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库珀，是在母亲的庄园。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空气灼热，阳光如同细小的宝石，从树叶的间隙漏下来，刺眼得坚硬。我从泳池里被晒得略略温热的水中翻身上岸，坐到泳池边上，盯着碧蓝色水面上一闪一闪的波光。
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我记不清了，毕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摘下泳帽，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到脖子上——那年，我的头发还没有留得很长，放下来仅仅能挨到肩膀。
“特丽丝塔！”男孩喊我的名字。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休走过来了。他穿了一件无袖的背心，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蓝盈盈的饮料，上面浮着大块的冰。看到那种不自然的蓝色，我感到嘴里泛起了甜腻腻的汽水味道。
“有一些穿着黑衣服的人来了，妈妈在和他们说话，我就溜过来了。”他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将一杯饮料递到我手里。
我伸手握住玻璃杯，被杯壁冻得一哆嗦。我把玻璃杯放在身边，手上已经沾了凉冰冰的水渍。
“黑衣服的人？”我梦呓般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直到休的呼吸不会落到我肌肤上。
休点点头。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动作，而是很惬意地喝了一大口冰镇汽水，闭上眼睛。叶片间落下来的光点映在他的脸上，我盯着那些光斑，渐渐地看不清他的面容。
休是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几年前，他的父亲病逝，母亲则继承了他父亲的财产。不知是他的年龄太小，还是性格如此，他总是很单纯快乐的样子，对我也很亲近。对这个弟弟，我总是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是难以抑制的厌恶，却还混合着许些蔑视与怜悯。
我站起身，说：“太热了，我要回去洗澡了。”
休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他对我这个借口没有表示出其他反应，我也便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开。我感到脚踝上有水珠滚下来，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又很快在夏日的炽热中消散。
我裹了浴巾，赤脚踏上房子里大理石地板。屋内沉寂而阴冷，走廊边高大的落地窗都被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上半，在地上落下大片深灰。我停在一扇窗边的阴影里，看着玻璃窗外那个明亮如幻梦的世界。绿色的树叶在夏风中摇曳，鸟雀来去，可一切都只是无声的画面，伴随它的只有室内许些克制的人声，还有很轻却很深的回响——这样我感到怪异，仿佛此时我置身于洞穴里，静得只能听到断续却不息的水滴。
几个仆人看到我，他们面上闪过不悦却又不能言说的古怪神情。我毫不在意地走过他们，从我回到母亲身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明白自己免不了非议。能够来到这里，是母亲的某种意义上的仁慈。至少，她还是会对曾经遗弃的女儿施以援手。
等我洗完澡，将头发擦干梳好，我换上了一条白色长裙，在镜子前站定。镜子里映出我的样貌，和母亲一样的金色头发，淡绿色的眼珠。我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是否有来自父亲的痕迹，毕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对父亲是谁毫无兴趣。他大概只是母亲向上爬的跳板之一，而我说不定是一个失败的筹码，以至于我在更小的时候曾流落街头。
我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嘈杂声，或许是母亲的客人要离开了。我想起休的话，“黑衣服的人”。那时的我到底是个小女孩，对来客难免好奇。于是，我穿好鞋子，跑下楼梯，匆匆回到那个明亮的世界里。
我的脚步在建筑外的台阶上停住了，因为，台阶尽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青年立在那里，无声无息。他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肤色苍白，眼睛与头发则呈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乌黑，如同最浓稠幽暗的夜色。他穿着一件及地的黑色长袍，身材瘦削，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夏日明灼的光线里。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因为他的目光颤了颤，露出一抹细微却若有所思的好奇。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将手在心口缓缓张开，似乎托住了什么东西。
一只黑蝴蝶从他手中凭空出现，那只蝴蝶的双翼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它悠悠向我飞来，在我面前扇动双翼。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随着它的飞动，那对很长的尾突在空气中留下转瞬即逝的紫色光芒。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停在青年面前。那只蝴蝶也向回飞，一直保持在我面前的位置，仿佛我被它引着向前。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动作是出于我本人的意志，而非蝴蝶的引导。
