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余的记忆回忆起来,或轻描或淡写,或浓墨重彩,讲故事的人宛若看客,看客却如戏中人。

    三年不过一千多天,而墨千音此时觉得有一千年之久。她心爱的人,为爱,被同伴排挤了一年之久,没有与他说话,没有人与他作伴,常伴他的只有一个修罗隐和她的幻影。

    她爱的人,为爱,甘受二百杖责,失去了佛弟子的身份。如果说她的日子是刀山重重,那了缘的日子何尝不是火海熊熊呢?

    她爱的人,为慈悲,甘愿为众生赴死。原来,那日她收到的荼蘼花和方糖,真的是他的诀别。

    她爱的人,为信仰,抛却了至高无上的权位,一生忠于他的佛祖,甘愿跳下脱皮削骨的绝生道,承受堕仙之刑。

    她爱的人,为众生,广传佛法,济世救民,向众生指引解脱之道。可唯独,他忘记了自己,从来都没有退路。

    墨千音不由自主的潸然泪下,她的手用力的握着了缘的手紧紧的不愿松开。这一刻,她满眼的心疼,满心的自责。她心疼他原来为了她也受过很多的苦,更是自责她却还怪罪了缘的克制与隐忍。

    他是佛弟子啊,她为什么非要他做两难之选呢?他的心境之中不只有大慈大悲的佛祖,佛祖的背后是她那如慈悲优雅一般端庄的菩萨真容。她在他心中,圣洁无瑕,慈悲而美丽,一直重于他自己的性命,却也因是如此高尚的姿态,了缘亲她,敬她,如信仰一般,深爱又触不可及。

    了缘平静的望着墨千音梨花带雨的容颜,眼神中既怜爱又无奈,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哄道:“音音明明答应了缘不哭的,若是知道音音如此不信守承诺,了缘不给你看就是了。”

    “对不起,呆和尚。”墨千音连忙松开了缘的手,手忙脚乱的擦去脸上的泪水,强忍着悲伤,眼泪汪汪的看着了缘努力的笑了笑。

    “音音,这些都是因果轮回,世事无常而已。”了缘温柔的开导墨千音说道:“这也是修行,了缘必走之路,若抛开我执,证得无我,这些痛苦的经历本就是如梦幻泡影。”

    墨千音见了缘这副说教的模样,心中不免一暖,也倍生感动,这不就是她初见了缘的样子吗?其实他们之间一直都没有变。其实他们也都变了,因为他们都在这三年里有所成长,懂得了爱与宽容,懂得了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

    “音音,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若能常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了缘深深的望着墨千音,他知道墨千音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的大道从来是逍遥无羁至善至真的。可是,现在的墨千音,愁肠百结,忧心忡忡,一颗拳头大的心却藏满了整个宇宙大的心事。

    墨千音深深的望着了缘,认真的听着了缘的话,了缘平和微笑着又说:“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週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外观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俱息,念念相系,深根宁极,湛然常住,窈冥难测,忧患永消,是非莫识。音音,就像人人都说了缘是佛一般,本就该六根清净,具有三藐三菩提,自带神性。今日了缘生分别之心,告知音音,音音本就是神女,早已是得道者,你我相恋本就是空,亲情爱情亦是空,如今你深陷贪嗔痴,早就失去了清净之心。这不该是你。”

    墨千音与了缘相识相知相爱三年有余,这是了缘第一次以上师的姿态,教导墨千音。墨千音像个听训的学子,愧疚的低下了头。

    “音音,找回你的道心与神性。”了缘缓缓的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望着墨千音又温柔深情的说:“了缘也会自检自省。你我相恋本就是因果不空。了缘不想逃避,也不想否认。只是了缘想用佛法的慈悲与爱爱着你,这样才能永远的守护你。”

    了缘说完转身离开了。墨千音望着了缘那笔直坚定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爱自私而渺小。她一直想着,她就这么默默的爱着了缘就好,不会扰他修行,可到头来她发现她的一动一静,一悲一喜,每一个决定无不是阻碍他修行的沟壑。

    她想让他接受着佛祖的无量佛法的洗礼,却又强烈的表现出要他像个俗子一样爱护着自己。一直以来,大错特错的人都是她。

    他要用大慈大悲、此爱无我爱她,那她以大爱不爱、大情无情还之。

    梅千秋见了缘一人归来,便放下了缘给的书,关心的说:“小千还与你置气呢?”

