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开静，永福寺平静的沉睡在钟声中悠然转醒。僧人们也渐渐的出现在永福寺的各个角落。今日寺中的堂客与往日一样，要处理寺中各种事务。钟头刚敲完晨钟，门头已经清扫完了山门。而大知客确是一夜不得好眠，前两日得到住持的告知，要举行全寺的肃众。永福寺终究是大寺庙，光僧众就一千余人，隔三差五就要肃众一次，但也只是小打小闹，没什么犯严重戒律的。可是这一次是永福寺十几年来头一次，偏偏对象是与这寺中佛祖金像一样贵重的人物——了缘。
大知客没想到，深孚众望的了缘竟犯了几项大戒，大知客的心情是沉重的，当然也饱含了失望。
卯时，斋堂早斋已经开始。大知客和几位副手，先来到斋堂早早准备。照客在早斋结束时，敲序板三阵。全寺僧人心里不禁犯嘀咕，又是哪个和尚不守清规，犯了戒了。永福寺这么大，僧人这么多，这样的肃众对僧人们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今天不是这个偷吃了酒肉，明天就是那个挂错钵盂，后天有人损毁了法器物件……这些事都屡见不鲜了。待早斋完毕，众知客才现身。
“全寺僧人齐否？”大知客扬声询问道。
接着，整个斋堂约有一盏茶的骚动，各处僧人清点手底下修行的僧人，僧人们都聚集在了斋堂，将斋堂堵的成了黑压压一片。僧人上报照客手底下的僧人数量，再由照客禀报知客副手，待知客副手统计好僧人总数，再上报知客。
“大知客，都到齐了。”二知客答道。
大知客缓缓点头，再吩咐道:“去请住持和各位长老。”
接着，过了一刻钟后，住持领着云恩来到了斋堂。全寺僧人起身，向智海行礼。智海已经没有心情理会，接着环视四周，寺中七位长老已经来到，还有了空也在其中，了空算起来也应该是长老中的一位，可惜只是因为他是了缘的师父，又与智海素来不和，这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机会参加各种法会，因此没有什么名望。
大知客殷勤的走上前来，合掌谄媚的禀告道:“住持，全寺僧人已经到齐了。”
智海点点头，说道:“去请了缘师兄吧！”
智海话音一落，斋堂再一次发生了骚动，有些僧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都不禁好奇，到底是哪位僧人犯了戒，竟要请了缘师兄也要在场。
厢房里，了缘已经准备好自己当初受戒是所受的衣钵。在这一夜的等待中，了缘的内心是平静的，因为这一夜他敞开了自己的内心，回顾了自己这一生的所有经历和一言一行。如此想来，他心里有愧，他明知道琉璃王李承毅在受到毒害，却置身事外，除此之外，他的愧疚是在对佛珠的心意不够诚，竟动了凡心。尽管如此，了缘的心中竟然是无比坦然的。
厢房的门被敲响，外面的僧值说道:“了缘师兄，住持有请师兄起身去斋堂。”
了缘端起他的衣钵动身。一路上，了缘心如止水，根本没有被审判的紧张和惧怕。了缘自己都在奇怪，他在想什么？了缘审视自身，竟然发觉原来此时他的脑袋里竟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迷茫的不像话。
了缘呆头呆脑的跟着僧值来到斋堂，众僧见了缘捧着衣钵进来，终于哗然一片。
“怎么会是师兄？”“了缘师兄是要成佛的，怎么能犯戒？”“了缘师兄竟然犯戒了？”……
全是不敢置信的质疑声，众僧的语气也是越来越激动，情绪越来越低落失望——为什么偏偏是了缘师兄？
智海眼观鼻鼻观心的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对斋堂的骚动全然不顾。
了缘将众僧的言语都收入耳中……“为什么是了缘师兄？”“我信奉了几年的佛弟子，竟然如此不堪吗？”“了缘师兄到底犯了什么戒？”“他犯戒的时候没有考虑我们这些弟子的感受吗？”“我现在都怀疑了缘师兄能成佛的事是不是真的了？要修成正果的僧竟然犯了戒，还怎么功德圆满？”……
了缘的脑袋更加空白起来，众僧的言语如此刺耳，他竟自责起来——满堂僧众无比坚信他会成佛的。
大知客见议论声已经震耳欲聋，他不停的偷偷观察智海的神色，直到智海也受不了这么多议论声而微微蹙起眉来。大知客见状立刻站出来，不得不再鸣序板三阵。序板声落，斋堂恢复了一片寂静，寂静的让人压抑。
千双眼睛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缘身上，了缘如芒在背，第一次出现心慌。他的心一慌，心神不定，他心脉里的怨生咒就蠢蠢欲动起来，了缘不得不凝神静气，可是如今又怎么平静的了。心慌意乱，羞愧难当这些感受他怎么也无法忽视，他更不能忽略心脉里的东西，在封印里疯狂的挣扎，就像婴儿在母亲的肚子里不停的拳打脚踢伸展身体一样。
“恶僧了缘，触犯寺中戒律，今日肃众，听候发落！”大知客扬声说道。
由于了缘身份特殊，他犯的过失全由智海出面处理当众质问。
“恶僧了缘！”智海秉着冷静持重的姿态严肃的出声。
了缘捧着衣钵缓缓跪了下去，低头应道:“恶僧在。”
“僧人破戒下场如何？”智海冷声问。
“破戒法受苦果报，堕在地狱，堕在恶鬼，堕在畜生。”了缘低声答道。
“既知如此，为何犯戒！”智海厉声呵斥道:“你可知错？”
“恶僧知错。”了缘真心实意的认错，并叩了三个响头。
“既如此，你自己阐述自己所犯之戒！”智海说道。
长老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样的肃众还是第一次见。从前都是由客堂宣布僧人过失，哪有僧人自己讲述的？
