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和云恩在广禺城传播佛法两个多月,在慈恩寺僧众依依不舍之下启程。二人清早离开时,艳阳高照。走了半天,天色渐渐阴沉,乌云压城,空气闷热,刮过的风却带着潮湿。
了缘背着行箧,仰头望望头顶如厚棉被一样的乌云,微微勾唇,“云恩,要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暂时先避雨吧。”
“是,师兄。”小云恩双手合十,低声念道。
一大一小二僧,又加紧步伐赶了二里路,终于遇见了一个小破道观。这道馆应该被遗弃了十几年,屋漏瓦翻的,窗户破破烂烂,这门就更别提了,好像一口气就能将它吹倒似的,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样子,好在能勉强关上,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容身之所。
观里供的不知哪位神仙,雕像斑斑驳驳的,残肢断臂的倔强的矗立着。了缘见此如此破败,不由惋惜。
“阿弥陀佛。”了缘望着神仙雕像双手合十念道。
接着,了缘将神仙供台上的厚厚的烟尘拂去,从行箧里掏出三支香来,给神仙供上,以感谢容身之恩。
做完这些,外面的乌云紧追不舍已经铺天盖地,眼看着就要压到眼前。让人分外压抑窒息。此时正是晌午,却被这乌云压的仿若近了夜幕,光线很暗。这道观即破败,又狭小,倒给人几分阴沉恐怖之色。
“云恩,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贫僧去拾些干柴。”了缘叮嘱道。
云恩连忙起身,忙说:“云恩想与师兄同去。”云恩一双明亮的眼睛,害怕的望着四周,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缘,抱住了他的手臂。
了缘这才察觉孩童的恐慌,了缘拍了拍他的小光头,笑道:“也罢,跟贫僧一起去吧。”
了缘和云恩拾了两捧干柴,往道观走的时候,外面已经起了大风,闪电乍破天际,将天空劈出一个口子,人间像迎来了光明,可这气势只是片刻,雷声滚滚如期而至,震耳欲聋。
如此几番后,天空落下豆大般的雨点来。了缘和云恩疾行回到道观,方关上道观的门,只听外面哗哗哗骤然下起暴雨来。
周围的空气由闷热转为寒凉,了缘架起了火堆。云恩紧靠着了缘取暖。两个人安静的听着外面只急不缓的暴雨。
暴雨已经下了大半天,风雷未止,暴雨未歇,外面又掀起了风波。了缘的眉心一动,感受到了一个久到快要陌生的熟悉的感觉。
墨千音和梅千秋几人已经被黑衣人穷追猛打了三天三夜。梅千秋一只手拖拉着茯苓,早就体力不支。渡悦虽安上了假肢手臂,此刻也被对方卸了下来,断臂的臂膀鲜血淋漓不止。只有墨千音有灵脉护体,此刻状态还算不错,只是奔命了三天三夜,她的体力也有些跟不上,精神也变得不济,灵脉修复伤口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墨千音的衣服被割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也是鲜血不止,可是被这大雨一冲刷,几人的鲜血又被洗去,全染在了衣服上,显得更加悲壮惨烈。她和渡悦在后面与黑衣死士血拼。梅千秋拉着茯苓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梅千秋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已经伤了根本,此刻更是眼前恍惚,加上暴雨的洗礼更是看不见前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着,哪知地上有个泥坑,梅千秋一脚踏空,一头栽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梅千秋怀里的茯苓也摔了出去,茯苓这才缓过神来,连滚带爬的跪到梅千秋的身边。茯苓摇着梅千秋,急切的喊道:“主人,主人。”
“别摇了,你主人我要散架啦。”梅千秋被茯苓摇晃了几次,气血上涌,喷出一口血来,虚弱的说。
梅千秋却没有力气去擦拭,任血水染红了脸 ,这三年他真的很累。
三年来,对方派人来抓墨千音不下几十次,可是都是无功而返。这样的激战也不在少数,这次对方下了血本,派了几十个人出动,个个修为了得。这一仗,让梅千秋想起了在空幽谷的那次遭遇,当时的他很绝望很无助。
