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从皇城回来后,智海又来探望过,话里话外实则是打探皇帝跟他都说了些什么,了缘一句都是些陈年旧事,感慨伤怀罢了,将智海给堵了回去。

    这段时间了缘一直住在药庐,跟普善师父一起参药理。

    摈罚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众僧没有人再提起,对他过往犯下的错都闭口不提,更不会出现嗤之以鼻的姿态了。

    了缘安静的坐在木桌前,研制粉末,普善在一旁切药片。

    这几日,普善才算是真正与了缘有了相处与熟悉。去年了缘重伤卧病,大多是昏沉的。因为有默摈两人也没有什么交流沟通。可是,这几日,他与了缘相处,却觉得无比舒适,了缘是个平和宽忍之人,比起很多僧众的确更善于调节内心情绪。

    现在人人都认为了缘修成了罗汉,可是了缘本人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一般,一如摈罚时的姿态。

    “师兄,你修成罗汉果位难道不高兴吗?贫僧见你最近总是寡言少语的。”普善边切着药片边问道。

    “一切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幻。况且,了缘是个破了戒的僧,不敢言修成什么果位。”了缘淡淡一笑,继续手上的动作。

    “呵呵,师兄过谦了。只是,贫僧有时并不羡慕师兄。”普善将一份药材用皮纸包好,惋惜的说道。

    了缘碾药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抬头望向普善。那人眉眼平淡,眉宇间莫名带着一种淡漠和贵气,普善隐约有一种错觉,面前的人有时候不像个僧了。

    “贫僧失言,阿弥陀佛。”普善自知失言,忏悔道。

    了缘不由莞尔,微微摇摇头,他以为他遇见了理解他的人,结果……

    普善欲言又止了几次,他时不时的偷偷打量了缘的神色,平和而沉寂。他是相信了缘师兄有一颗坚定的向佛之心。在这纷乱的尘世,破开杀戒,其实情有可原。其实,众僧最在意的是,这样一个坚定不移一心向佛的了缘师兄,却自甘堕落破了色戒,动了情。

    “普善师父,有什么话想问就问吧。”了缘被普善偷偷打量举动惹得不由一笑,他温和的说。

    普善有些尴尬一笑,轻咳了两声,“贫僧只是好奇,能让了缘师兄动情的女子是何等的能耐啊?”

    了缘不由一愣,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有僧人主动提起他心上之人。只是想起那个人,心便活了。面部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可是他的回答的语气却那么疏离淡漠,仿若说的不是自己爱的人:“她?是这世间心怀大慈悲的神女,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菩萨,她才是值得让人崇敬膜拜奉养之人。”

    普善听着,越发觉得奇怪,对这个女子印象描绘不由自主的偏向庙观里的神女雕像,他疑惑的看着了缘,觉得了缘说的多有夸张,但也不敢反驳。只是赔笑道:“师兄描绘的好像不是人,反而像神殿里立着的雕像。”

    “与我而言,她的存在不就是如此吗?”了缘竟然没有生气,反问道。

    了缘的语气虽然平静如水,可是他的神色却是冷了许多,不由带了一丝威慑。这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普善觉得像是神灵淡漠的注视着他,让他莫名心生惶恐。

    接着,他听到了缘又说:“她只能像个神像矗立在那里,了缘时常去拜一拜。你们认为的情爱,可能是两个人凑在一起要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或者颠鸾倒凤……”

    了缘说的极为缓慢,普善奈何这把年纪听着也不由坐立难安,他是僧,虽然他没有爱过女子,但听着了缘所述竟心念微动。

    “你们太肤浅了!”哪知了缘话锋一转,竟有些嘲弄这些凡夫俗子的情欲爱恋,“我与她之间,仅一眼,动一念,便可相通心意,胜过亲吻拥抱交欢……”

    “阿弥陀佛,师兄,不要说了。”普善忐忑不安的站起来,后悔扯起这个话题。他双手合十对着了缘埋首拜道。

    了缘看着普善这番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普善疑惑的抬头看向他。了缘的神情如沐春风,温暖如初,竟放肆的打趣道:“怎的普善师父,你听的也动了凡心了?”