“是！恶僧修习禁术是破一戒……”了缘和盘托出，几个长老都面露惊色，僧众里又出现细小的声音。
“擅自强取他人记忆，虽无贪但实属强取豪夺，触犯不偷盗戒……”了缘继续说道。长老们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僧众的议论的声音再起。
“为帮助他人口出妄语，激怒对方，犯不妄语戒……”了缘继续说着，长老们的脸上不由露出些失望来，僧众的惊讶的议论声更大了。
“了缘你犯偷盗，妄语戒可知罪？”智海心中不免一震，了缘师兄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但智海不能再容许了缘继续说下去，连忙打断道。他知道如果往下还有过失，说出来恐怕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不盗戒者，普施一切众生财物外命，是故诸佛说不盗戒名为甘露，清凉安隐；护持是戒名生天路，名得道处，名涅盘衣，名解脱命，是故诸佛赞叹不盗，断饿鬼因。……偷盗之罪，亦令众生，堕三恶道。若生人中，得二种果报：一者贫穷，二者共财不得自在。”了缘木讷的背诵所学过的一切相关经文，“若大妄语，即三摩地不得清净。成爱见魔，失如来种……”了缘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认错道:“弟子为求自保，情急之下夺人性命，犯不杀戒……动心起念，对女子生了情愫，犯不邪淫戒！”了缘话落，整个斋堂再次人声鼎沸起来。
此时若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了缘。
智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没想到了缘竟不藏分毫竟全盘托出。了空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智海本想看长老们的反应，没想到撞见了了空的笑容，心中不由震怒。
“僧顽劣，竟破五戒，佛家实属难容！将了缘拖下去，以拄杖杖之二百！”智海厉声喝道。
斋堂安静了片刻，接着不由大惊，杖责二百，以他们常人的判断，这与活活打死无异。了缘被几个僧值拉起来，拽走。接着斋堂外面就传来，重物打在□□上实打实的啪啪的声音。长老们闻声心惊胆战，先坐不住了，有些担忧道:“住持，了缘可是要成佛的，这要是被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他首先是个僧，然后才能成佛！”智海冷冷的说道，接着扬声又说:“他若开口求饶，就再加一百！”
“住持！”长老们脸色俱变，生怕了缘被打死，也有些坐不住了。
了空一听，面露痛色，他知道他与智海之间的较劲，终究是智海赢了。他缓慢的走上前来，苍老的身体吃力的跪在众长老之前，几个长老更是如坐针毡，按辈分了空还比他们好一些，这怎么受得了了空的一跪。“诸位长老，贫僧是了缘的师父，了缘犯下如此多的戒律，是了空教育过失，了空当于了缘一同受罚。”
“这……”有的长老为难了。
“了空师叔一语中的，了缘师兄受教五十余年，却教出这么个佛弟子来，实在不适合做师兄的师父。”智海在旁接话道。
“住持说的有理。”有的长老顺着智海的话附和道。
做了缘的老师即使莫大的荣幸却也是一个烫手山芋，教得好是了缘佛缘深厚大势所趋，教的不好全是老师的错。
“了缘师兄变成今日，了空师叔也该受罚。从今以后，罚跪香两个时辰。”智海在旁变本加厉的补充道。
了空突然有点可怜智海起来，他喟然太息道:“是，住持。”
两百杖打了整整一炷香，每一声打在僧众们的心里，惊在僧众们的神经上。云恩在旁听的心惊胆寒，害怕的拉住了师父的衣角，往智海的腿边紧紧靠过去。两个僧值提着血淋淋的拄杖走进斋堂里，拄杖上血还往下滴答着。看的僧众们毛骨悚然，甚至有的僧人忍不住跑出去看了缘。了缘趴在地上，惨白的面容贴在地上，身上的僧衣杖责前被脱了去，袒露的后背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有的地方肉被打烂了，甚至顺直血迹从身上滑了下去，身下是一摊血。僧人们只敢匆匆看一眼，便不敢再看。
“师兄死了吗？”智海冷漠的问道。
“回住持，了缘师兄骨头断了一半，已经奄奄一息了。”僧值有些焦急的回答道，希望智海下令救治他。
“那就是，还没死。”智海佯作松了一口道，然后转身看向长老们，冷静谦逊的问道:“长老们觉得了缘的犯戒的事该怎么处理？”
“了缘师兄的情况严重，已经拄杖惩戒，已经足够了。”有的长老说道。
“可是，了缘犯的都是大戒啊。仅是如此，怕是难以服众啊。”智海为难的说道。
“按寺中规矩，重则是要实施摈罚的。”有的长老犹豫不决的说出来。
“宏能长老说的是。”智海无比赞同的一笑，然后对大知客说道:“看看了缘师兄是否清醒，他若清醒，将他的衣钵当着他的面烧掉。”
大知客立刻领命，带着普善法师一同出去了。大知客走到了缘身边，便虔诚的跪下来，小心的观察了缘的情况，小声的唤道:“了缘师兄，了缘师兄，你还好吗？”
了缘疲累的闭着眼睛，额头上全是汗水，因为脸上湿润沾了好灰尘，显得整个人狼狈可怜极了。普善立刻查看了缘的伤势，给了缘号脉。然后从身上拿出止血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因为药粉的药效，后背的伤口有种灼烧般的疼痛，了缘疼的皱起眉来，嘴唇微颤，接着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了缘师兄，了缘师兄？”普善也低声呼唤他。