然而在这三年里,梅千秋和渡悦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养伤,茯苓在打仗方面是个累赘,所以,三个人总要留下一个保护她。尽管如此,梅千秋从没后悔带茯苓出来过。
“主人,主人。”茯苓看着梅千秋奄奄一息的模样,没由来的心慌。她连忙给梅千秋把脉。
梅千秋的脉象似有若无,时而弱而缓慢,时而戛然骤停,俨然是到了大限的征兆。
“茯苓,回去吧。回妖界去吧。”梅千秋动动手指,手指勾住了茯苓的某根手指,虚弱的笑着。
“不要。”茯苓皱眉不愿意道。
“我说了,要给你一个安稳,给你一个家的。回去吧,父王母后不会责难你的。”梅千秋动了动自己的的手指,也牵动了茯苓的手指。
“不要!”茯苓气的眼眶都红了,大声抗议道。
“你瞧你,这次怎么不听话了?”梅千秋没力气跟她拌嘴了,虚弱的笑道。
“我说了不要!不要!不要!”茯苓气的笑脸涨红,神色已经带着委屈的怒意。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的生气呢。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再跟着我……你会死的。当初我救你,可不是让你陪着我送死的。”梅千秋有些难过的说道。
“我会医术,我救你。你不能不要我。”茯苓倔强的看着梅千秋,以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带着哭腔坚持道。
“唉,没有不要你啊。只是我……算了,跟你这个半痴傻的傻瓜也说不明白了。”梅千秋哭笑不得,最终无奈投降。
“我不傻,我不傻。”茯苓握着梅千秋的大手给他渡真气,嘴上不服气的反驳道,“我不傻,我知道谁对我好,我知道谁爱我。”
“呦,跟我出来混一年了,你还懂爱了?”梅千秋强打着精神,揶揄茯苓道。
“我就是知道。”茯苓难过的看着梅千秋那纨绔子弟的神色和英俊潇洒的脸,生生被他气哭了。
梅千秋平躺着,迎面雨水毫不留情的砸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梅千秋缓缓闭上眼,茯苓以为他要死了,又抓着他晃,终于服软讨价还价道:“主人,你别死,你不死我就听话。”半痴傻的女孩脸上挂上了泪水,和着雨水,掉在了地上,溅起了涟漪。
对方的修为善于阵法,又善于布阵。此刻,只在外圈的黑衣法师,齐结阵法。
目标锁在了三个妖身上,法阵轻而易举的将梅千秋和茯苓困住,而渡悦横扫一刀挡回了法阵。渡悦关心伤重的梅千秋,他一回头,就看见梅千秋和茯苓已经被困,那阵法是专门降妖的。此时,梅千秋大限将至,他的身体忽明忽暗,要显出真身来。
“主人!”渡悦大惊,顾不得冲来的死士,向梅千秋追去。
墨千音见状,一人拦下来六七个死士,墨千音忙回头看去,只见渡悦刚要冲到梅千秋面前,就被另一个法阵困住。
法阵开始起作用,渡悦痛苦不堪的全身抽搐,手里的刀都拿不稳,颤颤巍巍的用刀支撑却还是单膝跪了下来。
梅千秋俨然已经没有反应,死气沉沉的躺在那,任由法阵的抽筋拔骨般的侵蚀。可奇怪的事,茯苓竟然一点事都没有,还傻傻的晃着梅千秋,喊着他。
墨千音一走神,一个死士一刀砍在了墨千音的肩膀上,墨千音吃痛,身体一震,扬起千音剑,将对方的刀挑开。墨千音捂着肩膀的深深的伤口,退了几步,她多次凝神,灵脉都没有蔓延到伤口上,鲜血肆无忌惮的往下流。
她此刻心里非常无助,她只得退一步去救梅千秋他们。墨千音纵身一跃,不顾肩膀的疼痛举剑劈下,将渡悦的法阵破开。可是对方的修为显然很强,阵法碎了的瞬间,眨眼之间再次聚合。
墨千音身后的死士再次缠了上来,准备生擒墨千音。
墨千音从未有过的绝望,他们的报仇之路只能到此了吗?她还没救到母亲,还没找到灭族仇人,还没见过她记忆中那个小和尚的样子。她好不甘心啊。墨千音凄然,不由悲痛难过,眼眶殷红。
“啊!别再伤害他了。”茯苓看着梅千秋被法阵折磨的,快要灰飞烟灭,他的身体开始化成星光在慢慢消散着。茯苓焦急万分,终于忍无可忍,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来。
那股力量不容小觑,法阵被茯苓的突如其来的巨大神力撞破,甚至连带着渡悦的也给破解了。只是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百八,梅千秋和茯苓甚至连带着渡悦都没有幸免,被那股力量伤到。
“……”墨千音望着身后发生的一切,不知该是悲是喜。茯苓喷了一口鲜血,趴在梅千秋身上体力不支昏倒了。
渡悦直接被那股力量弹了出去,狠狠的摔在地上,也不省人事了。
四个人只剩下一个,而对方的目标只是墨千音。所有人抽身,都虎视眈眈的向墨千音聚拢过来。