    了缘望着梅千秋不由平和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大家都看出来了。”梅千秋不由挑眉以笑还之。就连渡悦都在一旁似睡不睡的,胡乱点头。

    “看来了缘还是迟钝了一些。”了缘不由自我反省笑道。

    “怎的?这次哄不好了?不应该啊,小千本就不爱生气,就算生气了也很好哄的。”梅千秋懒散的靠在树干上,一脸看热闹的样子。

    了缘淡淡的笑了笑,解释说:“音音脾气一向很好,这几年她一直太紧张了,她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梅千秋看着了缘不由得肃然起敬,对他刮目相看,要说墨千音这性子的确好相处为人率真洒脱,可偏偏是谁也管不了的主。要不然她和沧漓的婚事,凭她一己之力拖了千年。可是这姑娘在了缘这个凡人面前反而被拿捏的死死的。这个和尚果然神奇。

    了缘目光望向梅千秋手上的修炼心决,不由问道:“这心法你可有不解之处?我也是一知半解,若有不懂,你我可一起参悟解释。”

    “现在还是能看的明白,只是我心中有疑……”梅千秋握着书册,还是好奇这么精妙的修炼法门他是哪里得来的。

    “我也只是机缘巧合得来,梅施主,有些事我现在不便言说,还望你理解。”了缘不想将他与仙界颇有渊源的事情相告之,那本来就是天机,就连司命仙君都会遭天谴,他不想连累他人。

    至于墨千音今夜观他记忆,他也是略过了他和墨千音宿世因缘的牵绊。若他是俗子,这桩姻缘乃皆大欢喜。可偏偏他是佛弟子,他们相恋本就是禁忌,若是墨千音知道他们的牵绊如此之深,必会被执念嗔怨包裹在心,对佛祖对抗。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景象。

    “既然法师不愿,那我也便不再多问。”梅千秋自然不会这么没眼色,他承了了缘这么大的恩情,感激还来不及。

    了缘微微颔首,便起身给熟睡的云恩多盖了件僧衣,顺势就端坐在他旁边入起禅定来。

    他们离茯苓的故乡越来越近,梅千秋这一夜也没心思睡觉,一个人便研习了缘给的心法,修炼起来。

    而墨千音一整夜也没有回去。这一夜,她想了很多。了缘有些话是对,但也不全对。

    她的确是得道者,可她生下来就已经肉身成圣,她的起点是无数人奋斗几辈子都可能达不到的终点。

    可是抛开这光鲜的身份,她的修行终究单薄的如白纸一张,她的母亲是真灵族的族母,她的一辈子都在为族人的事情奔波,对她的更是严厉。她的父亲原本仙剑少有的天资卓越的上仙,为了母亲甘堕仙骨守护母亲,她是幸福。她所学的一切都是父亲亲自教的。只可惜她太贪玩,什么都学的含含糊糊。

    直到父亲仙去,母亲更是把所有心思放在了族内。一个真灵族说大不大,可是这里的神不像神,他们有七情六欲,他们会生老病死,他们也会吵吵闹闹。后来,魔界开始催婚,墨千音便更是在空幽谷呆不得了。她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她不懂了缘一直赞美她的神性,也无法理解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大道。可是她却在了缘的内心深处几次看到如同菩萨般低眉慈悲的形象。

    她只是爱管闲事些,遇到看不惯的,看到不公平的,就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管上一管。在碧水城解救碧卿不是她第一次管闲事,以前她帮助别人只是觉得对方比自己弱小,帮助他们是应该的。

    可是遇到了缘后,她才隐约明白,真心实意的去解救他人出苦海,这是慈悲,是爱。爱是没有分别之心的,给予是最大的慈悲和爱。她在了缘身上看到了莫大的善良和慈悲,他眼中的爱和宽容之心是那么博大,他给人的力量是那么平和却醇厚。他的善良深深的震撼了她。

