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朦胧之间,了缘恍恍惚惚听到了一细微的响动。一声声啵啵的木鱼声,传入耳中,让了缘倍感亲切。

    屋内烧了炭盆,暖烘烘的。了缘慢慢从五感尽失,慢慢找回一些知觉。毕竟仙界救了他一命,他阴差阳错的又飞升了,还拿走了仙界那么多知识,他的心怎么说也过意不去。

    于是,他回来的路与岳郳生不同,他是从贬黜仙界罪犯下界的绝生道回来的。那绝生道里留着很多谪仙的残骸,还有留在里面的神魂。岳郳生在人界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却不见伤痕,伤都在内里。

    他觉得自己心肝肠肺没有一处是不疼的,那绝生道抽离神仙仙骨和法力,就像将活着的人绑在案板上,用最锋利刀一层一层剔下人的血肉一般。

    岳郳生说他已经是极幸运的,可能也是前世是上古正神的原因,就算转世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仙骨根基都算浑厚,换句话说,他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就是仙骨剔掉了一半留了一半。而飞升得来的法力散的是差不多了。他成了名副其实流落人间的谪仙。

    为了不让永福寺那些僧人怀疑,岳郳生偷星换日,将人参化的假了缘收了回来,将还没从绝生道里洗练中恢复过来的了缘直接送了回去。

    今日恰逢立冬,外面下了雪。往来出入的僧人并不多。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小僧端着热腾腾的素菜饺子走了进来,那木鱼声也就此停止。

    “普善师父,斋堂煮了饺子,今天立冬吃饺子不冻耳朵。”那小僧雀跃的说。

    “阿弥陀佛,劳烦僧值跑一趟了。”普善笑着说道。

    “了缘师兄,还没有要醒的迹象吗?”那僧值往躺在床上的了缘身上望了望。

    普善捧着饺子碗愁苦的摇摇头。

    “普善师父,住持一直坚持了缘师兄没有死。可是了缘师兄早就没了呼吸心跳,要是正常人这尸体早就……”那小僧不免好奇起来。

    “了缘师兄,以自身修为能坚持超度那么多亡灵七天七夜,这已经非常人所不能及了。师兄是充满奇迹之人,也许住持的坚持是对的。”普善也看着他守了半年多的了缘,他的尸身没有一丝要腐坏的现象。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面容苍白而恬静。

    普善坐下来吃午膳,那小僧值好奇心反而更重了,便往了缘床边靠了靠,他将了缘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突然,他觉得了缘与平常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同一时也察觉不出来,他便又观察了一会儿。

    那小僧猛然发现,了缘的胸膛有了起伏。

    “普善师父,普善师父,小僧好像看到……了缘师兄在……呼吸……”那小僧又惊又恐又喜,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变化万千。

    普善夹饺子的动作停住,他连忙放下碗筷,疾步走过来,边问道:“你看仔细了?”

    那小僧再次看向沉睡中的了缘,普善已经到了他们身边,普善果断的按住了了缘的脉搏,那脉象四平八稳,偶有异样,却大抵也是没有任何不妥。

    普善惊喜的瞪大了双眸,他望着了缘的脸竟激动的眼眶殷红,他激动万分,双手合掌跪了下来,望着屋顶,感叹道:“阿弥陀佛,这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了缘恢复正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永福寺,到了下午普善的小药庐已经被僧人围的水泄不通。住持智海带着几位长老,身穿袈裟,神情格外郑重。

    了缘完全恢复意识,苏醒过来,天已微醺,西方天边染着淡淡的红霞。周围的空气也变冷了起来,僧人们都站在屋外,冻得耳朵脸颊以及合掌的双手都染上红霞的绯色。每个人都在呼着冷气,千百人的冷气加起来像晚炊起火袅袅的炊烟。