眼下墨千音一人要面对十几个,想要救自己的朋友出险境,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墨千音敛眉凝神,打算做最后的抵抗。
茯苓的力量将道观那摇摇欲坠的门,彻底撞倒了,浓浓的凉意灌入了破败的道观。门倒下的巨响,将躺在缘腿上熟睡的云恩惊醒。云恩刚弹坐起来,惊魂未定间,只见眼前闪过一丝残影。他再回头去找了缘的身影,才发现道观只剩下他一个人,身旁的篝火火苗微微闪动着。云恩连忙起身追过去。
七八个死士收起刀,改拿飞爪鹰钩,将墨千音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掷出飞爪向墨千音袭来。站在不远处的黑衣法师,再次结阵天空中现出一个天罗地网,准备将墨千音定在原地。墨千音茫然的望着毫无生机的局面,眼眶微红。她……该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墨千音耳边响起了一声钟鸣一音,接着一顶巨大的金钟先天罗地网一步,将墨千音罩在了里面。
墨千音眼前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一个青灰色的身影,那人身形颀长,背影挺拔,头光圆润,一双布僧鞋染了泥泞,分外坚定的站在了她的身前,为她挡下了所有。墨千音心中狠狠悸动,又惊又喜,他……没有死,真好!
了缘一展法力,轻松的将法师的法阵震碎,连同飞爪鹰钩一并抵挡。众法师见对方破阵太多轻易,而他们亦是精疲力尽,便吹了口哨,示意众人撤退。
死士收起飞爪,警惕的退着身子准备散去,了缘手中飞快结印,瞬间困住两个死士。墨千音只见了缘身形迅速,冲到了死士面前。了缘的身形转了过来,墨千音也终于看到了了缘的脸,这张脸将记忆中模糊的人赋予了生命,记忆中的那个人终于无比鲜活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给她的生命带了太多的温暖和不可思议,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墨千音看着不远处那张清冷淡漠的脸,觉得了缘的存在是这么近又那么远。
不过三年未见而已,可对墨千音来说好像捱过了一世又一世,捱到她不敢心存妄念和幻想的时候,这个人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是惊喜,亦是慈悲;是痛苦,亦是煎熬。
墨千音记忆里的呆和尚的眉宇间,虽清冷但温柔,他很爱笑,说话平和温柔。而眼前的僧,更多是淡漠和冷静。
她看着了缘将死士定住了身,他飞快的靠近他们,伸手不由分说的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对方面色痛苦,了缘一脸冷漠的望着对方,墨千音知道,他在抽取对方的记忆。
如今的了缘强行查看别人的记忆,不会遭到任何反噬,这也是他在仙界飞升化境了的原因。
查看完一个,了缘又去看另一个。看完记忆后,了缘便收起法术,打算放了他们。死士刚刚经历惊悚的一幕,以为他们遇到了修罗恶鬼,在劫难逃了。他们毫不犹豫意志坚决的瞬间抽刀,自刎在地。
了缘望着死士血溅当场,目光一怔,他身上的法术莫名散去,雨水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的了缘好似全身都在痛。他的僧衣染上了雨水,衣摆瞬间如柱滴落。他本无意杀他们,可是他们自戕绝命却与他逃脱不了干系。
“阿弥陀佛。”了缘心中种种悲痛和无奈,最终化成了四个字。
确定周围不再会有危险,了缘这才转头望向了墨千音,相顾无言。了缘面无表情的望着她,眼神冷漠的好似没有任何情感,嘴唇紧紧抿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墨千音。
墨千音呆呆的望着了缘,总觉得眼前人已非故人。那两个死士死了,了缘神色微动,冷眼旁观,甚至没有一点难过。以前的了缘,不是这样的,他会因为自己做的一点不好会自责,看到别人哭他会落泪,见别人笑会欢喜。如今,倒真像了无悲无喜远离尘世的僧了。
墨千音看着了缘一步一步靠近她,她的心随着他的脚步一震一震狂跳不止。她耳边没有暴雨凄厉的声音,尽管物是人非,墨千音的耳朵里只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和自己的为之心动的心跳。
墨千音的眼眶越来越红,纵有百般坚强,可看到心爱的人就在眼前,终是卸下来所有,坚强、冷静、理智、愤怒、哀怨,最终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委屈。
