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滴雨未落,粮食少收。

    官派的救济粮按人口发放,分得手里的可怜得很,堪堪够顶个生计,不至饿死。

    “先前托你问的事,如何了?”年岁稍大,脸横皱纹的女人推开木板院门,探头进去问道。

    里面正坐着缝补衣服的女人抬起头,怨道:“福娘子不同意,嚷着要再提就举着朱大牌位绕街让大家伙看看他兄弟家是如何对待一个孤女的,你说说,哪见过这般不论理凶悍的姑娘。”

    门口的女人倚着墙啧啧称奇:“那东乡王二家可愿意出三贯文钱并四斗米三斗面,福娘子要是不愿,我就寻其他家了。”

    缝衣服的女人听她言到三斗米两斗面,心里猫抓一样,赶忙把衣服丢进箩筐里,起身快步走到女人面前,堆着笑道:“李二婆这话可当真?”

    李二婆啧了声,眉毛一挤,吐沫星子横飞:“经我手的媒事不出一百也有五十了,你出门探听探听,哪个说我黄猫儿黑尾。”

    “我再劝劝,您甭急着寻其他姑娘,十里八乡的,还没见过哪家姑娘比我家福娘子容貌俊,您啊,先紧着我们福娘子来。”女人作好地挽李二婆胳膊。

    兀的一块土疙瘩飞来,正砸在女人额头,碎出一片土雾。

    女人捂着额头和李二婆忙撤开,挥着手臂散土尘。

    “哪个没眼的下流东西。”女人斥骂着瞪眼看过去。

    门外街对面,沈应慈一件略大的藏青袍衫,腰上系了两指宽红绸束紧腰身,领口衫摆针脚稍有些混乱地绣了红黄花纹,黑色裤子,裤脚收进短靿乌皮六合靴,踏着石台,掂着土块,杏眼直直瞅着她们,手里作势要投。

    女人和李二婆忙往门后撤,李二婆瞧她衣衫虽旧,发髻连个簪子都没,只缠了许是从腰上截下来的红绸子绕进发里,垂下两头到肩的红绸头,但确实花容玉貌,和刘杏花说的一样,果真十里八乡选不出第二个这般绝色的人儿。

    “这便是福娘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沈应慈手里土块没丢出去,李二婆紧张过后,笑盈盈跨出来,“福娘子今年二八,也该谈论嫁娶了,家中又独你一个,趁着年轻嫁个好人家,日后也好享福不是。”

    听到李二婆说她家中独她一个,沈应慈脸色微变,骂骂咧咧把手里土块全砸过去:“蛆嚼的嘴,哪轮的着你管我。”

    李二婆面上挂不住,脸色铁青,指着她骂:“你个不识好歹的,癞狗扶不上墙,好年岁你能嫁个好家,过两年年岁大了,丑皮癞脸,白给都未必有人要。”

    “混唚的王八货,姑奶奶三刀就能剔干净你那二两肉,贱嘴下作乱嚼话,剔净了只给肉狗都不闻。”沈应慈弯腰搬了块大石头,气势汹汹朝李二婆走去。

    李二婆见状忙不迭溜之大吉,留下刘杏花一人面对愠怒的沈应慈。

    刘杏花害怕地往里缩了缩身子,假模假样抬手抹了抹干净的眼角,叹气道:“这世道你也清楚,家里干净的老鼠都不光顾,大哥下葬又花了不少钱,还欠了别人家不少,你说再这么下去要怎么过。”

    沈应慈冷哼一声:“花也是花的我家的积蓄,与你家何干,我阿爹刚没那年,事事与我割开,我被人拿着斤称寻到家里闹的时候你管过?欠的钱我还不上找你们帮衬你们不是把我赶出去了。三年了,现今我把钱还完了,想嫁了我换钱换粮,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越说越气,沈应慈一脚踹断门板,又朝上面啐了一口才转身离开,背后红绸子飘扬,在土灰色的天色里独一份的明艳。

    盛了点面揉了两个饼子放火炉上烤着,她顺便烧了壶热水,泡些前几日后山草坡挖来晒干的蒲公英喝。

    秋末的天,夜色笼下来凉意也就升了上去。

    不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物件大都卖了还钱,屋外的暗色透过门缝探入,微弱的吱呀声响,沈应慈靠着椅子休憩毫无动作。

    暗影带来的凉意被火炉散发的暖冲淡,来人提起滚热的水壶,自顾冲了杯蒲公英茶,拉出屋子里仅剩的椅子坐下,缓慢饮了口。

    “国公府派的人后日到。”清润声音响起。

    烦躁褪去,沈应慈眉眼染上笑,歪头盯着琼林玉树般的来人:“多谢梧桐。”

    当初也是一时被美色蛊惑,才把受伤的他拖回家养。

    起初还以为是个哑巴,某日她使唤人烧火,火没烧起来,塞的严严实实的柴把锅捣烂了,火星四溅。

    梧桐被烫到也不出声,捂着胳膊愧色难掩地站在一边看她收拾,声音颤抖,磕磕巴巴说:“对…对不起。”

