却看见宋含慈站在楼下跟另一个男人争论什么,她莫名想去凑得更近以便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朝楼上看了一眼,雪花一片一片地飘着,银闪闪的,黑茫茫的,楼下的人朝她挥了挥手,宋含慈一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走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炸起来了烟花,又像是鼓点一下下没规律地敲着,飞奔下楼,真的是他,雪花在街灯的映照下斜斜飘落,飘到他被风吹起的的发丝上,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姚悉名脑子里一片空白,脱口而出:“别来无恙”。

    “柏林冷了吗?”一双杏眼里盈满了笑意,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问的却是在她刚来到柏林时,他给她写的信问的问题,那封有来无回的信至今被收在姚悉名行李箱的夹层里,她把信连同对他的感情一并封存,可那层坚冰却在遇到正主时迅速融化,溃不成军。

    “冷,都柏林冷吗?”,她知道自己问的问题很傻,都柏林四季如春怎么会冷呢?

    宋含章一把把她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答案出乎意料,“很冷,我总是做梦,梦到你去柏林的那天,特别大的浪把你坐的船掀翻了,我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你,可是一个海浪过来,你又不见了,每次醒过来我都觉得自己在冰窟中,就算披上了厚厚的毡毯也抵不住心里的寒冷,后来我想或许真正的霜雪是要真心去暖化的,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不是,这小子在都柏林学了什么啊,怎么油嘴滑舌的。

    姚悉名现在很想推开宋含章再问一句:“我知道我不打招呼就离开很不地道,但你也不至于总梦到我去西天了吧”,可是一抬头就撞上了那双眸子,圆圆的眼角,显得无辜又真诚。

    哎!真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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