青年再度抬手，蝴蝶停在他掌心中，他合上拳，将蝴蝶攥在手心。
“你耍了什么把戏？”我很不客气地开口。
青年愣了一下，他面上流露出略微惊讶的神情。
“我问你，你耍了什么把戏。”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句子。
青年看着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孩童般的迷惘。
“什么也没有。”他摊开手，苍白修长的指节间空无一物。
可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已经经明白，这黑色的蝴蝶是一种引诱，库珀对我的引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就是明白。很久以后，库珀轻声赞叹于我的天赋，这或许是我看穿了黑色蝴蝶的原因。
“是吗？”我打量着他。他的样貌虽然和本地人有较大的差异，但称得上是精致俊美。可他的神态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他居然会呈现出细微的拘谨和无措，令我有些惊奇。
“你就是母亲的客人吗？”我问。
青年思索了一下：“我想是的。”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让人想起被丢弃的水龙头，粗糙的表面连铁锈都没有，只剩下冷硬而干涩的灰。但很快，我意识到，那些沙哑并非他原本的音色，更可能是很久没说话导致的，他的声音并不难听。
“是之一。”他补上一句。
我已经判断出这个人并不是严肃的客人，于是我说：
“她又要你们为她做什么？占卜？寻宝？”
青年想了一会儿，说：“她要我们为她打造一个幻境。”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们是幻境师？你是月族人？”
青年点点头。
月族是这片土地上近乎传说的存在，他们祖传着奇异的能力，可以构建出美轮美奂的幻境，能力出众的幻境师甚至可以制造出与现实分不出差别的幻境。然而，月族的大部分成员隐居在深山之中，制造幻境的魔法也几乎只在家族内传承。有一些幻境师会将制作好的幻境带出来贩卖，也有游历四方的幻境师接受贵族富人的委托，为他们定制幻境，不过，由于幻境师数目稀少，这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
“幻境师，好厉害的样子。”我发自内心道。母亲能请他们来，并不是容易的事。
青年静静看着我，似乎有些不解。
“这么说，你也是幻境师？”我作出好奇的神态，“你能卖给我一个幻境吗？”那时的我并非不知道幻境的昂贵，可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青年身上不同寻常的部分，于是，我这样问他。
“我没有带做好的幻境出来。”青年说。
“好吧，不打扰你了。”我说，“听声音，你的同伴应该在那边的庭院。”
“明年。”青年突然说，“明年的我还会来的。”
我有点惊诧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青年不等我回答，便转过身，他黑色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本只该是我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我却没想到，第二年的时候，青年真的又来了。
这次接待客人时，我也在场。母亲没有阻止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吝惜让我看到她世界里的一些事物——虽然，这更多是一种展示。
装潢精美的会客厅，五六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坐在那里，我一下子便看到青年，他坐在最边上。这些人里，只有他的样貌还沾着些稚气。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双手捧着一只华贵的木盒，递给母亲。母亲伸出手，缓慢而优雅地打开盒子，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但她的神情已经告诉我她的满意。她送离了月族人后，我看着她的木盒，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溜出了会客厅。
青年站在去年我遇到他的地方。他和去年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梦幻一般的神情，安静的黑眼睛。
“你长高了。”他对我说。
“为什么你们今年还会来？”我问他。
“你母亲的委托会持续五年。”青年说。
“什么委托会持续五年，她要造一个她的王国吗？”我冷哼道。
“对于一位客人，月族最多只能提供五年的幻境。”青年解释道。
“她要你们给她怎样的幻境？”我问。
青年自然没有回答。他从袍子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将袋子递给我。透过塑料纸，我看到里面的三颗晶莹剔透的绿色小圆球。
“这是什么……水果糖？”我抚摸着扎住袋子口的粉红色丝带，问。
“也是幻境。”青年说。
我有点惊讶：“幻境？”
“给你的，我做的一次性幻境。”青年说，“一共三个，进入幻境的方法是把糖果吃掉。”
“啊？那我母亲买下的幻境，表面上也是糖？”想到那个华贵的木匣子里装的是糖，我觉得讽刺。
“不是的，你母亲那个幻境不是一次性的，一般不会用糖来作载体。”青年认真地解释。
“原来是这样……”我将这一小袋糖拎到眼前，“谢谢你，去年我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的带给我了。你要多少钱？我的钱可能不太够……”
青年摇摇头：“不用了，我该走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连忙问他。
青年顿住步子。
“库珀。”他说，“我叫库珀。”