    了缘意识一清醒,便缓缓睁开了眼,围在床边的僧人们,紧张而激动的屏息凝神,只见着了缘松动了几次眉,便睁开了双眼。接着,了缘拖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坐起来。奈何那绝生道的后劲实在太大,他每动一下松散的骨骼像是在重组一般咯吱咯吱响了几声。

    再抬头,只见厢房一片灰蒙,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厢房的门大敞着,屋内没有什么冷意。

    了缘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移过,那些表情无不是一致的,他们在惊喜,在诧异,在激动,他们又一次见证了一个天选的菩萨金刚展示了一番奇迹与神通。这让他们更加坚定不移的相信,了缘就是佛。

    了缘醒了有一盏茶了,众僧却都安静不动,千百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难免让他不自在,了缘尴尬的笑了笑:“小僧……醒了,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哪知,了缘的话音刚落。由智海为首,并带头,向他虔诚的跪了下来,“弟子拜见罗汉。”

    接着,了缘听到众僧齐声再次礼拜:“弟子拜见罗汉。”

    罗汉,自觉者,乃佛教修行的一个果位。了缘一声怔愣,望了跪倒在地的僧众们。突然想到了司命仙君一再劝他不要回来。原来,回到他与他生命相连的佛祖身边,是一件如此令人窒息的事情。

    自觉,六根清净,抛却无明烦恼。这个称呼,这个果位该做到的,他又做到哪一样呢?一样也没有,他心有挂碍,他是堕入红尘的囚徒,他疯狂的又克制的爱着一个女人。

    这样的僧,怎能有正果?

    可是,现在虚假的他成为了永福寺的神了。

    “住持,了缘断不敢受罗汉一称。”了缘激动的下床,哪知双腿酥软,又重心不稳跌坐在床上,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望着跪地的僧众说道:“事到如今,了缘不得不向大家坦白。的确,了缘身上有一些神通,是有些与众不同。可是,那也仅此而已,了缘是个凡人,只是永福寺犯了戒的恶僧。这些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恶僧只是,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万万不敢受罗汉这一果位。”

    “师兄莫要自谦。师兄以一己之力度化十几万亡灵,昏迷之前,举国寺钟齐鸣,这难道不是佛祖的明示吗?”智海抬起头来,不以为意的说道,“师兄,你的苏醒不也证明,师兄已经超脱生死,入得涅槃吗?”

    “住持!佛家修行果位无不是得到佛祖的考证以及明面授之,你我皆为凡夫,只是佛祖座下虔诚的教徒而已,怎能自封果位?”了缘支撑自己勉强站起来,反驳道。

    “了缘师兄,你总是妄自菲薄,过于自谦。可是琉璃国的百姓都看到了,永福寺的众僧也看到了,师兄展示的神通与奇迹。如果这些都是凡夫之举,那么师兄你让我们这些愚钝蠢笨之徒该如何自处?”智海他无比坚信他的理论,与他所看到的一切。

    了缘一时语塞,他不可能告诉智海,他的前世也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古神,他所有的神通都是与生俱来,这只会让智海等僧众更加盲目崇拜他。

    可是,他若说都是自己修得,那他以后的处境,他未来的路,只有必须成佛这一条可走。

    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太过难熬。可是,他已经修了半世的佛了,若真像司命仙君的提议,弃佛修道,这种欺师灭祖之举他做不出来。

    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修佛,可是被这么多人逼迫的成佛,让他生不如死,更让他麻木不仁。

    世间安得双全法?