斋堂里，智海若有所思了片刻，终于开口:“了缘师兄是要成佛的，这件事毋庸置疑。但他的确犯了大错，但念其诚心悔改，并无遮掩事实。然，实施摈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今日烧了他的衣钵，在寺中除名。令其重新修行，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斋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异议。
“再实施默摈，寺中活动一律与他无关，僧不得与他说话，寺中洒扫庭除，厨房挑水种菜全由他做。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智海说完，斋堂依旧鸦雀无声。
“每日跪香诵经抄经两个时辰，综上所有处罚执行三年！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智海再次问道。再一次全寺通过。
智海心里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至少他两百杖的杖责的苦肉计，平息了大部分的众怒。若是了缘被赶出佛教，那他们两代人五十年的努力就付之一炬了。
“今日，了缘师兄的过失就是一个教训。望众僧谨记在心，若有声张辱了佛门和了缘师兄的声誉，不知佛祖该如何怪罪。你们都是崇信了缘师兄会成佛的信众，了缘师兄不老的容颜已足见功德无量。他所犯的戒，都是无奈之举，杀一人而救千万人，这种两难是每一个佛门弟子的值得思考的，形势所迫，也许我们做的都不如了缘师兄圆满。”智海振振有词的说道。
“是。”斋堂里传来异口同声的嗡鸣。
“行了，都散去吧。”智海露出少有的疲惫姿态，轻轻的挥了挥手。
僧人们都各自退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偌大的斋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宽敞明亮。七位长老们都相顾无言，也无可奈何的离开了。客堂的僧人还在，毕竟了缘后续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了空身边无人照顾，一个人孤单的往往外走。
智海突然发话:“师叔，可还服气？”智海言语间略带得意，昨夜打的赌他赢了，并且他召开的肃众，即向佛祖有了交代，又保住了了缘没有被逐出佛门。
“有理无理，强争无明，绝非好僧。僧……当能忍辱！”了空叹气说道。
智海登时哑口无言，又因有僧在旁，一时恼羞，冷冷的说道:“巧言善辩！除了跪香，从此就让师叔在柴房终老吧！”
了空的脚步并未有一丝胆怯，有如此僧主，永福寺终将会走入歧途。
接着，了空又听智海说道:“将了缘师兄的禅院封锁，寺中的所有动物驱赶进山，飞鸟走兽游鱼，一样都不要放过。”
客堂众僧不明所以，但看此时的智海脸色忿忿，便不敢多说什么。
“智海！你想逼死了缘吗？”谁知，决然离去的了空突然去而复返，已经是得道高僧的他也动了嗔怒。
智海面无表情的看着了空，在了缘的事上，智海从来不会退让分毫。“今日他虽诚心认错，但若不断了他所有念想，他如何脱离红尘？”智海理直气壮的说道。智海心想:要怪就怪了缘能通兽语，难保那神女会不会知情，若是通过飞禽走兽纠缠了缘，了缘这一生终将要毁在那神女的手上。
“你让他三年做个哑巴？你封了他住处，烧了他的衣钵，断了他的口舌，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僧！”了空怒道。
“师叔，他是佛！他是能修成正果，能亲见佛祖的金刚！罗汉！菩萨！就是因为你这样从来不对他重视，他才会犯下今日如此大祸！”智海忍无可忍的低吼出声，他的声音无比坚定，如此肯定。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懂了缘的天分和佛缘。智海，多么后悔，没有早早的断了他们师徒的关系。
了空愣住了片刻，他被智海的强大的信念而震慑。了空突然意识到这个寺庙里像智海这样坚信了缘能成佛的人太多了，甚至整个琉璃国一半的人都这么认为，而只有他一个人关心了缘自身如何，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向世人证明了缘只是个僧，因为了缘过目不忘，又博览群书，谈经论道可以井井有条。他无法证明，因为了缘再也没有衰老过，因为了缘身上的独特太多，世人是不会相信如此独特绝卓的人是多么的普通，了缘成佛的路，是多么遥遥无期。
“我老了。”了空突然冷静了下来，再一次用悲悯的神色看着智海，在智海眼里，这是了空的嘲讽和轻蔑。
“你不要用这种令人生厌的神情看着我。”智海冷冷的命令道。
“你我这般争论，已经有三十年了。争到你老了，我也老了。智海，凡事自有定数……命里有时终须有……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是看不到的。”了空看着智海摇头叹息道，然后转身再次离开。