他没有问我的名字，这令我有些失望，甚至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然而，当我把第一颗糖果放在口中，我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送给特丽丝塔，享受属于你的幻境吧。
这声音不是库珀的，甚至不是现实中会存在的。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描述，它更像清晨时沾着露水的朝阳，或者温暖春夜里干净的星空。
第一颗糖果在我唇齿间慢慢化开，在舌尖留下青苹果般的清甜。我面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像是用水冲洗玻璃画板上的颜料，色彩糅合在一起，再慢慢淡去。
一片浅绿色的海洋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我轻轻踏入那片海洋，顿时，淡黄色的小花顺着我的鞋底向上生长，在我的小腿上留下毛茸茸的触感。阳光是淡金色的，如同不染湿意的、干净的雾气，氤氲在这方天地。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或者那并非一种确切的味道，而是奇妙的感觉，就像四岁那年，我站在百货店温暖的橘色灯光里，等着好心的店员将装有赠送面包的纸袋递给我。
口中最后一丝味道消散，我回到现实的世界，无力地瘫坐到地上。我有些想因为所感到的幸福流泪，却又觉得失落，这样强烈的反差让我感到莫大的虚无。
这就是幻境的力量吗？
我几乎是飞快地将第二颗糖果放进嘴里。第二颗糖果是凉凉的口感，像薄荷叶，没有第一颗糖那样甜，但味道更富有层次。我好像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广场，突然，四面的灯灭了，浓稠的黑暗刹那间吞噬了我，就连天上也没有一颗星星。
我正疑惑这个幻境是什么，突然间，我的脚下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那是一道银色的线，从我这里向外延伸，就像有人拿笔画下一道痕迹。
银线开始分叉，变得愈发复杂。很快，广场便被银色线条布满，看上去格外杂乱。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升起来了，原来是那银线绘制而成的图案，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平面的图案突然变为立体的实物，那似乎是个银色的女子塑像，有着慈爱的面容与耀眼的光泽。
一个又一个图案升至空中，一个美轮美奂的银色世界在我眼前渐渐成型。夜空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星子，我听到孩童的欢笑，还有强烈的情感，像是血液在沸腾。
艺术……以爱浇灌……以血与肉滋养……
燃尽自己。
天与地之间升腾起熊熊燃烧的银色火焰，我被这火焰吞没，心脏涨得几乎要炸裂，泪水不由自主涌出眼眶，火焰之后，现实世界一点点显现出来。
这样的爱……
我呼出一口气，把第三颗糖丢进嘴里。与前两颗糖不同，第三颗糖格外酸涩，这味道甚至很难被称为糖果。我站在荒草丛生的原野中，天空阴沉，风很大，吹得半人高的草丛向一个方向倾斜。然而，天地间，除了呼啸的风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这异样的寂静令这方天地看起来死气沉沉。
我费力地抬起脚，向前走去。天空中云翳颜色更暗，似乎马上要落下雨来。
“有人吗——”我将手环在嘴边，高声喊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能是压抑的氛围令我潜意识中有些恐慌。
无人应答，耳畔只有风声。
我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伤，或者孤单，这是我很少体会到的情绪。不知走了多久，暗绿色的原野上突然多了一抹白色，我加快脚步向那抹白色跑去，似乎到了那里就可以逃离这里。渐渐的，我看清那白色是一个人了，视野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就要——
那人回过头，我愣住了，继而叫出声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坍塌，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满头是汗，喘气不止。
我看到了我的脸。
那天我的神经保持着高度亢奋，整整一晚上没有睡着。我之前并非没有听过幻境的传说，但我一直觉得那和梦境没什么区别。直到今天，当新奇又逼真的幻境在我身边展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那是一种所有感官都得以调动的体验，最难得的，是其中所饱含的情绪。
母亲定制的幻境也会带来这样的体验吗？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我对幻境的着迷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并不像沉迷于烟酒的人们疯狂地摄入这些东西以重复快乐，我对幻境本身没有多么依赖，反而对幻境的制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幻境的制作要消耗什么，精神力，还是想象力？幻境中的情绪是制造者的体验还是想象？幻境的载体有什么？那些日子，我一直在图书馆里阅读相关的书籍，昼夜颠倒，像是踏在黑暗的虚无之中，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头顶却是璀璨的群星。
母亲对我的兴趣毫无表示。她不会不知道，但从没有提过。我想她并不在意我做了什么——只要我没做太出格的事。
第三年，月族人来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去找库珀，几乎忘了我和他只见过两面这件事。
“库珀！”我喊他的名字。
他闻声站定，转过身看我。我从他眼里读出吃惊和疏离，不过，他还认得我。
“谢谢你送给我的幻境，这是很奇妙的体验。”我把一缕掉在脸侧的金色长发别到耳后，说。
库珀看了我一会儿，轻轻说：“你喜欢就好。”