    了缘面对如此固执己见的智海,他在仙剑读来的儒道之法,简直是无用武之地。

    很快,琉璃国的百姓都知道了缘“复活”之事,无比孑然称赞,更成了茶余饭后的美谈。自从琉璃国大胜西戎,京都一役传遍六洲国邦。琉璃国有仙道和佛教庇佑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

    曾有意攻打琉璃国的各部纷纷投诚,琉璃国再现李承毅鼎盛时期的强盛。

    尽管如此,李华昭与李承毅不同,他还是为岳郳生在太灵山偷偷建了道观供奉,由青华道长亲自做观主守护。

    而李华昭为了缘做的,只是下令全国忌荤半月,以祭奠了缘的慈悲为怀的奉献。智海在七日内日日上书,前请求李华昭开坛建庙,以供奉了缘神像,得百姓奉养。李华昭都不予理会,李华昭此举在智海看来就是兴道灭佛。

    于是,智海又传出了缘已经修成罗汉果位的消息,举国哗然。

    果然不出智海所料,消息传出三天,李华昭的诏书就光临永福寺,传召了缘进宫觐见。

    了缘再次踏进这个皇城,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他蓦然转身,望向了宣武门的城墙顶,在那里,他曾试着劝一个知错犯错的人回头;在那里,挂过他曾疼爱过却给琉璃国带来灭顶之灾的李华裳;在那里,他看到了琉璃国将士燃烧的战魂与视死如归的壮烈与忠诚。

    “法师?在瞧什么?”冯谦在旁见了缘望的如此出神,不由笑着问道。

    了缘转过头来,复杂一笑,答:“在看来时的路。”

    “这路,不管来去它永远都在,想必是心情有所不同吧?”冯谦从善如流的说道。

    “冯公公果然是个玲珑之人。”了缘低头抬起脚步,无比郑重的往前走去,每走一步,每踏一砖,都让了缘感慨万千,“小僧瞧着冯公公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比我年轻许多。我初次踏进这座皇城之时,还是舞勺之年。那个时候当今圣上还在神位,不得投胎。如今转眼之间,这世道千姿百转,俨然已经是另一番光景。”

    “这岁岁更迭,代代相承,才是生命与岁月的动人之处。杂家见识浅薄,智慧蠢钝,没有法师见得多看得远。在杂家这样卑贱的奴才看来,这日子得朝前看,得跟对主子,做对的事,一直往下走,莫要回头,更莫说望来时路。”冯谦卑躬屈膝应和着了缘说道,“杂家卖弄,这佛说众生皆苦,那就更不能回头了。这来时的路,哪一条不是疾苦相伴,血泪相和,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公公的见解也不失为精彩。”了缘不由赞叹道,唯有历经艰难困苦,磕磕绊绊的人才能看清活着的模样。

    一路上两人也算聊的甚欢,倒是除了了缘一些感慨万千感时伤怀的情绪。

    二人去的是荣华殿,李华昭站在殿前台阶上静静等候。了缘远远就看到了那雍容的身姿。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李华昭还是一副懦弱胆怯的模样,可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撑得起一个国家的好君王。

    了缘走近,合掌下跪拜道:“参见陛下。”

    李华昭随和的走下台阶,拉着了缘起来:“法师,快快请起。今日天好,咱们四处走走。”

    “谢陛下。”了缘道。

    二人便从荣华殿开始漫无目的的在皇宫里散步。

    “朕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死而复生。朕也当真看走了眼。”李华昭略带歉意的笑道,“法师是个宽和大度之人。朕也不与你绕弯子,也不知智海有没有告诉你,朕给岳道长修了道观,却否了智海给你建庙的提议。”

    了缘茫然的看向李华昭,显然完全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李华昭见了缘这副神情,不由气的牙痒痒,他语气有些愤慨:“我就知道,又是那老秃驴的自作主张。”

    接着,李华昭又看向了缘,继续说道:“法师,琉璃国得以大胜,朕承认得了佛道两家的大恩。朕今日此举的确厚此薄彼了些,亏待了法师。只是法师,根源不在你,而在永福寺,在智海。父皇在世时崇尚佛教,虽无刻意灭道,但道教在琉璃国的确衰微的很。就因如此,也因有这样一个你,让一些痴心妄想之徒,疯魔丧智。”