智海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的紧紧握成拳，他许是被了空的话刺到痛处，也像是一个诅咒。甚至直到他圆寂的那一天，都对了空这句话耿耿于怀，一语成谶。
斋堂外普善看着众僧散去，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想必了缘师兄的处罚已经有了定论。僧人摩肩接踵的从斋堂里走出来，但每个人看到了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无比失望的摇头离开。没有人关心他血肉模糊的样子已经是性命垂危。
人潮散去，僧值已经捧着了缘的衣钵出来等候了缘。斋堂里隐隐约约传来智海和了空的争论声。了缘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轻咳了一声，反而喷出血水来。普善和大知客皆又惊又喜，齐声喊道:“师兄，师兄，你还好吗？”
了缘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僧人的麻布鞋。了缘动了动手指，试图找回些力气，可是后背的伤太疼了，甚至连骨头都痛。这短短的几个月，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千疮百孔。特别是他的后背，上一次如此痛的时候，还是救墨千音挨的黑衣人那一刀。
“呆和尚……”了缘的脑海里回响出墨千音的声音，了缘心里苦涩起来，他又控制不住的思念那个人了，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水光潋滟的眼神，朝气蓬勃的妙音，墨千音的举手投足，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了缘竟有些无能为力。忘却一个人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吧，如果如此艰难就让他用余生去学习吧。
“能……扶我起来吗？”了缘趴在地上虚弱的请求道。
“师兄，你的肋骨断了，还是不要剧烈动作才好。”普善担忧的说。
“肋骨断了？”了缘的语气无比的平静，对自己的身体的处境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是，断了一半。好在没有刺到内脏。”普善都替了缘感觉到痛苦，低声答道。
“那就好。”了缘平淡的轻笑一声，再次请求道:“普善师父，可不可以扶我起来？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劳烦你了。”
“师兄言重了。”普善受宠若惊，连忙说道。
大知客跪在了缘身侧和普善一起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扶着了缘，了缘每用一下力气，牵动后背的肌肉，身体便如刀绞般的痛。了缘只是支起上身，身体疼痛的不住的冒冷汗，等他端正的跪在血泊里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湿透了。
了空从斋堂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普善和大知客将了缘扶起来。了空疾步走过来，身体吃力的半跪下来，直视着了缘。
了缘看到了空沧桑的眼中含泪的样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想让了空放心，他尽量将声音充实一些，掩藏自己的虚弱:“师父，我没事。”
“师父又不是小孩子，少哄我。”了空心疼的看着他，声音颤抖的说。
“真的。您别担心。”了缘苍白如纸的唇勾起，笑的多少有些没心肺。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走？你若听我的话，本不该受这些罪！”了空说着，竟老泪纵横起来。了缘是他养大的，就如自己的孩子一般，看着自己的孩子生而不幸，活而不幸，他心中怎会不痛？
“师父，您关心则乱了。了缘是出家人，犯了戒本该受罚的。”了缘看着了空的眼泪，心里难免酸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流泪。
“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出家是你一生的劫难。”了空哀痛的说道。
“了空师父，师兄伤的重，还是尽快完成下面的事，送他去医治吧。”大知客见了缘背后还缓缓的淌着血，已经染红了裤子，忍不住上前阻止劝说道。
“瞧我都老糊涂了。”了空自责道，苍老如树皮的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焦急的吃力的起身。普善连忙上前去扶他。
这时智海也走了出来，见状，冷冷的吩咐道:“送了空师叔回去，这里的事不需要他在场。”
僧值不得不上前半扶半推的将了空带离了斋堂。智海看着还能端庄跪着的了缘，心中突然有了自信，二百杖责还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就是金刚！