    他是那么的充满吸引力,她沦陷在他惊为天人的容颜,最终她深爱着的是他对信仰的那份坚定,以及对众生一直抱有慈悲的心。

    可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凡夫的爱是自私的,我爱着你,你也一定要爱着我,不能爱别人。爱我,就要与旁人有所区分,若无区分那便是不够爱,因为我得到的不是唯一。

    俗子的爱是占有的,我爱着你,就一定要与之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爱我,就要为我做出改变,要有所牺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就是爱的代价。

    凡夫俗子的爱是患得患失的。爱一个人,会没有安全感,他一刻不在身边,就时刻担心他的爱会单薄,自己就会变得不再重要。除此之外,也是因为爱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担心一个遍,再做几个轮回,无休无止。

    爱一个人是那么的害怕失去。

    她是凡夫俗子,而她爱着的人是早就断了凡尘的僧。她早就知道她走向他,走去的每一步都是错的,她被自身的贪嗔痴所扰,困于六根之中,引诱那个和尚一点一点入了凡尘,终于将她合掌捧入心中。

    知道自己爱着的人刚好也爱着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她又惊又喜,又惧又怕,终究是她毁了了缘几十年的修行。

    今日,了缘点拨她照见内心,是因为她失去了他所喜爱的神性了吗?她囚困在仇恨中,她溺死于杀戮里,她挣扎在爱欲下,她不得解脱。

    她痛苦,她怨恨,她冷漠,她无情,她纠结,她自责,她早就面目全非。

    该如何找回曾经的自己?苦难打磨的不只是肉身还有意志。在苦难中修行,胜过一切盘经论道,纸上谈兵。

    “心不定身不安,心神不安必乱于神。”

    然人生在世,经每一事遇每一人无不是经历,道之中本无苦难,有无相生,皆为运化而已。所有苦难不过皆因欲起,若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求道者慈爱一切,不异己身,齐同慈爱,不再着相分别,不再有私心贪心、执着计较心,真正做到心空无我,无任何一点挂碍。

    且先安神,定心渡己,才能堂堂正正站在心爱之人的身侧,助他得道。

    墨千音此刻心中有定,终于舒豁许多,也许这才是她和了缘的出路,只是她比了缘明白的晚了一步。

    该如何对待这份禁忌之爱?墨千音心中更加坦荡,只道一句:“我爱你。”

    天边泛起鱼肚白,静谧的深林之中传来几声晨鸟脆鸣。了缘的眼眸半闭,此刻微微闪动,嘴角轻轻上扬,他听到了一句豁然开朗的“我爱你”。

    修行之路从不是好走的,此刻的开悟不代表永远的顿悟,只是墨千音此刻的开朗,了缘是为她高兴的。

    其实,人人都是如此,开解他人是那么的滔滔不绝,高深莫测,可到了自身若有一星半点的开悟比登天揽月还要艰难。

    了缘望了望时辰,身边的伙伴们还在睡着。了缘轻声起身,整理一下僧衣,缓步向远处走去。

    墨千音依旧在那棵树下,她枕着一块碎石上,嘴角上扬闭着眼,心情不错。了缘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墨千音听的入迷,直到脚步声在耳边停止。

    墨千音缓缓睁开眼睛,便投进另一双眼中。了缘站在她头顶上方,手上温柔的捻着修罗隐,他弯着腰温柔的笑着,她一睁眼便与他的目光相对。

    墨千音更是柔情似水的望着了缘,笑意更深。

    “音音,看起来心情不错。”了缘勾唇温柔的说道。

    “你看起来也是。”墨千音懒懒的将一只手枕在脑后,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虽不如初见时无忧无虑,但有别于重逢时的沉重压抑。

    “我们的悲喜是相通的。”了缘莞尔,然后他直起身来,望向了远处,天边已经开始披上红纱,他说道“虽然我们总是在外露宿风餐,可是你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一起迎接过日出。音音,可愿赏脸?”

