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等了五天,终于在夜里时候被皇帝召见。了缘跟着冯公公来到了李华昭的寝宫朝华殿。内侍公公推开门,让了缘进去。了缘刚进去,下人便将殿门关上了。

    了缘刚回头看了看殿门,在转过头的时候,迎面袭来一阵疾风,了缘下意识的微微一侧身,一只羽箭从身侧飞过,刺到了殿门上,箭身震动发出长长的嗡鸣声。了缘呆呆的站在原地,惊讶的望过去,房中飘满了绒毛一般的白絮。一个个白絮如一把把小雨伞,在空中无风飘荡,最终落到房中各处。

    李华昭站在里面,与了缘相对,他一身锦衣有些凌乱,多了分慵懒之态。李华昭面无表情的手持弓箭,从身边的箭筒里慢条斯理的取出一支箭,再次搭弦拉弓,趾高气昂的将箭头指向了缘。他不停的在了缘的身上来回瞄着,好像在考虑该射哪里才好。

    “小僧参见陛下。”了缘丝毫不惧,坦然处之的合掌行礼。

    “朕不想和法师绕弯子,朕听说法师在四下打听太上王的药方的事。”李华昭一改以往的低眉顺眼,神色冷峻,眼神里透着杀气。这一刻他倒有几分帝王的霸气。

    了缘回过神来,姿态从容的屈膝跪下,既然李华昭想开门见山,了缘也只好坦诚相待,他双手合十道:“小僧只是察觉那汤药有异……”

    李华昭见了缘跪下,也没有以往那般受宠若惊的惶恐姿态,他冷冷的看向了缘,幽幽的问道:“法师,知道朕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了缘默然,这皇宫里的人都擅长避左右而言他,交谈起来无比费神。

    了缘疑惑的抬起头,李华昭的答非所问让了缘不明所以。

    “朕听说你来京都的路上,看见了皇城守卫在四处征兵,而且还押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犯人往法场里送。”李华昭缓缓的说道。

    “是。”了缘低眉说道。

    “那就是了,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陛下的决定,小僧也只是臣子,不该过问。”虽然张公公说了很多,他知道张公公当时说了那么多,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是此刻他依旧不敢多嘴,这皇宫里太危险,一句失言可能连累一条性命。

    “既然不敢过问,你还暗暗查汤药的事,法师,你前后矛盾了。”李华昭睨着了缘说道。

    “那汤药在前年小僧就发现了,因为寺中长者教导,凡尘俗世本不是出家人该管的,便不了了之。小僧近日发现太上王竟还在喝。小僧觉得自己枉顾人命,自责难当,且太上王待小僧如亲人,于情于理,小僧不能坐视不理。”了缘诚实的说道。

    “原来如此。法师是得道高人,整个琉璃国都盼着法师能成佛。可是朕却不这么认为。”李华昭突然将箭射出,羽箭从了缘耳边嗖的一声擦过,再次插在了缘身后的殿门上。

    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安静,只有羽箭的震动在了缘耳边环绕。了缘低眉顺眼的端正的跪着,他没有躲避,甚至非常冷静,死亡在了缘面前不过是一呼一吸的事,了缘沉默着,面对他能不能成佛的事,能或不能,所有人比他自己都有把握:“……”

    “因为只是光凭一个你,救不了琉璃国!”李华昭讳莫如深的说道,也有一丝无奈和失望在里面。毕竟,琉璃国供养几十年的僧人,可是国家危难之际,这些僧人却毫无用处,他们要出世,他们受了戒,最忌杀生。

    了缘诧异的看向李华昭,虽然众生平等,但在此刻了缘对李华昭的表现是十分惊喜的。

    “哦,我们的话题扯远了。法师不入凡尘,应该不知现在琉璃国的境况。朕就与你说说,琉璃国现在就是一盘鱼肉,在外西戎炟尔部族,番邦霍臧,南疆高乐,都在盯着琉璃国这块肥肉。他们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大军压境三百里。压的我朝苟延残喘……”李华昭缓缓的说道,随手就将手上的弓箭扔开。

    了缘沉默着,他对自己的国家的境遇一无所知。

    “去年朕丢了三座城池,被父王训斥朕还历历在目。法师,还记得?”李华昭的语气有些晦涩。

    “回陛下,小僧记得。”

    “攻打我们的就是刚刚和过亲的西戎。我丢了城池,死了忠臣,还要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老掉牙的老头子。朕这个皇帝,已经差到了极点了。可是,你可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吗?”李华昭自嘲道。

    “……”