大知客已经在旁指挥烧衣钵的事宜。僧人端来火盆，将了缘的衣钵扔了进去，用碳火引燃。了缘望着火盆里衣物在缓缓的燃烧，心中无比哀痛，情绪有所波动，他心脉里的怨生咒就蠢蠢欲动。这次怨生咒闹得厉害，可能是他太虚弱了，此消彼长，怨生咒如惊涛骇浪一般，转而传来了熟悉的嘶鸣声。了缘的眼前开始迷糊，可是衣物燃烧的火光却一直留在瞳孔之中，燃烧，燃烧，烧起了心火。衣钵燃烧殆尽，了缘也终于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大知客没想到，深孚众望的了缘竟犯了几项大戒，大知客的心情是沉重的，当然也饱含了失望。
卯时，斋堂早斋已经开始。大知客和几位副手，先来到斋堂早早准备。照客在早斋结束时，敲序板三阵。全寺僧人心里不禁犯嘀咕，又是哪个和尚不守清规，犯了戒了。永福寺这么大，僧人这么多，这样的肃众对僧人们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今天不是这个偷吃了酒肉，明天就是那个挂错钵盂，后天有人损毁了法器物件……这些事都屡见不鲜了。待早斋完毕，众知客才现身。
“全寺僧人齐否？”大知客扬声询问道。
接着，整个斋堂约有一盏茶的骚动，各处僧人清点手底下修行的僧人，僧人们都聚集在了斋堂，将斋堂堵的成了黑压压一片。僧人上报照客手底下的僧人数量，再由照客禀报知客副手，待知客副手统计好僧人总数，再上报知客。
“大知客，都到齐了。”二知客答道。
大知客缓缓点头，再吩咐道:“去请住持和各位长老。”
接着，过了一刻钟后，住持领着云恩来到了斋堂。全寺僧人起身，向智海行礼。智海已经没有心情理会，接着环视四周，寺中七位长老已经来到，还有了空也在其中，了空算起来也应该是长老中的一位，可惜只是因为他是了缘的师父，又与智海素来不和，这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机会参加各种法会，因此没有什么名望。
大知客殷勤的走上前来，合掌谄媚的禀告道:“住持，全寺僧人已经到齐了。”
智海点点头，说道:“去请了缘师兄吧！”
智海话音一落，斋堂再一次发生了骚动，有些僧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都不禁好奇，到底是哪位僧人犯了戒，竟要请了缘师兄也要在场。
厢房里，了缘已经准备好自己当初受戒是所受的衣钵。在这一夜的等待中，了缘的内心是平静的，因为这一夜他敞开了自己的内心，回顾了自己这一生的所有经历和一言一行。如此想来，他心里有愧，他明知道琉璃王李承毅在受到毒害，却置身事外，除此之外，他的愧疚是在对佛珠的心意不够诚，竟动了凡心。尽管如此，了缘的心中竟然是无比坦然的。
厢房的门被敲响，外面的僧值说道:“了缘师兄，住持有请师兄起身去斋堂。”
了缘端起他的衣钵动身。一路上，了缘心如止水，根本没有被审判的紧张和惧怕。了缘自己都在奇怪，他在想什么？了缘审视自身，竟然发觉原来此时他的脑袋里竟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迷茫的不像话。
了缘呆头呆脑的跟着僧值来到斋堂，众僧见了缘捧着衣钵进来，终于哗然一片。
“怎么会是师兄？”“了缘师兄是要成佛的，怎么能犯戒？”“了缘师兄竟然犯戒了？”……
全是不敢置信的质疑声，众僧的语气也是越来越激动，情绪越来越低落失望——为什么偏偏是了缘师兄？
智海眼观鼻鼻观心的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对斋堂的骚动全然不顾。
了缘将众僧的言语都收入耳中……“为什么是了缘师兄？”“我信奉了几年的佛弟子，竟然如此不堪吗？”“了缘师兄到底犯了什么戒？”“他犯戒的时候没有考虑我们这些弟子的感受吗？”“我现在都怀疑了缘师兄能成佛的事是不是真的了？要修成正果的僧竟然犯了戒，还怎么功德圆满？”……
了缘的脑袋更加空白起来，众僧的言语如此刺耳，他竟自责起来——满堂僧众无比坚信他会成佛的。
大知客见议论声已经震耳欲聋，他不停的偷偷观察智海的神色，直到智海也受不了这么多议论声而微微蹙起眉来。大知客见状立刻站出来，不得不再鸣序板三阵。序板声落，斋堂恢复了一片寂静，寂静的让人压抑。
千双眼睛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缘身上，了缘如芒在背，第一次出现心慌。他的心一慌，心神不定，他心脉里的怨生咒就蠢蠢欲动起来，了缘不得不凝神静气，可是如今又怎么平静的了。心慌意乱，羞愧难当这些感受他怎么也无法忽视，他更不能忽略心脉里的东西，在封印里疯狂的挣扎，就像婴儿在母亲的肚子里不停的拳打脚踢伸展身体一样。
“恶僧了缘，触犯寺中戒律，今日肃众，听候发落！”大知客扬声说道。
由于了缘身份特殊，他犯的过失全由智海出面处理当众质问。
“恶僧了缘！”智海秉着冷静持重的姿态严肃的出声。
了缘捧着衣钵缓缓跪了下去，低头应道:“恶僧在。”
“僧人破戒下场如何？”智海冷声问。
“破戒法受苦果报，堕在地狱，堕在恶鬼，堕在畜生。”了缘低声答道。
“既知如此，为何犯戒！”智海厉声呵斥道:“你可知错？”
“恶僧知错。”了缘真心实意的认错，并叩了三个响头。
“既如此，你自己阐述自己所犯之戒！”智海说道。
长老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样的肃众还是第一次见。从前都是由客堂宣布僧人过失，哪有僧人自己讲述的？
“是！恶僧修习禁术是破一戒……”了缘和盘托出，几个长老都面露惊色，僧众里又出现细小的声音。