她很想他,她也很委屈,她多希望这三年里了缘一直在他身边,她多希望了缘知道这三年她过得太艰难。这三年,她在生生死死之间,徘徊了无数遍。这三年,她在放下放下放下和放不下之间,苦苦挣扎。
可是,万般无奈与纠结,在了缘出现在她视线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才三年而已,他们只是分别了三年而已,并不久啊。
只要能遇到,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直到她的生命的极限,只要能遇到,所有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墨千音看着和尚走到她的面前,目光淡淡的望着她。许是雨水冲进了眼睛,两个人的眼眶一个比一个红,四目相对,一个万般柔情,深情更浓。一个慈悲宽容,容下了万事万物,唯独没有容进眼前人。
“阿弥陀佛。”和尚合十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声音却是四平八稳,冷静自持的厉害。
一句阿弥陀佛,打破了墨千音所有的期待与深情,如一盆凉水一般,从头到尾拎个彻底,冷的彻底。
“阿、阿弥陀佛?”墨千音哽咽的呢喃道。
了缘微低着头,却没有看她一眼,目光却落在墨千音的肩膀伤处,了缘眉峰微动,像是出触动了什么情绪。
“阿弥陀佛。”可是他再张口又是那般冷静的声音。
墨千音心如刀割一般,眼泪从眼眶中夺出,在湿漉漉的脸上划过一道水痕。生生死死以后还要经历,可是放不下放不下放不下却必须要放下,因为眼前的人眼里已经没有了她。
“多谢法师相救。”墨千音向前走了几步,走出来金钟罩,雨水再次将她淋了个通透。墨千音伸手摸了把脸,抹去的只有雨水,她的泪却还在流,她还是抬起手作揖感激的说道。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了缘低眉顺眼的说道。
“是吗?那法师要好好修行。”墨千音苍凉的一笑,温柔的说道。
“……”了缘没有应声,依旧保持着姿势,没有动。他的脸上全是雨水,越过眉峰,流经眼中,顺着脸颊,最终汇聚在弧线漂亮的下巴,如珠串一般的往下流。
墨千音望着不动如山的了缘,心中悲苦万分,她以为她重逢了的人是朋友,是亲人,是爱人,没想到她只是与一个过客萍水相逢,阴差阳错。
墨千音步伐拖沓的越过了缘,望着与她同生共死的三个朋友,心中更是悲凉。墨千音先探了探三个人的情况,她发现梅千秋的脉象太过虚无,心中更是悲苦难过,眼泪止不住的和着雨水流下,泪水落在地上,苦的万物皆枯。
墨千音蹲下身来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渡给他,她看着梅千秋脆弱的样子,有气无力的问道:“不知和法师,共处道观方不方便?”
“贫僧乐意之至。”了缘如定格在那里,礼礼貌貌的答道。
“那便多谢了。”墨千音苦笑道。因为奔波了太久又失了太多真气,又加上身受重伤。她一起身,直觉眼前一黑,大脑雪白一片,这种感觉一直持续没有消散。她心中暗叫不好,恍恍惚惚间眼前失了焦距,摇摇晃晃的向后退了几步,终究是没能站稳,反而意识涣散空白,不受控制的径直要摔下去。
墨千音恍惚之间感觉到,她好像没有摔倒地上,反而落入了一个雨水混着檀香味的怀抱里,墨千音觉得自己是疯了,事到如今竟还想着他,执念着他。
了缘在墨千音要倒下的一瞬,如离弦之箭一般来到墨千音身边,将墨千音牢牢接住。他面色沉着当机立断的勾起墨千音的双腿,快步将她抱进道观。了缘将湿哒哒的墨千音放到离火堆近的地方,急忙给她把脉。
云恩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一切,他的师兄出手救人,却不知道对两个死士做了什么,那两个死士像是中邪了似的就自绝于此。接着,他看着了缘师兄和女施主说了两句话,离得太远了他什么都没听清,只是看那女施主的脸色比苦瓜还苦,比画册里的鬼魅还要难看。
云恩看着昏迷不醒的墨千音,只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小朋友的记忆有些模糊,直到看到墨千音白皙凄美的脸,才认出她来。
“师兄,师兄,这位女施主怎么了?”云恩疑惑的问道。
探过脉后,了缘松了一口气,将掌心按在了墨千音肩膀上的伤口上,给她止血。了缘冷静的解释说道:“没事,她只是太累了。精神到了极限撑不住了。”
云恩还想问什么,只见了缘再次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的向外走,将同样昏迷不醒的三个人抱进了道观。