    墨千音坐起身来,顺着了缘的目光一起往东方看去,想来她一直是个贪睡,了缘总是望着她睡颜,用袖子为她遮挡晨光,一个人迎接清冷的黎明。

    “好啊。”墨千音站起身来,愉快的应道。

    了缘回头望了望墨千音明媚的容颜,然后径自迎着朝霞走去。他希望墨千音一直保持此刻的欢愉,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墨千音小跑几步追了上来,“呆和尚,走慢点,等等我。”

    了缘走慢些,等墨千音来到身侧,两个人并肩而行,接着身影点地飞起,站到远处的高山顶上。

    一高一矮,两个笔直的身影并肩而立。高处空气干冽冰凉,让人分外的神清气爽。此刻,二人内心皆无比平静,都享受着内心平和的力量。他们是快活的。

    朝阳爬过层层高山,赤金的光芒染红了山与天紧密相连的曲线,接着泼墨似的渲染了大片的天空,调和出朱砂红、杏儿黄无尽的暖色。而幽暗的重重山峦,仿若漆黑的地狱被打开了一扇通往神域的大门,圣洁的光明逼退了无尽的黑暗,唤醒了沉睡在这“地狱”里无数的生灵。

    晨光的尾梢儿是金色的,仿若佛祖的金身,仿若佛祖脑后闪烁的智慧的圆光,如恩泽一般洒在这对男女的脸上,身上,驱散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阴霾。

    此时此刻,了缘竟幸福的想要落泪,他总觉得这是佛祖对他的肯定,他开导墨千音寻回自我是对的,此刻坦坦荡荡与她一起享受这一份神圣的馈赠也是对的,他爱她……亦是对的!

    了缘记得他曾对炟尔骄慈说过一句:“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人本智慧,一旦落入情网,便愚痴得可怕。炟尔骄慈执着的选择了和爱人一起下地狱,走到了万劫不复的下场。而他曾经不也是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他有权利重新选择信仰,选择爱人,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可是他与那些愚痴之人都并无不同,他依旧选择了一直在走的路。

    如今换他说:“这也是一条路。”可这条路到底有多难走,在他选择之时就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像此刻墨千音站在他身旁,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彼此,亦是定数。

    炟尔骄慈问过他:“法师,你爱过吗?”

    当时的他没有勇气回答,可现在他敢面对佛祖大方的承认一句:“爱。”

    他没爱过,他一直在爱着,生生世世不会变。爱是永恒的,不会因为他寂灭,就会消亡。只可惜,炟尔骄慈还没有懂爱,却用错误的爱的方式害人害己。

    了缘不由转头望着墨千音,墨千音幸福的闭着双眼,皓白的容颜宛若遮上了一层金纱,朦胧而神秘,高贵而神圣。了缘望着她美丽的侧脸,心境之中已然翻天覆地。

    心境之中一阵地动山摇,惹得睡在怨生咒里的黑雾再次冒出,他在心境里飘动观察,嘴上忍不住抱怨:“和尚,你又念什么怪经?”

    很快黑雾在怨生咒的上空发现曾经宛若石像的“女菩萨”,此刻闪出圣光,圣光闪烁的那一瞬,刺在黑雾身上使他一阵如滚油烫在肌肤上般刺痛。

    黑雾惧怕的躲远些,仰头望着那女神像,只见女神像由原本的合十印,慢慢变得改为了与愿印与施无畏印。神像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越发能辨别出是墨千音的样子,此刻神像通体光滑,如披丝绸,金光闪过,神像的衣装添了灵光金线,一直流窜于周身。

    黑雾莫名觉得憋闷,这神像的庄严与威力在了缘的心境越来越大,甚至起到了压制的作用。

    “呵呵呵,臭和尚,你还真赶尽杀绝。”黑雾狠狠地瞪着神像,咬牙切齿的骂道。他受不了神像的威压,很快就散成烟钻回到怨生咒里。

    了缘见墨千音轻轻的睁开眼睛,金色的晨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欢乐的像一个又一个小精灵。

    墨千音因晨光刺目,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她见了缘的餍足的笑容,她回以美丽动人的笑容,她轻轻的说:“呆和尚,我听到了。”

    “什么?”了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爱!”墨千音的笑容绽放的更大。

    “那你还会烦恼了缘现在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你而起吗?”了缘笑着问道。

    墨千音微微摇头,她垂下眼眸,睫毛轻颤,答道:“不会。”继而,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了缘,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无比认真的说道:“因为你说过,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既证因果,福报也好,报应也罢,她墨千音都接着!这就是她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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