“擅自强取他人记忆，虽无贪但实属强取豪夺，触犯不偷盗戒……”了缘继续说道。长老们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僧众的议论的声音再起。
“为帮助他人口出妄语，激怒对方，犯不妄语戒……”了缘继续说着，长老们的脸上不由露出些失望来，僧众的惊讶的议论声更大了。
“了缘你犯偷盗，妄语戒可知罪？”智海心中不免一震，了缘师兄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但智海不能再容许了缘继续说下去，连忙打断道。他知道如果往下还有过失，说出来恐怕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不盗戒者，普施一切众生财物外命，是故诸佛说不盗戒名为甘露，清凉安隐；护持是戒名生天路，名得道处，名涅盘衣，名解脱命，是故诸佛赞叹不盗，断饿鬼因。……偷盗之罪，亦令众生，堕三恶道。若生人中，得二种果报：一者贫穷，二者共财不得自在。”了缘木讷的背诵所学过的一切相关经文，“若大妄语，即三摩地不得清净。成爱见魔，失如来种……”了缘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认错道:“弟子为求自保，情急之下夺人性命，犯不杀戒……动心起念，对女子生了情愫，犯不邪淫戒！”了缘话落，整个斋堂再次人声鼎沸起来。
此时若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了缘。
智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没想到了缘竟不藏分毫竟全盘托出。了空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智海本想看长老们的反应，没想到撞见了了空的笑容，心中不由震怒。
“僧顽劣，竟破五戒，佛家实属难容！将了缘拖下去，以拄杖杖之二百！”智海厉声喝道。
斋堂安静了片刻，接着不由大惊，杖责二百，以他们常人的判断，这与活活打死无异。了缘被几个僧值拉起来，拽走。接着斋堂外面就传来，重物打在□□上实打实的啪啪的声音。长老们闻声心惊胆战，先坐不住了，有些担忧道:“住持，了缘可是要成佛的，这要是被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他首先是个僧，然后才能成佛！”智海冷冷的说道，接着扬声又说:“他若开口求饶，就再加一百！”
“住持！”长老们脸色俱变，生怕了缘被打死，也有些坐不住了。
了空一听，面露痛色，他知道他与智海之间的较劲，终究是智海赢了。他缓慢的走上前来，苍老的身体吃力的跪在众长老之前，几个长老更是如坐针毡，按辈分了空还比他们好一些，这怎么受得了了空的一跪。“诸位长老，贫僧是了缘的师父，了缘犯下如此多的戒律，是了空教育过失，了空当于了缘一同受罚。”
“这……”有的长老为难了。
“了空师叔一语中的，了缘师兄受教五十余年，却教出这么个佛弟子来，实在不适合做师兄的师父。”智海在旁接话道。
“住持说的有理。”有的长老顺着智海的话附和道。
做了缘的老师即使莫大的荣幸却也是一个烫手山芋，教得好是了缘佛缘深厚大势所趋，教的不好全是老师的错。
“了缘师兄变成今日，了空师叔也该受罚。从今以后，罚跪香两个时辰。”智海在旁变本加厉的补充道。
了空突然有点可怜智海起来，他喟然太息道:“是，住持。”
两百杖打了整整一炷香，每一声打在僧众们的心里，惊在僧众们的神经上。云恩在旁听的心惊胆寒，害怕的拉住了师父的衣角，往智海的腿边紧紧靠过去。两个僧值提着血淋淋的拄杖走进斋堂里，拄杖上血还往下滴答着。看的僧众们毛骨悚然，甚至有的僧人忍不住跑出去看了缘。了缘趴在地上，惨白的面容贴在地上，身上的僧衣杖责前被脱了去，袒露的后背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有的地方肉被打烂了，甚至顺直血迹从身上滑了下去，身下是一摊血。僧人们只敢匆匆看一眼，便不敢再看。
“师兄死了吗？”智海冷漠的问道。
“回住持，了缘师兄骨头断了一半，已经奄奄一息了。”僧值有些焦急的回答道，希望智海下令救治他。
“那就是，还没死。”智海佯作松了一口道，然后转身看向长老们，冷静谦逊的问道:“长老们觉得了缘的犯戒的事该怎么处理？”
“了缘师兄的情况严重，已经拄杖惩戒，已经足够了。”有的长老说道。
“可是，了缘犯的都是大戒啊。仅是如此，怕是难以服众啊。”智海为难的说道。
“按寺中规矩，重则是要实施摈罚的。”有的长老犹豫不决的说出来。
“宏能长老说的是。”智海无比赞同的一笑，然后对大知客说道:“看看了缘师兄是否清醒，他若清醒，将他的衣钵当着他的面烧掉。”
大知客立刻领命，带着普善法师一同出去了。大知客走到了缘身边，便虔诚的跪下来，小心的观察了缘的情况，小声的唤道:“了缘师兄，了缘师兄，你还好吗？”
了缘疲累的闭着眼睛，额头上全是汗水，因为脸上湿润沾了好灰尘，显得整个人狼狈可怜极了。普善立刻查看了缘的伤势，给了缘号脉。然后从身上拿出止血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因为药粉的药效，后背的伤口有种灼烧般的疼痛，了缘疼的皱起眉来，嘴唇微颤，接着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了缘师兄，了缘师兄？”普善也低声呼唤他。