    普善哭笑不得,“师兄你,别拿普善说笑了。”

    “别那么紧张,坐吧。”了缘温和的笑道,起身请道。

    普善这才手足无措的坐下来,了缘温柔的看着他,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容,诚恳的说道:“普善师父是个善良慈悲之人。了缘刚刚所言皆是真的,但也是实心实意愿意告知。因为,普善师父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普善受宠若惊的看着了缘,接着了缘继续研磨药粉,普善也犹犹豫豫的再次拿起刀切药片。

    “自从师父圆寂,了缘在这偌大的寺庙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些心里话的人了。今日,了缘又多了普善师父,了缘很开心。”了缘轻轻的说道。

    普善又望了望了缘,这一刻他没有将了缘看的有多么神圣,抛却了缘身上那些不可思议的光环,他发现了缘竟是如此的可怜。

    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可是了缘的半生都在被人摆布,被人们意愿禁锢着,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人们把他设计成任何样子。所以,刚刚他脱口而出的失言之语,并无虚假,他真的一点也不羡慕了缘,甚至觉得他很可怜。

    “我希望普善师父把我当作一个寻常僧人一样就好,求普善师父给我一个能容身之所。”了缘无比认真的看向普善,恳求道。

    普善深深望着了缘,也终于恢复一开始轻松的模样,“其实和一个罗汉果位的智者相处,反而也不自在。”

    了缘笑着看着普善,两个人抛开果位与身份的观念,反而相处的更自在愉快了。

    这样的轻松的日子没过两天,智海来到药庐带来了一个消息。

    “师兄,经过长老商议,与众僧的请愿希望你能够重授比丘戒。还有,如今你功德无量,众僧建议你再受菩萨大戒。”智海喜笑颜开的望着了缘。

    了缘能重回佛门,自然心中欢欣,他眉宇间亦是含笑,不由感念合掌,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接着,智海叫来身后端着一把匕首和一盏金钵走了出来。了缘一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目光戒备的看向智海。

    “师兄,如今你已成罗汉,这金身是必不可少的。”智海理所应当的笑着说。

    了缘微微蹙眉,“住持,佛祖都没显灵点化,你便要再塑我金身,这有悖天道。”

    “师兄,你已成罗汉,已经有资格受人供奉,这何错之有?”智海反而委屈道。

    “住持!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罗汉!京都之役,永福寺众僧皆有功德,了缘与众僧并不区别。”了缘深深觉得一对上智海,就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师兄!”智海厉声说道,“是你度化十几万亡灵,这是全京都人有目共睹的。你无论再如何否认,现在整个京都都知道你已经修成罗汉果位。再塑金身,也是为了你好,师兄,你何时明白智海的苦心啊。”

    了缘被智海气的胸口烦闷,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气,眼神变得冷酷起来。这时,普善走了出来,不合时宜的端了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递到了了缘面前。

    了缘这才平复些情绪,茫然的看向普善。

    智海也看向普善,普善从容淡定的合掌道:“住持,师兄能够重新皈依佛门乃是大喜事。只是,现在了缘师兄的身子不方便流血受伤,他现在看着精神,其实是外强中干。此事何不以后再议?”

    智海深深望着普善,余光见了缘面无表情的将汤药饮下。智海拗不过了缘,心中有气,这普善倒是会做好人,他冷笑道:“这药庐的掌事怕是该换人了,普善。都这么久了,师兄日日在你身边,让你好生照料着。怎会还如此不济?”

    “阿弥陀佛,这……贫僧与师兄了解过,度化亡灵,耗尽了师兄所有神通和气血,再加上他身上伤痕累累,早就伤了肺腑。了缘师兄能挨过半年,重新苏醒,已经是佛祖保佑。”普善面不改色的侃大山,吓唬智海,“现在师兄脉象忽隐忽现,这面色瞧着红润,其实心脉肺腑都尚在病中,那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治好的?”

    “医术不济还这么多理由,普善你不但要多修药理,还要加紧功课,别荒废了。”智海冷声说道。

    “比丘戒在三日后举行,这几日好生照料师兄。”智海冷冷吩咐道。

    “是,住持。”普善一脸好脾气的听训。

    智海生了一肚子闷气,离开了药庐。

    了缘好整以暇的看着普善张望着智海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再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了缘真是颗毒瘤,普善师父都会打诳语了。”普善从没有问过他是如何度化亡灵的,反而半猜半编也是歪打正着。