了缘背着行箧,仰头望望头顶如厚棉被一样的乌云,微微勾唇,“云恩,要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暂时先避雨吧。”
“是,师兄。”小云恩双手合十,低声念道。
一大一小二僧,又加紧步伐赶了二里路,终于遇见了一个小破道观。这道馆应该被遗弃了十几年,屋漏瓦翻的,窗户破破烂烂,这门就更别提了,好像一口气就能将它吹倒似的,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样子,好在能勉强关上,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容身之所。
观里供的不知哪位神仙,雕像斑斑驳驳的,残肢断臂的倔强的矗立着。了缘见此如此破败,不由惋惜。
“阿弥陀佛。”了缘望着神仙雕像双手合十念道。
接着,了缘将神仙供台上的厚厚的烟尘拂去,从行箧里掏出三支香来,给神仙供上,以感谢容身之恩。
做完这些,外面的乌云紧追不舍已经铺天盖地,眼看着就要压到眼前。让人分外压抑窒息。此时正是晌午,却被这乌云压的仿若近了夜幕,光线很暗。这道观即破败,又狭小,倒给人几分阴沉恐怖之色。
“云恩,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贫僧去拾些干柴。”了缘叮嘱道。
云恩连忙起身,忙说:“云恩想与师兄同去。”云恩一双明亮的眼睛,害怕的望着四周,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缘,抱住了他的手臂。
了缘这才察觉孩童的恐慌,了缘拍了拍他的小光头,笑道:“也罢,跟贫僧一起去吧。”
了缘和云恩拾了两捧干柴,往道观走的时候,外面已经起了大风,闪电乍破天际,将天空劈出一个口子,人间像迎来了光明,可这气势只是片刻,雷声滚滚如期而至,震耳欲聋。
如此几番后,天空落下豆大般的雨点来。了缘和云恩疾行回到道观,方关上道观的门,只听外面哗哗哗骤然下起暴雨来。
周围的空气由闷热转为寒凉,了缘架起了火堆。云恩紧靠着了缘取暖。两个人安静的听着外面只急不缓的暴雨。
暴雨已经下了大半天,风雷未止,暴雨未歇,外面又掀起了风波。了缘的眉心一动,感受到了一个久到快要陌生的熟悉的感觉。
墨千音和梅千秋几人已经被黑衣人穷追猛打了三天三夜。梅千秋一只手拖拉着茯苓,早就体力不支。渡悦虽安上了假肢手臂,此刻也被对方卸了下来,断臂的臂膀鲜血淋漓不止。只有墨千音有灵脉护体,此刻状态还算不错,只是奔命了三天三夜,她的体力也有些跟不上,精神也变得不济,灵脉修复伤口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墨千音的衣服被割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也是鲜血不止,可是被这大雨一冲刷,几人的鲜血又被洗去,全染在了衣服上,显得更加悲壮惨烈。她和渡悦在后面与黑衣死士血拼。梅千秋拉着茯苓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梅千秋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已经伤了根本,此刻更是眼前恍惚,加上暴雨的洗礼更是看不见前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着,哪知地上有个泥坑,梅千秋一脚踏空,一头栽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梅千秋怀里的茯苓也摔了出去,茯苓这才缓过神来,连滚带爬的跪到梅千秋的身边。茯苓摇着梅千秋,急切的喊道:“主人,主人。”
“别摇了,你主人我要散架啦。”梅千秋被茯苓摇晃了几次,气血上涌,喷出一口血来,虚弱的说。
梅千秋却没有力气去擦拭,任血水染红了脸 ,这三年他真的很累。
三年来,对方派人来抓墨千音不下几十次,可是都是无功而返。这样的激战也不在少数,这次对方下了血本,派了几十个人出动,个个修为了得。这一仗,让梅千秋想起了在空幽谷的那次遭遇,当时的他很绝望很无助。
然而在这三年里,梅千秋和渡悦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养伤,茯苓在打仗方面是个累赘,所以,三个人总要留下一个保护她。尽管如此,梅千秋从没后悔带茯苓出来过。