“我记得你说那些幻境是你做的，”我说，“不过，那里面的情绪，是来自其他幻境师的吗？我看书上说幻境中的情绪很难凭想象生成，但幻境师之间可以互相分享。”
库珀似乎来了兴趣，他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许些生动的变化：“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幻境中，有种……很难描述的气息。”我谨慎地说，“就像透明的湖泊，可是，它不该……”
我思索着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又担心会冒犯到面前的幻境师。虚幻与矛盾，这是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词语。
“我知道了。”不等我继续讲，库珀便说。他没有否认，但也未正面回答：“你对幻境的感知很敏锐，这是我……制造幻境的缺陷所在。”
我不知道这个缺陷是指他借用了别人的情绪还是什么，但库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便不好再多问。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几乎都是关于幻境制造的、无关痛痒的话题。我的直觉告诉我，库珀对这样的闲谈并不反感。
“明年我不会来了。”临走的时候，库珀对我说，“我需要精进能力。”
“啊，这样啊。”我并未感到太失落，那时，库珀在我眼里不过是过路人，很快便会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如水滴融入大海，无处寻觅。
接下来的一年，我对幻境的迷恋被硬生生打断——因为现实里的事。
我嗅到死亡的气息。
休的个子开始拔高，他不再像童年那样亲近我，看我的眼神多了敌意。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并不十分介意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赢过我，不会是我的对手。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我的目标是我的母亲。
当我被母亲的保镖按在地上的时候，很难说我是怎样的心情。意料之中，害怕，还是失望？或许都有，但更多的是，终于到这一步了，终于……
好累。
母亲走到我身边，她踢开掉在地上的手枪，绿色的眼睛向下看着我，那眼神不是母亲对女儿的，而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
“特丽丝塔，你想做什么？杀掉自己的母亲？”她的语气淡漠。
“这不是你用言行教我的吗，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侧过脸，冷笑着看她，“你心底根本就没把我和休当子女看，只是模仿和做戏罢了。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样防备？”
这话说得无耻，若是没有防备，她现在已经死了。可母亲的面色毫无变化，仿佛我的话只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甚至不用敷衍着争执几句。
我的头又被大力压在地上，我感觉我的脸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生疼。
“你到底是我女儿，给你一次机会，我暂时不会杀你，好自为之。”她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你不配当母亲。”我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我自然没有傻到相信她的话，更何况除了她以外，还有休。那年是月族人来的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夏日阴沉的骤雨里，我找到库珀。
雨浸湿了我的白裙子，还有我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库珀沉默着移开视线，用伞遮住我头顶的一方天空。
“我在这里留不下去了，库珀。”我说，有雨水从我的脸上滑落。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轻声问我。
“你不明白，她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财富与权力。”
库珀在一片雨声中无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尽管库珀的年龄比我大，但我想要的东西，永远不可能从他这里获取。从他送给我的幻境里，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
“你愿意来月族吗？”库珀开口道。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如果我没猜错，你有着很罕见的制作幻境的天赋。”库珀的声音从雨声里传来，“月族不是不接纳外来的人，只是对他们制作幻境的能力要求很苛刻。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通过长老的测试。”
幻境。我又想到库珀曾经送给我的三个幻境，那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现在，那些幻境的制作者便在我面前，向不知该去向何处的我发出这样的邀请。他的话语无疑点燃了我沉迷幻境时的热情，我感到心跳加速。
“好，我想试试。”我抬起头，对上他乌黑的眼眸。
库珀带我去见长老的时候，他对我说，不要在长老面前透漏自己曾试图刺杀母亲的事。我答应了。
长老便是先前那个为母亲送上木盒的黑衣人，他对我进行了能力测试，其实就是触摸一个小小的水晶吊坠。我碰到水晶吊坠时，吊坠里镶嵌的水晶只发出了黯淡的银色光线。我以为自己的能力不够，可长老却眼睛一亮，欣喜地望着我：
“来吧，姑娘。”他说。
那年，我跟着月族人去往他们的故乡。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回头望向星光下母亲庄园的剪影。库珀站在我身旁，风吹起他的黑袍，摩擦着淹没小腿的草叶，沙沙作响。