    “这是慈悲。”普善不以为意的笑了。

    “了缘,再次多谢啦。”了缘谢道。

    “师兄客气了不是,前两日好吵着与普善做知己,今日却这般客气。”普善笑道。

    两人话还没说热乎,不一会儿,云恩那小僧就来到了药庐,打破了药庐轻松的气氛。

    云恩说是他奉师父之命,以后就常伴了缘身边伺候了。

    普善递给了缘一个同情的目光,这哪是送来个僧值,明明是个活体监视器。

    普善和了缘为了圆谎,这三日,了缘没少喝普善的汤药。

    三日已过,一大早寺内钟声敲响一百零八下。召集了寺内大小僧众在戒台殿集合。

    三师已经站在戒台殿之中,七位长老也列坐其次。

    这比丘戒了缘已经受过一次,所以一切从简。了缘独身踏入殿中,先拜了佛像,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佛祖的容颜了,此时再见心中竟酸涩异常,皆是亲切欢欣。三遍跪拜礼后,了缘又一一礼拜了十师和观礼的僧众。

    接着,了缘重新跪在佛像前,声音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道:“罪僧了缘,德行有亏,有违清规。今,摈罚圆满,忏悔醒悟,大德一心念了缘,改过自新,今请佛祖再受比丘戒,重归佛门。愿大德为我做和尚。我依大德故,得受具足戒慈悲故。”

    了缘言罢。教授师下坛,将衣钵等物递给了缘,了缘接起。头顶传来庄重威严的声音,询问道:“今此衣钵是汝自己有否?”

    了缘虔诚回答道:“有”。

    但到了“十三难事”和“十六轻遮”询问环节上,讲授师似有刻意回避,自行总结了起来:“比丘,虽有错漏,但并无恶行恶事,且体态康健,依菩萨相。且德行善举,广惠众生。故此,永福寺师、僧皆愿皆肯,比丘了缘受戒!”

    许是经了智海的授意,后续的环节皆免,羯磨师上台,亦是自说自话了一番:“比丘了缘改过自新,重归佛门,众僧愿否?”

    “愿。”众僧答道。

    羯磨师再问三遍,众僧皆无异议。全体通过,羯磨师眉飞色舞,扬声道:“比丘了缘可受具足戒。”

    比丘戒就如此不到一个时辰草草结束了,僧众们都各自散去,十师也退场。

    了缘跪在团蒲上却没有起身,他望着身前的衣钵,竟觉得无比亲切。他没有一丝不愿再穿这身僧衣,没有一丝不甘,重归佛门。

    其实,他是个贪心之人,这,也只有自己知道,他既想留在佛祖身边,却又放不下心中的神女。

    他想放下,想过无数次,可是也没有放下——无数次。

    “师兄,受戒结束了。”云恩在旁小声提醒道。

    了缘回过神来望向云恩,微微点点头。

    智海也没有离开,见了缘这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紧锁,“正好,师兄与老衲都在佛前,不如谈些受戒时没有提到的事情吧。”

    了缘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意外。他知道接下来智海要说什么。

    “师兄,事隔两年了,这里有天地佛祖你我,老衲问师兄一句,心中的人可有放下?”智海沉声问道。

    “放下与放不下,在住持心中有区别吗?”了缘不由笑了笑。

    “唉,师兄总是不明白智海的苦心。自从认识了那个神女后,老衲就越发不了解师兄了,贪情、憎恨、我慢、痴怨,师兄一步一步走向了歧途。”智海痛心疾首的说道,“师兄,你抬抬头看看佛祖,他正悲悯的望着你,凝视着你,你是他座下侍者啊,终究有一天你要回到佛祖身边。”

    了缘听着智海的痴心妄想,不由心凉。司命仙君说他是古神转世,他摆出的证据有理有据,可是佛家人人都说他能成佛。可是他到底有多少慧根呢?

    他用半月的时间用道法飞升,可是他已经参禅拜佛了五十多年,结果他却一步步从人们给他建立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了缘心中是难过的,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信仰,竟然是错的。可尽管是错的,他还是放不下,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它。

    “住持怎么说都好,反正了缘的话了缘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了缘苍凉的笑着虔诚的捧起了自己的衣钵等物,转身冷漠的看着智海。

    “没想到师兄对智海竟误会至深。”智海一脸悲怆伤心的神情,“出家人四大皆空,情劫是出家人的命关,只要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师兄,老衲求求你,放下心中执念吧!”