    “太上王觉得朕无能,在背后摄政,亲信小人,我守军大将康勇在边关浴血奋战,誓死不降,甚至是死都抱着我朝军旗不肯倒下,到死都没等到其他两城的援军。西戎敬康勇大将军是条汉子,便将其送回。朕见到他的尸首的时候,朕心如刀绞。大将军身上没一块好肉,到京都的时候,身上长了尸斑,几处伤口都溃烂生蛆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依旧死死的抱着军旗,是几个将士拼了力气才将康勇将军和军旗分开。那时,西戎才打进一座城,后面的两座城池却是守城将军拱手相让的。”李华昭顿了顿,眼中含着水光,神色哀伤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那两城的将军都是当朝宰辅钱戍的亲信,钱戍卖国通敌,西戎大军浩浩荡荡的再没费一兵一卒的占了我两城池之地。朕,上奏太上王,就因为钱戍的几句话,朕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亲信和可用之人,因为草菅人命,搜刮民脂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太上王说斩首就斩首了。”说道此,李华昭已经掩饰不住自己藏在心里的恨意。

    “法师,琉璃国内忧外患也就罢了。朕还有一个只会给朕添乱的父王,你可知朕的心情?”李华昭沉痛的说。

    “所以,太上王汤药里的妖毒……”

    “论起兵力,财力,物力,外邦那些根本比不过我们。可是他们用的勇士,有一部分是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妖。”

    “什么?是妖?”了缘惊骇道。

    “是妖奴。他们用法术控制妖,为他们卖命。而我们还傻傻的用凡人之躯去抵挡那些怪物,简直是以卵击石。”李华昭痛心疾首道。

    “如今番邦和南疆将要联手了,法师,朕不能再任人摆布了,包括太上王。若是再如此下去,朕的百万子民,都要化成这城池下的河水和黄土。法师,朕希望你能理解朕。”李华昭恳求的说道。

    了缘不由的想起了空幽谷那尸横遍野的场景,战争,杀戮,生命,在名利虚荣的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偏偏在家国存亡之际,战争,杀戮,生命,名利虚荣也同样视为粪土。了缘第一次因为感到因为是出家人的无奈。

    “今夜之后,琉璃国将要重新建立。”李华昭颤抖的说,此刻的他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

    了缘却真切的感到李华昭的情绪的悲切,下一秒,了缘突然明白李华昭话中的意思。他猛然起身,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华昭。李华昭故作镇定的望向他,尽管极力克制,可是李华昭的声音还是带着嘶哑和颤抖:“法师,已经来不及了。”

    了缘顿了顿身形,低声说了句:“还望陛下恕罪。”了缘的身影就消失在寝殿之中。

    李华昭呆愣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凭空消失了吗?这就是修行之术!李华昭又惊又惧,甚至有些腿软,他踉跄着摇晃着重重的坐在了椅子上,六神无主起来。

    荣华殿里,李承毅今日难得清醒,可是了缘却没有守在身边。荣华殿的殿门缓缓打开,李承毅躺在床上,转过头去,等待进来的人走进视线。

    只见冯谦公公带着两个公公走了进来,李承毅收回视线,空洞的望向屋顶,然后沉沉的闭上了眼。

    “参见太上王。”冯谦恭敬的礼拜道。

    “法师呢?”李承毅低声问道。

    “陛下召见,了缘法师已经奉诏前去见驾了。”冯谦恭敬的躬身说道。

    “张公公呢?”李承毅又问道。

    “张公公说怕脏了荣华殿,自己去了刑审司,去等太上王了。”冯谦已经卑躬屈膝的说道,内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李承毅听后,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终于打湿了眼眶,他颤抖着嗔怒道:“这个蠢奴才。”眼泪便从眼尾流了出来,浸湿了白发。

    “冯公公?”李承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喊道。

    “奴才在。”冯谦立刻跪了下来。

    “厚葬那老东西……跟了我一辈子了,背了个弑君的罪名终究不妥。”李承毅略带请求的说道。

    “王上请放心,陛下已经安排妥当了。”冯谦恭敬的说道。

    龙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冯谦抬头望去,李承毅正吃力挣扎的想坐起来。可是他试了两次,都摔了回去,涨得脸如猪肝色。冯谦立刻跪着移到床边,伸手想要扶起李承毅。

    李承毅抬手拒绝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承毅汗流浃背的倚靠在床边,李承毅咳了一会,头上流满了虚汗。他靠着床边闭着眼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缓了些力气。冯谦拿出帕子小心翼翼的给李承毅擦汗。

    “朕,终究是小看华昭了。”李承毅略带满意的笑道。

    “陛下性子的确软了些,但他从不懦弱。”冯谦低眉顺眼的说道,也不怕触怒了李承毅。

    “可惜,朕发现的太晚了。”李承毅叹气后悔的说道,“是朕耽误了他。”

    “陛下若是知道得到了太上王的认可,定会高兴的。”冯谦也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他以为太上王会暴怒,没想到李承毅比他还要冷静。

    “不要让他知道了,比起恨意,愧疚更能摧毁人的心智。”李承毅轻轻摇头说道。

    “是。”冯谦叩头应道。

    “法师回来,告诉他,朕都知道,莫要自责。”李承毅颤抖的说完,略感遗憾道:“只可惜,不能见证他功德圆满的时候了。”

    “奴才遵旨。”冯谦内心沉重的应道。

    “拿药来吧。”李承毅此刻却轻松了起来。

    比起李承毅的坦然与洒脱,反倒是冯谦有些犹豫了,他忍不住不舍道:“王上!”