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在这个真实而荒诞的世界里。
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我记不清了，毕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摘下泳帽，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到脖子上——那年，我的头发还没有留得很长，放下来仅仅能挨到肩膀。
“特丽丝塔！”男孩喊我的名字。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休走过来了。他穿了一件无袖的背心，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蓝盈盈的饮料，上面浮着大块的冰。看到那种不自然的蓝色，我感到嘴里泛起了甜腻腻的汽水味道。
“有一些穿着黑衣服的人来了，妈妈在和他们说话，我就溜过来了。”他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将一杯饮料递到我手里。
我伸手握住玻璃杯，被杯壁冻得一哆嗦。我把玻璃杯放在身边，手上已经沾了凉冰冰的水渍。
“黑衣服的人？”我梦呓般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直到休的呼吸不会落到我肌肤上。
休点点头。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动作，而是很惬意地喝了一大口冰镇汽水，闭上眼睛。叶片间落下来的光点映在他的脸上，我盯着那些光斑，渐渐地看不清他的面容。
休是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几年前，他的父亲病逝，母亲则继承了他父亲的财产。不知是他的年龄太小，还是性格如此，他总是很单纯快乐的样子，对我也很亲近。对这个弟弟，我总是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是难以抑制的厌恶，却还混合着许些蔑视与怜悯。
我站起身，说：“太热了，我要回去洗澡了。”
休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他对我这个借口没有表示出其他反应，我也便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开。我感到脚踝上有水珠滚下来，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又很快在夏日的炽热中消散。
我裹了浴巾，赤脚踏上房子里大理石地板。屋内沉寂而阴冷，走廊边高大的落地窗都被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上半，在地上落下大片深灰。我停在一扇窗边的阴影里，看着玻璃窗外那个明亮如幻梦的世界。绿色的树叶在夏风中摇曳，鸟雀来去，可一切都只是无声的画面，伴随它的只有室内许些克制的人声，还有很轻却很深的回响——这样我感到怪异，仿佛此时我置身于洞穴里，静得只能听到断续却不息的水滴。
几个仆人看到我，他们面上闪过不悦却又不能言说的古怪神情。我毫不在意地走过他们，从我回到母亲身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明白自己免不了非议。能够来到这里，是母亲的某种意义上的仁慈。至少，她还是会对曾经遗弃的女儿施以援手。
等我洗完澡，将头发擦干梳好，我换上了一条白色长裙，在镜子前站定。镜子里映出我的样貌，和母亲一样的金色头发，淡绿色的眼珠。我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是否有来自父亲的痕迹，毕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对父亲是谁毫无兴趣。他大概只是母亲向上爬的跳板之一，而我说不定是一个失败的筹码，以至于我在更小的时候曾流落街头。
我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嘈杂声，或许是母亲的客人要离开了。我想起休的话，“黑衣服的人”。那时的我到底是个小女孩，对来客难免好奇。于是，我穿好鞋子，跑下楼梯，匆匆回到那个明亮的世界里。
我的脚步在建筑外的台阶上停住了，因为，台阶尽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青年立在那里，无声无息。他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肤色苍白，眼睛与头发则呈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乌黑，如同最浓稠幽暗的夜色。他穿着一件及地的黑色长袍，身材瘦削，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夏日明灼的光线里。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因为他的目光颤了颤，露出一抹细微却若有所思的好奇。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将手在心口缓缓张开，似乎托住了什么东西。
一只黑蝴蝶从他手中凭空出现，那只蝴蝶的双翼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它悠悠向我飞来，在我面前扇动双翼。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随着它的飞动，那对很长的尾突在空气中留下转瞬即逝的紫色光芒。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停在青年面前。那只蝴蝶也向回飞，一直保持在我面前的位置，仿佛我被它引着向前。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动作是出于我本人的意志，而非蝴蝶的引导。
青年再度抬手，蝴蝶停在他掌心中，他合上拳，将蝴蝶攥在手心。