“主人,主人。”茯苓看着梅千秋奄奄一息的模样,没由来的心慌。她连忙给梅千秋把脉。
梅千秋的脉象似有若无,时而弱而缓慢,时而戛然骤停,俨然是到了大限的征兆。
“茯苓,回去吧。回妖界去吧。”梅千秋动动手指,手指勾住了茯苓的某根手指,虚弱的笑着。
“不要。”茯苓皱眉不愿意道。
“我说了,要给你一个安稳,给你一个家的。回去吧,父王母后不会责难你的。”梅千秋动了动自己的的手指,也牵动了茯苓的手指。
“不要!”茯苓气的眼眶都红了,大声抗议道。
“你瞧你,这次怎么不听话了?”梅千秋没力气跟她拌嘴了,虚弱的笑道。
“我说了不要!不要!不要!”茯苓气的笑脸涨红,神色已经带着委屈的怒意。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的生气呢。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再跟着我……你会死的。当初我救你,可不是让你陪着我送死的。”梅千秋有些难过的说道。
“我会医术,我救你。你不能不要我。”茯苓倔强的看着梅千秋,以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带着哭腔坚持道。
“唉,没有不要你啊。只是我……算了,跟你这个半痴傻的傻瓜也说不明白了。”梅千秋哭笑不得,最终无奈投降。
“我不傻,我不傻。”茯苓握着梅千秋的大手给他渡真气,嘴上不服气的反驳道,“我不傻,我知道谁对我好,我知道谁爱我。”
“呦,跟我出来混一年了,你还懂爱了?”梅千秋强打着精神,揶揄茯苓道。
“我就是知道。”茯苓难过的看着梅千秋那纨绔子弟的神色和英俊潇洒的脸,生生被他气哭了。
梅千秋平躺着,迎面雨水毫不留情的砸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梅千秋缓缓闭上眼,茯苓以为他要死了,又抓着他晃,终于服软讨价还价道:“主人,你别死,你不死我就听话。”半痴傻的女孩脸上挂上了泪水,和着雨水,掉在了地上,溅起了涟漪。
对方的修为善于阵法,又善于布阵。此刻,只在外圈的黑衣法师,齐结阵法。
目标锁在了三个妖身上,法阵轻而易举的将梅千秋和茯苓困住,而渡悦横扫一刀挡回了法阵。渡悦关心伤重的梅千秋,他一回头,就看见梅千秋和茯苓已经被困,那阵法是专门降妖的。此时,梅千秋大限将至,他的身体忽明忽暗,要显出真身来。
“主人!”渡悦大惊,顾不得冲来的死士,向梅千秋追去。
墨千音见状,一人拦下来六七个死士,墨千音忙回头看去,只见渡悦刚要冲到梅千秋面前,就被另一个法阵困住。
法阵开始起作用,渡悦痛苦不堪的全身抽搐,手里的刀都拿不稳,颤颤巍巍的用刀支撑却还是单膝跪了下来。
梅千秋俨然已经没有反应,死气沉沉的躺在那,任由法阵的抽筋拔骨般的侵蚀。可奇怪的事,茯苓竟然一点事都没有,还傻傻的晃着梅千秋,喊着他。
墨千音一走神,一个死士一刀砍在了墨千音的肩膀上,墨千音吃痛,身体一震,扬起千音剑,将对方的刀挑开。墨千音捂着肩膀的深深的伤口,退了几步,她多次凝神,灵脉都没有蔓延到伤口上,鲜血肆无忌惮的往下流。
她此刻心里非常无助,她只得退一步去救梅千秋他们。墨千音纵身一跃,不顾肩膀的疼痛举剑劈下,将渡悦的法阵破开。可是对方的修为显然很强,阵法碎了的瞬间,眨眼之间再次聚合。
墨千音身后的死士再次缠了上来,准备生擒墨千音。
墨千音从未有过的绝望,他们的报仇之路只能到此了吗?她还没救到母亲,还没找到灭族仇人,还没见过她记忆中那个小和尚的样子。她好不甘心啊。墨千音凄然,不由悲痛难过,眼眶殷红。
“啊!别再伤害他了。”茯苓看着梅千秋被法阵折磨的,快要灰飞烟灭,他的身体开始化成星光在慢慢消散着。茯苓焦急万分,终于忍无可忍,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来。
那股力量不容小觑,法阵被茯苓的突如其来的巨大神力撞破,甚至连带着渡悦的也给破解了。只是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百八,梅千秋和茯苓甚至连带着渡悦都没有幸免,被那股力量伤到。
“……”墨千音望着身后发生的一切,不知该是悲是喜。茯苓喷了一口鲜血,趴在梅千秋身上体力不支昏倒了。
渡悦直接被那股力量弹了出去,狠狠的摔在地上,也不省人事了。
四个人只剩下一个,而对方的目标只是墨千音。所有人抽身,都虎视眈眈的向墨千音聚拢过来。
眼下墨千音一人要面对十几个,想要救自己的朋友出险境,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墨千音敛眉凝神,打算做最后的抵抗。