斋堂里，智海若有所思了片刻，终于开口:“了缘师兄是要成佛的，这件事毋庸置疑。但他的确犯了大错，但念其诚心悔改，并无遮掩事实。然，实施摈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今日烧了他的衣钵，在寺中除名。令其重新修行，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斋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异议。
“再实施默摈，寺中活动一律与他无关，僧不得与他说话，寺中洒扫庭除，厨房挑水种菜全由他做。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智海说完，斋堂依旧鸦雀无声。
“每日跪香诵经抄经两个时辰，综上所有处罚执行三年！众僧愿否？……众僧愿否？……众僧愿否……？”智海再次问道。再一次全寺通过。
智海心里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至少他两百杖的杖责的苦肉计，平息了大部分的众怒。若是了缘被赶出佛教，那他们两代人五十年的努力就付之一炬了。
“今日，了缘师兄的过失就是一个教训。望众僧谨记在心，若有声张辱了佛门和了缘师兄的声誉，不知佛祖该如何怪罪。你们都是崇信了缘师兄会成佛的信众，了缘师兄不老的容颜已足见功德无量。他所犯的戒，都是无奈之举，杀一人而救千万人，这种两难是每一个佛门弟子的值得思考的，形势所迫，也许我们做的都不如了缘师兄圆满。”智海振振有词的说道。
“是。”斋堂里传来异口同声的嗡鸣。
“行了，都散去吧。”智海露出少有的疲惫姿态，轻轻的挥了挥手。
僧人们都各自退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偌大的斋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宽敞明亮。七位长老们都相顾无言，也无可奈何的离开了。客堂的僧人还在，毕竟了缘后续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了空身边无人照顾，一个人孤单的往往外走。
智海突然发话:“师叔，可还服气？”智海言语间略带得意，昨夜打的赌他赢了，并且他召开的肃众，即向佛祖有了交代，又保住了了缘没有被逐出佛门。
“有理无理，强争无明，绝非好僧。僧……当能忍辱！”了空叹气说道。
智海登时哑口无言，又因有僧在旁，一时恼羞，冷冷的说道:“巧言善辩！除了跪香，从此就让师叔在柴房终老吧！”
了空的脚步并未有一丝胆怯，有如此僧主，永福寺终将会走入歧途。
接着，了空又听智海说道:“将了缘师兄的禅院封锁，寺中的所有动物驱赶进山，飞鸟走兽游鱼，一样都不要放过。”
客堂众僧不明所以，但看此时的智海脸色忿忿，便不敢多说什么。
“智海！你想逼死了缘吗？”谁知，决然离去的了空突然去而复返，已经是得道高僧的他也动了嗔怒。
智海面无表情的看着了空，在了缘的事上，智海从来不会退让分毫。“今日他虽诚心认错，但若不断了他所有念想，他如何脱离红尘？”智海理直气壮的说道。智海心想:要怪就怪了缘能通兽语，难保那神女会不会知情，若是通过飞禽走兽纠缠了缘，了缘这一生终将要毁在那神女的手上。
“你让他三年做个哑巴？你封了他住处，烧了他的衣钵，断了他的口舌，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僧！”了空怒道。
“师叔，他是佛！他是能修成正果，能亲见佛祖的金刚！罗汉！菩萨！就是因为你这样从来不对他重视，他才会犯下今日如此大祸！”智海忍无可忍的低吼出声，他的声音无比坚定，如此肯定。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懂了缘的天分和佛缘。智海，多么后悔，没有早早的断了他们师徒的关系。
了空愣住了片刻，他被智海的强大的信念而震慑。了空突然意识到这个寺庙里像智海这样坚信了缘能成佛的人太多了，甚至整个琉璃国一半的人都这么认为，而只有他一个人关心了缘自身如何，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向世人证明了缘只是个僧，因为了缘过目不忘，又博览群书，谈经论道可以井井有条。他无法证明，因为了缘再也没有衰老过，因为了缘身上的独特太多，世人是不会相信如此独特绝卓的人是多么的普通，了缘成佛的路，是多么遥遥无期。
“我老了。”了空突然冷静了下来，再一次用悲悯的神色看着智海，在智海眼里，这是了空的嘲讽和轻蔑。
“你不要用这种令人生厌的神情看着我。”智海冷冷的命令道。
“你我这般争论，已经有三十年了。争到你老了，我也老了。智海，凡事自有定数……命里有时终须有……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是看不到的。”了空看着智海摇头叹息道，然后转身再次离开。
智海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的紧紧握成拳，他许是被了空的话刺到痛处，也像是一个诅咒。甚至直到他圆寂的那一天，都对了空这句话耿耿于怀，一语成谶。