“你耍了什么把戏？”我很不客气地开口。
青年愣了一下，他面上流露出略微惊讶的神情。
“我问你，你耍了什么把戏。”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句子。
青年看着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孩童般的迷惘。
“什么也没有。”他摊开手，苍白修长的指节间空无一物。
可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已经经明白，这黑色的蝴蝶是一种引诱，库珀对我的引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就是明白。很久以后，库珀轻声赞叹于我的天赋，这或许是我看穿了黑色蝴蝶的原因。
“是吗？”我打量着他。他的样貌虽然和本地人有较大的差异，但称得上是精致俊美。可他的神态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他居然会呈现出细微的拘谨和无措，令我有些惊奇。
“你就是母亲的客人吗？”我问。
青年思索了一下：“我想是的。”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让人想起被丢弃的水龙头，粗糙的表面连铁锈都没有，只剩下冷硬而干涩的灰。但很快，我意识到，那些沙哑并非他原本的音色，更可能是很久没说话导致的，他的声音并不难听。
“是之一。”他补上一句。
我已经判断出这个人并不是严肃的客人，于是我说：
“她又要你们为她做什么？占卜？寻宝？”
青年想了一会儿，说：“她要我们为她打造一个幻境。”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们是幻境师？你是月族人？”
青年点点头。
月族是这片土地上近乎传说的存在，他们祖传着奇异的能力，可以构建出美轮美奂的幻境，能力出众的幻境师甚至可以制造出与现实分不出差别的幻境。然而，月族的大部分成员隐居在深山之中，制造幻境的魔法也几乎只在家族内传承。有一些幻境师会将制作好的幻境带出来贩卖，也有游历四方的幻境师接受贵族富人的委托，为他们定制幻境，不过，由于幻境师数目稀少，这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
“幻境师，好厉害的样子。”我发自内心道。母亲能请他们来，并不是容易的事。
青年静静看着我，似乎有些不解。
“这么说，你也是幻境师？”我作出好奇的神态，“你能卖给我一个幻境吗？”那时的我并非不知道幻境的昂贵，可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青年身上不同寻常的部分，于是，我这样问他。
“我没有带做好的幻境出来。”青年说。
“好吧，不打扰你了。”我说，“听声音，你的同伴应该在那边的庭院。”
“明年。”青年突然说，“明年的我还会来的。”
我有点惊诧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青年不等我回答，便转过身，他黑色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本只该是我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我却没想到，第二年的时候，青年真的又来了。
这次接待客人时，我也在场。母亲没有阻止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吝惜让我看到她世界里的一些事物——虽然，这更多是一种展示。
装潢精美的会客厅，五六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坐在那里，我一下子便看到青年，他坐在最边上。这些人里，只有他的样貌还沾着些稚气。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双手捧着一只华贵的木盒，递给母亲。母亲伸出手，缓慢而优雅地打开盒子，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但她的神情已经告诉我她的满意。她送离了月族人后，我看着她的木盒，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溜出了会客厅。
青年站在去年我遇到他的地方。他和去年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梦幻一般的神情，安静的黑眼睛。
“你长高了。”他对我说。
“为什么你们今年还会来？”我问他。
“你母亲的委托会持续五年。”青年说。
“什么委托会持续五年，她要造一个她的王国吗？”我冷哼道。
“对于一位客人，月族最多只能提供五年的幻境。”青年解释道。
“她要你们给她怎样的幻境？”我问。
青年自然没有回答。他从袍子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将袋子递给我。透过塑料纸，我看到里面的三颗晶莹剔透的绿色小圆球。
“这是什么……水果糖？”我抚摸着扎住袋子口的粉红色丝带，问。
“也是幻境。”青年说。
我有点惊讶：“幻境？”
“给你的，我做的一次性幻境。”青年说，“一共三个，进入幻境的方法是把糖果吃掉。”
“啊？那我母亲买下的幻境，表面上也是糖？”想到那个华贵的木匣子里装的是糖，我觉得讽刺。
“不是的，你母亲那个幻境不是一次性的，一般不会用糖来作载体。”青年认真地解释。
“原来是这样……”我将这一小袋糖拎到眼前，“谢谢你，去年我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的带给我了。你要多少钱？我的钱可能不太够……”
青年摇摇头：“不用了，我该走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连忙问他。
青年顿住步子。
“库珀。”他说，“我叫库珀。”
他没有问我的名字，这令我有些失望，甚至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然而，当我把第一颗糖果放在口中，我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送给特丽丝塔，享受属于你的幻境吧。