茯苓的力量将道观那摇摇欲坠的门,彻底撞倒了,浓浓的凉意灌入了破败的道观。门倒下的巨响,将躺在缘腿上熟睡的云恩惊醒。云恩刚弹坐起来,惊魂未定间,只见眼前闪过一丝残影。他再回头去找了缘的身影,才发现道观只剩下他一个人,身旁的篝火火苗微微闪动着。云恩连忙起身追过去。
七八个死士收起刀,改拿飞爪鹰钩,将墨千音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掷出飞爪向墨千音袭来。站在不远处的黑衣法师,再次结阵天空中现出一个天罗地网,准备将墨千音定在原地。墨千音茫然的望着毫无生机的局面,眼眶微红。她……该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墨千音耳边响起了一声钟鸣一音,接着一顶巨大的金钟先天罗地网一步,将墨千音罩在了里面。
墨千音眼前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一个青灰色的身影,那人身形颀长,背影挺拔,头光圆润,一双布僧鞋染了泥泞,分外坚定的站在了她的身前,为她挡下了所有。墨千音心中狠狠悸动,又惊又喜,他……没有死,真好!
了缘一展法力,轻松的将法师的法阵震碎,连同飞爪鹰钩一并抵挡。众法师见对方破阵太多轻易,而他们亦是精疲力尽,便吹了口哨,示意众人撤退。
死士收起飞爪,警惕的退着身子准备散去,了缘手中飞快结印,瞬间困住两个死士。墨千音只见了缘身形迅速,冲到了死士面前。了缘的身形转了过来,墨千音也终于看到了了缘的脸,这张脸将记忆中模糊的人赋予了生命,记忆中的那个人终于无比鲜活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给她的生命带了太多的温暖和不可思议,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墨千音看着不远处那张清冷淡漠的脸,觉得了缘的存在是这么近又那么远。
不过三年未见而已,可对墨千音来说好像捱过了一世又一世,捱到她不敢心存妄念和幻想的时候,这个人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是惊喜,亦是慈悲;是痛苦,亦是煎熬。
墨千音记忆里的呆和尚的眉宇间,虽清冷但温柔,他很爱笑,说话平和温柔。而眼前的僧,更多是淡漠和冷静。
她看着了缘将死士定住了身,他飞快的靠近他们,伸手不由分说的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对方面色痛苦,了缘一脸冷漠的望着对方,墨千音知道,他在抽取对方的记忆。
如今的了缘强行查看别人的记忆,不会遭到任何反噬,这也是他在仙界飞升化境了的原因。
查看完一个,了缘又去看另一个。看完记忆后,了缘便收起法术,打算放了他们。死士刚刚经历惊悚的一幕,以为他们遇到了修罗恶鬼,在劫难逃了。他们毫不犹豫意志坚决的瞬间抽刀,自刎在地。
了缘望着死士血溅当场,目光一怔,他身上的法术莫名散去,雨水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的了缘好似全身都在痛。他的僧衣染上了雨水,衣摆瞬间如柱滴落。他本无意杀他们,可是他们自戕绝命却与他逃脱不了干系。
“阿弥陀佛。”了缘心中种种悲痛和无奈,最终化成了四个字。
确定周围不再会有危险,了缘这才转头望向了墨千音,相顾无言。了缘面无表情的望着她,眼神冷漠的好似没有任何情感,嘴唇紧紧抿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墨千音。
墨千音呆呆的望着了缘,总觉得眼前人已非故人。那两个死士死了,了缘神色微动,冷眼旁观,甚至没有一点难过。以前的了缘,不是这样的,他会因为自己做的一点不好会自责,看到别人哭他会落泪,见别人笑会欢喜。如今,倒真像了无悲无喜远离尘世的僧了。
墨千音看着了缘一步一步靠近她,她的心随着他的脚步一震一震狂跳不止。她耳边没有暴雨凄厉的声音,尽管物是人非,墨千音的耳朵里只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和自己的为之心动的心跳。
墨千音的眼眶越来越红,纵有百般坚强,可看到心爱的人就在眼前,终是卸下来所有,坚强、冷静、理智、愤怒、哀怨,最终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委屈。
她很想他,她也很委屈,她多希望这三年里了缘一直在他身边,她多希望了缘知道这三年她过得太艰难。这三年,她在生生死死之间,徘徊了无数遍。这三年,她在放下放下放下和放不下之间,苦苦挣扎。