    “智海的行为是癫狂,朕要维护的是一个国家,而不是将一个国崇信宗教而沦落成一个疯迷某个神灵的部落。智海私欲太重,贪心不足,朕若再像父王那般看重他,盲信他,那这个国恐怕都是那疯和尚说的算了。”李华昭半骂半诉苦的说道。

    了缘静静听着,不由顿住脚步,深深的望向了李华昭。李华昭最大的缺点只怕是性格软弱了些,其实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敏感多思,才会与旁人感同身受。从一开始李华昭拿着箭对着说以他一个僧是救不了国的,到现在他是真的懂得了缘的处境有多痛苦多无力。

    这种被人理解,这两年他已经没有感受过了,没有了音音,没有人会理解他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今日,多了一个李华昭,哪怕是他以一个一国之君的角度。

    了缘俯首称臣臣服般的跪下,无比感激道:“多谢陛下体恤。”

    “今日朕没有传召智海,只是觉得与那种人简直是对牛弹琴,法师是看着朕长大的,今日朕只想与你说些贴心的体己话。”李华昭再次扶了缘起身。

    “陛下,了缘无能无才,受不起这般恩德。”了缘说着,再次跪了下来。

    “法师,你这又是作甚?”李华昭见了缘屡屡跪拜,不由有些恼了。

    “陛下,让小僧跪着将下面这番话说完吧。”了缘请求道。

    “好吧。”李华昭无奈叹气。

    “陛下,了缘不是觉悟者。了缘只是这俗世最平凡而普通的和尚,了缘从没想过要成佛,也不知道怎样成佛,能不能成佛。以前的了缘甚至连为什么修行都不明白,只是被人们所期盼,要成佛。了缘以为顺应名义是慈悲,就是修行。

    实不相瞒,在这两年里,了缘已经被寺中除名,是个犯了戒的恶僧。了缘六根不净,心已经入了凡尘,生了情。这样的了缘有怎能成佛呢?”了缘一脸豁出去的坦白道。

    果然,李华昭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死死盯着了缘半晌,才答:“你可知,你这么说将永福寺陷入欺君之罪,朕能下令杀了你们?”

    “小僧知道,可是比起琉璃国的僧人继续痴迷不悟下去,了缘愿意一死。”了缘平静的叩头说道。

    “法师,该死的从来都不是你啊!”李华昭叹了口气,说到底他对佛道二家都没什么信奉和崇拜,所以能站在一个局外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些。

    “了缘如此坦白,的确忘恩负义。在这两年里所经历的是是非非,了缘也渐渐懂得了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如今了缘步步艰难,硬是要被僧众推向神坛。了缘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了缘苦恼的说道。自从他“复活”,众僧对他更加虔诚,俨然恨不得把他塑成雕像摆在供台上,奉养起来。

    他们完全忘记了,他在处摈罚,他是个犯了戒的罪恶之僧。如今,只有他自己记得这件事了。

    李华昭凝视着了缘,不可思议的问:“你是这般想的?真的?”了缘无疑是个天之骄子,而且李华昭也是亲眼见了了缘超度亡灵的神通,若说他不忌惮他纯属是假的。

    今日,他叫了缘来,也是为了探探了缘的心愿。若是了缘点头同意建庙,李华昭是真的打算考虑的。毕竟,这和尚的能力让人咋舌。可是,现在了缘如此强烈的反应,反而让他暗自雀跃,心里对了缘也没有太多的抵触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了缘无比肯定的答道。

    李华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无比亲厚的弯腰再次去扶了缘,佯作不高兴的说:“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的就跪,这里也没有外人,不必如此生分。”

    接着,李华昭又心疼同情起来,“智海这僧属实可恶,建庙的事就这么定了,就不建,他敢建就是抗旨。可是你们教中的这些恩恩怨怨,有时候朕也不方便插手,朕只能淡之又淡,等智海明白朕爱读四书五经,不喜欢吃斋念佛,他盼你成佛的心劲也就小了。”李华昭安慰了缘道。

    “了缘多谢陛下隆恩。”了缘开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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