    了缘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住持,无论是谈经、律、论,住持可能远不及贫僧。住持,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来,你到底有没有关注自己的修行?你既说贫僧将来要修成正果 那此时此刻的你,到底有几分能耐教化于我?无论贫僧有没有放下,一直心存执念的从不是了缘。”

    了缘说完,便向外走去。

    “师兄!你一定要如此执迷不悟吗?”智海一时间泪眼纵横,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他看着一个佛一步步的步入歧途,却执迷不悟,不思悔改。他痛。

    了缘并没有理会他,脚步也没有停止。

    “难道,一定要让那神女不在这人世,师兄才懂得放下?”智海悲痛的大声质问。

    智海话落,了缘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背对着他,定格了好一会儿。智海看到了缘的身体缓缓的转了过来,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一双无比凛冽,犀利的眼神,了缘从未有过的认真。

    智海呆住了,目瞪口呆的看着了缘端着衣钵,脚步坚定而肃杀的走了过来。智海望着紧绷着脸的了缘,他判断不出了缘此刻的气场到底是如何,是嗔怒?还是……戾气?

    智海第一次在了缘的身上感受到了无以复加难以承受的压迫感,他的心竟在这一刻有了惧意。了缘紧逼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智海,那种冷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的眼中来回搜刮。

    了缘察觉到因自身的情绪不稳,怨生咒再次有了动静。不由收敛了几分寒意,了缘的神情柔和了几分,但已经让人倍感压力。

    智海有些无措,败下阵来,退了两步。

    只见了缘脸上浮起与他凶狠的眼神完全不协调的微笑,“阿弥陀佛,住持不愧是住持,终究有的是治人的法子,不去刑部倒是可惜了。”

    “师,师兄……”智海没想到了缘会说出如此刻薄之语,他颤抖的喊道。

    “情这一字,本就是一心,是了缘没有参透本心,没有放下情爱。与那神女本就没什么关系,住持千万不要把手伸的太长了。”了缘友好的微笑着,可是眼中的寒意没有减退半分。

    “若是没有她,师兄也不会是今日如此性情,如此悖逆!”智海见了缘此言此举,方然恍然大悟,那个神女终究是牵绊了缘的罪魁祸首。

    “所以呢?像除掉我师父了空那样,也除了她吗?”了缘的笑容再难维持,了缘瞪着智海冷声反问道。

    智海一想起了空,如堕地狱,他窒息难当,向后踉跄了几步,好在撞在了柱子上,才稳住了身子。

    “住持,你平日怎么摆布了缘都行,可你要懂得拿捏好这个度。你不是大肆宣扬了缘已是罗汉了吗?罗汉的神通不知道住持可了解几分?”此时的了缘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暴戾乖张,像极了那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更可怕的是,智海没有感受到了缘身上有杀气,却依旧觉得无比危险。

    智海失神了好久,他大脑一片混沌,到底哪里出错了,好端端的一个曾经如此潜心贯注成佛的人,变得如此喜怒无常了呢?

    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是了空管教不严,为何师兄会恨起他来?明明是那神女水性杨花勾引了师兄,为何师兄反过来威胁他呢?明明他一腔真心全都掏给了他助他修行,为何师兄却总是对他误会重重?

    智海此刻只觉得无比寒心,了缘啊,他怎么能如此辜负他的教诲呢?

    “师父,了缘师兄走了好一会了,我们也走吧。”云恩一直留着戒台殿里,亲眼目睹着智海和了缘之间不快的谈话。可是他也只是听得一知半解。

    智海怔愣着,双目久久才恢复焦距,低头看向云恩。看到云恩,他才看到些希望。这是他的延续,如果他有生之年没能帮助了缘成佛,那么云恩将会继承他这份伟大而又神圣的使命。

    智海看着云恩无比欣慰,他弯下腰来,无比疼爱的抚摸着云恩的小脑袋,“云恩啊,了缘师兄是要成佛的。从今以后,你要跟着师父好好修行,只有有大觉悟,才能有资格站在了缘师兄身边啊。”

    云恩从见到了缘一次起,就无比喜爱和崇拜他。能跟着了缘师兄,是他最大的愿望。

    “嗯,弟子一定努力修行,成为像了缘师兄那样光芒四射的罗汉。”云恩像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坚定不移的说道。

    若是能成为像了缘师兄那般耀眼的人,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啊。

    在云恩心中,了缘一直就是高高在上的神 ,至纯至净,高尚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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