可是,万般无奈与纠结,在了缘出现在她视线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才三年而已,他们只是分别了三年而已,并不久啊。
只要能遇到,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直到她的生命的极限,只要能遇到,所有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墨千音看着和尚走到她的面前,目光淡淡的望着她。许是雨水冲进了眼睛,两个人的眼眶一个比一个红,四目相对,一个万般柔情,深情更浓。一个慈悲宽容,容下了万事万物,唯独没有容进眼前人。
“阿弥陀佛。”和尚合十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声音却是四平八稳,冷静自持的厉害。
一句阿弥陀佛,打破了墨千音所有的期待与深情,如一盆凉水一般,从头到尾拎个彻底,冷的彻底。
“阿、阿弥陀佛?”墨千音哽咽的呢喃道。
了缘微低着头,却没有看她一眼,目光却落在墨千音的肩膀伤处,了缘眉峰微动,像是出触动了什么情绪。
“阿弥陀佛。”可是他再张口又是那般冷静的声音。
墨千音心如刀割一般,眼泪从眼眶中夺出,在湿漉漉的脸上划过一道水痕。生生死死以后还要经历,可是放不下放不下放不下却必须要放下,因为眼前的人眼里已经没有了她。
“多谢法师相救。”墨千音向前走了几步,走出来金钟罩,雨水再次将她淋了个通透。墨千音伸手摸了把脸,抹去的只有雨水,她的泪却还在流,她还是抬起手作揖感激的说道。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了缘低眉顺眼的说道。
“是吗?那法师要好好修行。”墨千音苍凉的一笑,温柔的说道。
“……”了缘没有应声,依旧保持着姿势,没有动。他的脸上全是雨水,越过眉峰,流经眼中,顺着脸颊,最终汇聚在弧线漂亮的下巴,如珠串一般的往下流。
墨千音望着不动如山的了缘,心中悲苦万分,她以为她重逢了的人是朋友,是亲人,是爱人,没想到她只是与一个过客萍水相逢,阴差阳错。
墨千音步伐拖沓的越过了缘,望着与她同生共死的三个朋友,心中更是悲凉。墨千音先探了探三个人的情况,她发现梅千秋的脉象太过虚无,心中更是悲苦难过,眼泪止不住的和着雨水流下,泪水落在地上,苦的万物皆枯。
墨千音蹲下身来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渡给他,她看着梅千秋脆弱的样子,有气无力的问道:“不知和法师,共处道观方不方便?”
“贫僧乐意之至。”了缘如定格在那里,礼礼貌貌的答道。
“那便多谢了。”墨千音苦笑道。因为奔波了太久又失了太多真气,又加上身受重伤。她一起身,直觉眼前一黑,大脑雪白一片,这种感觉一直持续没有消散。她心中暗叫不好,恍恍惚惚间眼前失了焦距,摇摇晃晃的向后退了几步,终究是没能站稳,反而意识涣散空白,不受控制的径直要摔下去。
墨千音恍惚之间感觉到,她好像没有摔倒地上,反而落入了一个雨水混着檀香味的怀抱里,墨千音觉得自己是疯了,事到如今竟还想着他,执念着他。
了缘在墨千音要倒下的一瞬,如离弦之箭一般来到墨千音身边,将墨千音牢牢接住。他面色沉着当机立断的勾起墨千音的双腿,快步将她抱进道观。了缘将湿哒哒的墨千音放到离火堆近的地方,急忙给她把脉。
云恩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一切,他的师兄出手救人,却不知道对两个死士做了什么,那两个死士像是中邪了似的就自绝于此。接着,他看着了缘师兄和女施主说了两句话,离得太远了他什么都没听清,只是看那女施主的脸色比苦瓜还苦,比画册里的鬼魅还要难看。
云恩看着昏迷不醒的墨千音,只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小朋友的记忆有些模糊,直到看到墨千音白皙凄美的脸,才认出她来。
“师兄,师兄,这位女施主怎么了?”云恩疑惑的问道。
探过脉后,了缘松了一口气,将掌心按在了墨千音肩膀上的伤口上,给她止血。了缘冷静的解释说道:“没事,她只是太累了。精神到了极限撑不住了。”
云恩还想问什么,只见了缘再次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的向外走,将同样昏迷不醒的三个人抱进了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