这声音不是库珀的，甚至不是现实中会存在的。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描述，它更像清晨时沾着露水的朝阳，或者温暖春夜里干净的星空。
第一颗糖果在我唇齿间慢慢化开，在舌尖留下青苹果般的清甜。我面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像是用水冲洗玻璃画板上的颜料，色彩糅合在一起，再慢慢淡去。
一片浅绿色的海洋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我轻轻踏入那片海洋，顿时，淡黄色的小花顺着我的鞋底向上生长，在我的小腿上留下毛茸茸的触感。阳光是淡金色的，如同不染湿意的、干净的雾气，氤氲在这方天地。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或者那并非一种确切的味道，而是奇妙的感觉，就像四岁那年，我站在百货店温暖的橘色灯光里，等着好心的店员将装有赠送面包的纸袋递给我。
口中最后一丝味道消散，我回到现实的世界，无力地瘫坐到地上。我有些想因为所感到的幸福流泪，却又觉得失落，这样强烈的反差让我感到莫大的虚无。
这就是幻境的力量吗？
我几乎是飞快地将第二颗糖果放进嘴里。第二颗糖果是凉凉的口感，像薄荷叶，没有第一颗糖那样甜，但味道更富有层次。我好像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广场，突然，四面的灯灭了，浓稠的黑暗刹那间吞噬了我，就连天上也没有一颗星星。
我正疑惑这个幻境是什么，突然间，我的脚下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那是一道银色的线，从我这里向外延伸，就像有人拿笔画下一道痕迹。
银线开始分叉，变得愈发复杂。很快，广场便被银色线条布满，看上去格外杂乱。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升起来了，原来是那银线绘制而成的图案，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平面的图案突然变为立体的实物，那似乎是个银色的女子塑像，有着慈爱的面容与耀眼的光泽。
一个又一个图案升至空中，一个美轮美奂的银色世界在我眼前渐渐成型。夜空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星子，我听到孩童的欢笑，还有强烈的情感，像是血液在沸腾。
艺术……以爱浇灌……以血与肉滋养……
燃尽自己。
天与地之间升腾起熊熊燃烧的银色火焰，我被这火焰吞没，心脏涨得几乎要炸裂，泪水不由自主涌出眼眶，火焰之后，现实世界一点点显现出来。
这样的爱……
我呼出一口气，把第三颗糖丢进嘴里。与前两颗糖不同，第三颗糖格外酸涩，这味道甚至很难被称为糖果。我站在荒草丛生的原野中，天空阴沉，风很大，吹得半人高的草丛向一个方向倾斜。然而，天地间，除了呼啸的风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这异样的寂静令这方天地看起来死气沉沉。
我费力地抬起脚，向前走去。天空中云翳颜色更暗，似乎马上要落下雨来。
“有人吗——”我将手环在嘴边，高声喊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能是压抑的氛围令我潜意识中有些恐慌。
无人应答，耳畔只有风声。
我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伤，或者孤单，这是我很少体会到的情绪。不知走了多久，暗绿色的原野上突然多了一抹白色，我加快脚步向那抹白色跑去，似乎到了那里就可以逃离这里。渐渐的，我看清那白色是一个人了，视野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就要——
那人回过头，我愣住了，继而叫出声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坍塌，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满头是汗，喘气不止。
我看到了我的脸。
那天我的神经保持着高度亢奋，整整一晚上没有睡着。我之前并非没有听过幻境的传说，但我一直觉得那和梦境没什么区别。直到今天，当新奇又逼真的幻境在我身边展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那是一种所有感官都得以调动的体验，最难得的，是其中所饱含的情绪。
母亲定制的幻境也会带来这样的体验吗？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我对幻境的着迷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并不像沉迷于烟酒的人们疯狂地摄入这些东西以重复快乐，我对幻境本身没有多么依赖，反而对幻境的制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幻境的制作要消耗什么，精神力，还是想象力？幻境中的情绪是制造者的体验还是想象？幻境的载体有什么？那些日子，我一直在图书馆里阅读相关的书籍，昼夜颠倒，像是踏在黑暗的虚无之中，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头顶却是璀璨的群星。
母亲对我的兴趣毫无表示。她不会不知道，但从没有提过。我想她并不在意我做了什么——只要我没做太出格的事。
第三年，月族人来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去找库珀，几乎忘了我和他只见过两面这件事。
“库珀！”我喊他的名字。
他闻声站定，转过身看我。我从他眼里读出吃惊和疏离，不过，他还认得我。
“谢谢你送给我的幻境，这是很奇妙的体验。”我把一缕掉在脸侧的金色长发别到耳后，说。
库珀看了我一会儿，轻轻说：“你喜欢就好。”
“我记得你说那些幻境是你做的，”我说，“不过，那里面的情绪，是来自其他幻境师的吗？我看书上说幻境中的情绪很难凭想象生成，但幻境师之间可以互相分享。”