    她一愣,猛地扭头惊讶不已:“你会说话啊。”

    梧桐微微点头又摇头,脸涨的通红,努力道:“在…在恢复。”

    屋子里一时静寂,只余炉火噼啪。

    梧桐被她看的面上发热,漆黑的眸子垂落,抿唇打破寂静:“明日我便离开。”

    饮尽杯中茶水,沈应慈笑道:“梧桐,京城见。”

    梧桐指节在温热杯壁曲起又松懈,同她一般饮尽,而后起身道:“京城见。”

    门再度打开,未等凉意侵袭便再度合上,屋内重归平静。

    沈应慈抬眸看向屋内唯一盛放物件的大木箱子,最下放了一个小匣子,匣子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漂亮极了,被细心藏在箱子最里,包了一层又一层。

    打开,里面白底绣荷花的帕子包着一只缠丝镶珠凤蝶金簪和一个双鱼戏莲玉佩,玉佩暗处刻有沈字。

    变卖物件时考虑过这两件东西,朱大严词拒绝,拉着她的袖子眼含热泪:“这是夫人留下的唯一信物,万不可典当。奴才受家主恩惠无以为报,如今病体垂已,不可再让福娘子费心。”

    沈应慈沉默半晌,缓缓攥紧手中玉佩,牙关紧咬,心下恨意更甚。

    从梧桐那里得来了些沈家消息,沈应慈垂眸唇齿微动:“京城,万国公、武威将军,倒是过的气派。”

    沈应慈辗转思索了一夜,拿出一小块梨膏糖给了私塾先生的女儿,专门请她帮忙写了信,托人带去国公府,邮筒里封了那只金簪,作相识之物。

    到如今,沈应慈日日到帮着传信的商贩家张望,问问去京城的人回来了没,还要几日回来,折腾的邻里都知道她往京城寄了信儿,各个也都好奇的很,每日她出门问询,必然有人守着她出来问可是有信儿了?

    这些事情等国公府来人,定然会落进他们耳中,同样她托人递去国公府的信儿也免不了传进宫里。

    按梧桐所言,当今陛下专横武断,多疑残暴,先前为表恩惠赐予国公府与武威将军府的婚约,因之将军府战功赫赫,早已心生芥蒂。

    此番若真联姻嫁娶,国公府与将军府都将遭受忌惮,国公府因此特意秉请陛下沈家尚有一女在世,即万国公庶出三娘子之女,陛下果真松口言道,虽是罪臣之女,也念在护驾有功,不可流落民间,令国公府将其接回。

    罪臣之女,沈应慈当时听到此处,冷声嗤笑。

    永宁之乱,三位亲王逼宫病重先帝,兵刃相接,她父亲和祖父带兵救出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一路南下逃亡,养精蓄锐攻进都城,助太子登基。

    然祸乱平定即日,变故陡生,父亲与祖父被收回兵权,由时为副将的归远中郎将带兵清算三王剩余兵力。

    陛下登基后沈家被以谋反罪压入牢狱,男眷择日处死,女眷流放朔北。

    路途遥远艰苦,路遇动乱,阿娘趁乱带着才两岁的她逃亡,东躲西藏到了郢州,遇到曾受过父亲和祖父恩惠的朱大。

    朱大对外称是阿娘是新娶的娘子,虽被人暗地念叨娶了个带小娘子的,朱大却丝毫不在意,但倘若怼到明面指指点点,他也不是好欺负的,挥起杀猪刀就骂,次数多了就没人敢说三道四。

    朱大与朱二家向来不对付,永宁之乱前,地方早已混乱不已,各地动乱频繁,百姓深受其害,朱家爹娘养不起孩子,便把朱大卖了换钱。

    买朱大那家不把他当人,打骂折磨,朱大逃出后险些饿死,恰好父亲与祖父带兵南下至郢州,救了朱大,又给了些干粮银钱,让他得以回乡。

    回乡后朱大爹娘已经去世,屋子被朱二霸占,朱大无处容身,当了杀猪匠的徒弟,就此谋了个营生过活。

    再怎么和朱二家不对付,朱二和刘杏花现今也算是她长辈,要是真定下让她嫁人,按理说无法反抗,长辈之命,媒妁之言。

    沈应慈看着炉火噼噼啪啪,烘烤小小的圆饼,渐染上金黄。

    坐在小凳上抱腿发呆,烧火棍不时戳一下炉火,火花四散。

    为了钱,刘杏花必然会同意婚事,今日她闹了一阵,刘杏花和朱二叔又知道她往京城递信儿,想必近几日便会允了那媒人。

    沈应慈抬头看向墙上挂的杀猪刀和砍骨刀,手上力气重了些,“咔吧”压断一截烧火棍。

    起身走过去,刀面泛着银光,刀把是朱大削的,照她手掌大小,尾部原本还坠了一个木雕小葫芦,绳子断了一次后她给收了起来。

    后日,刚从山里背了柴火回来,沈应慈远远瞧见家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帮她送信那家的娘子。

章节目录

帝有将军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四粒麦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四粒麦子并收藏帝有将军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