    “拿药来!”李承毅知道他不得不死,只有他死了,李华昭才会觉得终于摆脱了他,才能慢慢施展才干。他活着就是李华昭的梦魇,是魔障。

    冯谦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小公公端着药碗碎步走过来,李承毅不知哪来的力气,颤巍巍的手端起药碗,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姿态从容坚定干脆。

    冯谦见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低声又唤了声:“王上啊。”

    李承毅迷惘的看向冯谦悲戚的神情,一时脑袋突然糊涂起来,以为是李华昭守在身侧,他皱眉有气无力的责怪说道:“混账,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要皱一点眉头,就算被断臂掏心也别喊一个疼字……”

    “你啊,就是太像你母妃的温柔软弱,朕才摄政这么多年,朕终究是……怕……朕不在了,你受到奸臣欺辱啊……”李承毅眼中流下泪来,他断断续续的说着,一直到气尽身亡,“你说,你性子那么好,作为儿子,朕十分欢喜……可是若成君王,这就是缺点啊,致命的缺点……不够狠,就不足以威慑群臣……如今,朕……看到了,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朕也就放心了……”李承毅最后露出满意的微笑,缓缓闭上眼,就像睡着了一样,驾崩了。

    冯谦眼睁睁看着李承毅安详的死去,虽然他忠诚于李华昭,可是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李承毅的爱之深,责之切,终究是想扶起一个不是所向披靡的君主,而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儿子而已。

    冯谦缓缓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泪痕,带着两个小公公离开了,走出荣华殿,冯谦猛然转身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干脆果决的杀掉了跟着的两个公公。冯谦面无表情看着两个小公公不敢置信的瞪着他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皇室的污点越少人知道越好。

    很快从暗处跑出几个侍卫,将两个公公的尸体抬走,清理现场,不露痕迹。

    了缘一路狂奔,路过刑审司的路口,两个侍卫抬着担架,上面躺着嘴唇黑紫,已经断气身亡的张公公。了缘停住脚步,站在一旁,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公公的尸首。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这几十年来,去永福寺接他进宫的一直是张公公,他看着张公公从容光焕发到白发苍苍,那个永远温和爱心的人,竟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不由得难过起来。

    他连忙上前,拦住刑审司的侍卫,急切的问道:“你们要带张公公去哪里?”

    “陛下有旨,送张公公出宫去,好生安葬。”侍卫如实回答。

    了缘又急忙说:“可不可以等我超度了张公公再送走?”

    侍卫犹豫了起来。了缘立刻说:“我可是太上王的座上宾!”

    侍卫只好又返回了刑审司。了缘离开瞬移往荣华殿赶去。只可惜,他到的时候,荣华殿的殿门已经挂上了白色布幔。了缘顿住脚步,远远的看向几个公公正搭梯子望荣华殿的牌子上挂白布幔,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来晚了是吗?

    了缘颓丧的垂下手臂,呆呆的迷惘的望着远方。

    在遥远的地方,墨千音突然在梦中惊醒,心口没有由来的疼起来。她茫然的捂着心口,被自己突然生出来的难过而不解。她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墨千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到与她有关,曾经耗尽心力闯入她的神识里,竭尽全力挽救她的人,了缘。难道是了缘在难过吗?他……为什么会难过?墨千音起身合衣,去隔壁看了一眼又受伤昏睡的梅千秋,和趴在梅千秋床边酣然入梦的茯苓。墨千音悄悄出了门,走出客栈,她翻上屋顶,渡悦正在望着月亮守夜。

    “渡悦,你去休息吧,我来守。”墨千音说道。

    “小姐,你的伤还没痊愈吗?”渡悦看到墨千音很意外,月光下的墨千音脸色惨白。

    墨千音摇了摇头,“伤都好了,只是睡不着,我来守吧。你还受着伤。”

    渡悦不再推辞,只是担心的看了一眼墨千音很差的脸色说:“你要是累了,来叫我。”

    “知道了。”墨千音笑道。

    渡悦这才飞下屋顶,回去休息。

    墨千音坐在屋顶的脊梁上,望着明媚皎洁的月光,不由自主的捂着心口,心想:“呆和尚,你怎么会这么难过?我陪着你。”尽管她还记不起了缘的模样,可是每每她回忆起他们之间的过往,她知道她有多么喜欢这个人。墨千音哀伤的望着前方,守着无尽的思念,履行他们的约定,他在寺庙里,他的一生不会有她。

    “臭和尚,别再痛了,老娘都没法专心守夜了。”眼泪鬼使神差的从眼眶流出,墨千音匆忙擦去脸上的泪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她不满的娇嗔的埋怨道。

    但是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因为这是墨千音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了了缘。虽然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感受了到了他的心情。

    墨千音多希望常常能感应到了缘的神识,可是却又不忍,他是出家人,总是不悲不喜的。若是能感应到他,他一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她宁可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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