库珀似乎来了兴趣，他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许些生动的变化：“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幻境中，有种……很难描述的气息。”我谨慎地说，“就像透明的湖泊，可是，它不该……”
我思索着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又担心会冒犯到面前的幻境师。虚幻与矛盾，这是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词语。
“我知道了。”不等我继续讲，库珀便说。他没有否认，但也未正面回答：“你对幻境的感知很敏锐，这是我……制造幻境的缺陷所在。”
我不知道这个缺陷是指他借用了别人的情绪还是什么，但库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便不好再多问。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几乎都是关于幻境制造的、无关痛痒的话题。我的直觉告诉我，库珀对这样的闲谈并不反感。
“明年我不会来了。”临走的时候，库珀对我说，“我需要精进能力。”
“啊，这样啊。”我并未感到太失落，那时，库珀在我眼里不过是过路人，很快便会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如水滴融入大海，无处寻觅。
接下来的一年，我对幻境的迷恋被硬生生打断——因为现实里的事。
我嗅到死亡的气息。
休的个子开始拔高，他不再像童年那样亲近我，看我的眼神多了敌意。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并不十分介意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赢过我，不会是我的对手。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我的目标是我的母亲。
当我被母亲的保镖按在地上的时候，很难说我是怎样的心情。意料之中，害怕，还是失望？或许都有，但更多的是，终于到这一步了，终于……
好累。
母亲走到我身边，她踢开掉在地上的手枪，绿色的眼睛向下看着我，那眼神不是母亲对女儿的，而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
“特丽丝塔，你想做什么？杀掉自己的母亲？”她的语气淡漠。
“这不是你用言行教我的吗，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侧过脸，冷笑着看她，“你心底根本就没把我和休当子女看，只是模仿和做戏罢了。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样防备？”
这话说得无耻，若是没有防备，她现在已经死了。可母亲的面色毫无变化，仿佛我的话只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甚至不用敷衍着争执几句。
我的头又被大力压在地上，我感觉我的脸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生疼。
“你到底是我女儿，给你一次机会，我暂时不会杀你，好自为之。”她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你不配当母亲。”我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我自然没有傻到相信她的话，更何况除了她以外，还有休。那年是月族人来的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夏日阴沉的骤雨里，我找到库珀。
雨浸湿了我的白裙子，还有我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库珀沉默着移开视线，用伞遮住我头顶的一方天空。
“我在这里留不下去了，库珀。”我说，有雨水从我的脸上滑落。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轻声问我。
“你不明白，她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财富与权力。”
库珀在一片雨声中无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尽管库珀的年龄比我大，但我想要的东西，永远不可能从他这里获取。从他送给我的幻境里，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
“你愿意来月族吗？”库珀开口道。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如果我没猜错，你有着很罕见的制作幻境的天赋。”库珀的声音从雨声里传来，“月族不是不接纳外来的人，只是对他们制作幻境的能力要求很苛刻。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通过长老的测试。”
幻境。我又想到库珀曾经送给我的三个幻境，那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现在，那些幻境的制作者便在我面前，向不知该去向何处的我发出这样的邀请。他的话语无疑点燃了我沉迷幻境时的热情，我感到心跳加速。
“好，我想试试。”我抬起头，对上他乌黑的眼眸。
库珀带我去见长老的时候，他对我说，不要在长老面前透漏自己曾试图刺杀母亲的事。我答应了。
长老便是先前那个为母亲送上木盒的黑衣人，他对我进行了能力测试，其实就是触摸一个小小的水晶吊坠。我碰到水晶吊坠时，吊坠里镶嵌的水晶只发出了黯淡的银色光线。我以为自己的能力不够，可长老却眼睛一亮，欣喜地望着我：
“来吧，姑娘。”他说。
那年，我跟着月族人去往他们的故乡。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回头望向星光下母亲庄园的剪影。库珀站在我身旁，风吹起他的黑袍，摩擦着淹没小腿的草叶，沙沙作响。
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在这个真实而荒诞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