斋堂外普善看着众僧散去，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想必了缘师兄的处罚已经有了定论。僧人摩肩接踵的从斋堂里走出来，但每个人看到了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无比失望的摇头离开。没有人关心他血肉模糊的样子已经是性命垂危。
人潮散去，僧值已经捧着了缘的衣钵出来等候了缘。斋堂里隐隐约约传来智海和了空的争论声。了缘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轻咳了一声，反而喷出血水来。普善和大知客皆又惊又喜，齐声喊道:“师兄，师兄，你还好吗？”
了缘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僧人的麻布鞋。了缘动了动手指，试图找回些力气，可是后背的伤太疼了，甚至连骨头都痛。这短短的几个月，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千疮百孔。特别是他的后背，上一次如此痛的时候，还是救墨千音挨的黑衣人那一刀。
“呆和尚……”了缘的脑海里回响出墨千音的声音，了缘心里苦涩起来，他又控制不住的思念那个人了，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水光潋滟的眼神，朝气蓬勃的妙音，墨千音的举手投足，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了缘竟有些无能为力。忘却一个人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吧，如果如此艰难就让他用余生去学习吧。
“能……扶我起来吗？”了缘趴在地上虚弱的请求道。
“师兄，你的肋骨断了，还是不要剧烈动作才好。”普善担忧的说。
“肋骨断了？”了缘的语气无比的平静，对自己的身体的处境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是，断了一半。好在没有刺到内脏。”普善都替了缘感觉到痛苦，低声答道。
“那就好。”了缘平淡的轻笑一声，再次请求道:“普善师父，可不可以扶我起来？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劳烦你了。”
“师兄言重了。”普善受宠若惊，连忙说道。
大知客跪在了缘身侧和普善一起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扶着了缘，了缘每用一下力气，牵动后背的肌肉，身体便如刀绞般的痛。了缘只是支起上身，身体疼痛的不住的冒冷汗，等他端正的跪在血泊里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湿透了。
了空从斋堂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普善和大知客将了缘扶起来。了空疾步走过来，身体吃力的半跪下来，直视着了缘。
了缘看到了空沧桑的眼中含泪的样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想让了空放心，他尽量将声音充实一些，掩藏自己的虚弱:“师父，我没事。”
“师父又不是小孩子，少哄我。”了空心疼的看着他，声音颤抖的说。
“真的。您别担心。”了缘苍白如纸的唇勾起，笑的多少有些没心肺。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走？你若听我的话，本不该受这些罪！”了空说着，竟老泪纵横起来。了缘是他养大的，就如自己的孩子一般，看着自己的孩子生而不幸，活而不幸，他心中怎会不痛？
“师父，您关心则乱了。了缘是出家人，犯了戒本该受罚的。”了缘看着了空的眼泪，心里难免酸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流泪。
“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出家是你一生的劫难。”了空哀痛的说道。
“了空师父，师兄伤的重，还是尽快完成下面的事，送他去医治吧。”大知客见了缘背后还缓缓的淌着血，已经染红了裤子，忍不住上前阻止劝说道。
“瞧我都老糊涂了。”了空自责道，苍老如树皮的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焦急的吃力的起身。普善连忙上前去扶他。
这时智海也走了出来，见状，冷冷的吩咐道:“送了空师叔回去，这里的事不需要他在场。”
僧值不得不上前半扶半推的将了空带离了斋堂。智海看着还能端庄跪着的了缘，心中突然有了自信，二百杖责还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就是金刚！
大知客已经在旁指挥烧衣钵的事宜。僧人端来火盆，将了缘的衣钵扔了进去，用碳火引燃。了缘望着火盆里衣物在缓缓的燃烧，心中无比哀痛，情绪有所波动，他心脉里的怨生咒就蠢蠢欲动。这次怨生咒闹得厉害，可能是他太虚弱了，此消彼长，怨生咒如惊涛骇浪一般，转而传来了熟悉的嘶鸣声。了缘的眼前开始迷糊，可是衣物燃烧的火光却一直留在瞳孔之中，燃烧，燃烧，烧起了心火。衣钵燃烧殆尽，了缘也终于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