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我随月族人进山。我们骑着白色的马匹,马在花朵盛放的牧场边缘慢慢走着,铃铛响声清脆。

    虽然已有预感,但作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库珀的话少得可怜。月族人并非沉默寡言的性格,这一行五六个人里,其他人都同我聊得很好,只有库珀一直不讲话。不仅如此,他一直和其他月族人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月族人的村落地理位置隐蔽,这里的生活物资几乎全靠商人运送进山,或者与其他村落的村民交换。然而,幻境师并不贫穷,甚至可以说他们手中有着不小的财富,大部分幻境师却在这里过着平淡的生活。我想,这很难说不是幻境的影响。

    月族人对他们制造的幻境视作什么,是谋生的工具,还是纯粹的作品?我不知道,但从他们身上来看,有更多机会体验绮丽的幻境,似乎更像一种对现实生活的诅咒。

    我住在村落边上的一栋空房子里。月族人似乎对外族人的到来没什么兴趣,仅仅有一些年轻人或者小孩子来拜访我。这种古怪的气氛同我先前的想象差了很多。

    来到月族不久,长老们找到我。库珀也在,他裹着那身黑袍子,坐在房屋的角落,闭着眼睛,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长老们无非是要我去月亮泉水,还有,成为幻境师需要老师。我已经知道,月族人成为幻境师,或者外族人来到月族的第一件事,是接受月亮泉水的祝福。在得到祝福后,幻境师会拥有他们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一方属于自己的私人幻境,月族人将其称之为“心之境”。此后,幻境师的每一个幻境,都是以心之境为基底,在心之境里制作完毕后,再分离出去。

    “我带她去月亮泉水。”库珀突然睁开眼,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长老们面面相觑。

    我隐隐感到库珀在月族人中的地位有些怪异,但也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我识趣地没有说话,等着长老们的安排。

    库珀盯着一位长老,他乌黑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那个长老咳嗽一声,没有提出反对的话。

    我跟着库珀上山,去月亮泉水。夜里山里很冷,我们都裹上厚厚的袍子。库珀提着一盏灯,在我前面走着,我跟在他后面,看着淡红色的火苗在眼前晃动,几乎要睡着了。

    “到了。”库珀说。

    我费力地睁大眼睛。面前的岩石里涌出一股银白色的水流,这水流几乎是透明的,其中似乎有什么细小的微粒,散发着轻浅的光。

    库珀吹灭了灯,月色倾斜下来,落在银白色的泉水上。

    “这是月亮泉水?”我迟疑着问他,“现在,我该怎么做?”

    库珀没有回答我,他在泉水边蹲下,轻轻念着咒语般听不清的词句,很久之后,他才站起身。

    “好了。现在,用手捧住水流。”库珀的声音非常轻,语气接近于虔诚。

    我走上去,慢慢伸出手,接住下落的水流。这水流冰凉刺骨,落在皮肤上,留下一阵刺痛。没多久,我感到手里似乎多了一团东西,沉甸甸的,有温度。

    “这是……”我看着手心里类似光球的东西,不敢有任何动作。

    库珀的手心覆上我的手背,帮助我托住那团光。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侧,痒痒的。

    “这是你的心之境。”库珀沉声道,“把它收到你的意识里去。”

    “怎么做?”

    “用心。”他说。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团光的样子。慢慢的,那团光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手上又感知到了泉水的冰凉。

    库珀将我的手拉回来:“你去用意识触碰那团光。”

    我很小心地想象着自己触碰光团的表面。我感到一种干燥的温暖,接着,即使闭着眼睛,我还是意识到,什么东西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际的原野,很荒芜,听不到任何声音。

    “初学者的心之境都是这个样子。”库珀察觉到我的疑问,说,“以后你有时间慢慢改造。现在,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总觉得库珀有些古怪,他的步伐凌乱,情绪似乎也很差劲。我问他:“谁带我来月亮泉水,有什么说法吗?”

    库珀放慢脚步,语气平淡:“一般来说,带你来月亮泉水的人,是你的长辈或者老师。”

    “你想做我的老师?”我明白过来。

    “不一定,你可以考虑别人。”他说。

    我想了想:“再说吧。”

    库珀没有说话,一时间,四周只有我们踩着泥土的脚步声。

    “那么,是谁带你来月亮泉水,接受祝福的?”我又问。

    库珀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才开口:

    “我妈妈。”

    -

    回去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库珀,他似乎在制造新的幻境,我也便没去打扰。

    村子里会有小孩来找我玩,一个叫穆的男孩经常来我这里,他的性格很是活泼,我也常常与他闲聊。

    “库珀带你去的月亮泉水?”听了我的经历,穆很吃惊,“库珀会是你的老师?”

    “不一定吧。”我说,“但是,库珀……有什么问题吗?”

    穆的脸上多了几分讳莫如深,他含糊地说:“你还是离库珀远一些,他制造幻境的能力很强是没错啦,所以长老还是看重他的。但是他……他是个怪物。”

    “什么意思?”我追问。

    “是很不好的事,总之,他如果要带你去他的心之境,千万不要去!”穆说。

    没有开始学习幻境制造时,我的日子无非是看书学习,有时候会拿村子里别人做的幻境体验一番。令我失望的是,在这里体会过的幻境,都给我一种很粗制滥造的感觉,更不要提强烈的情感。我去问穆这是不是由于我已经体验过其他的幻境,失去了新鲜感,穆却否认了:

    “不是的,你现在体验过的幻境太少,其实,这才是幻境师的平均水平,库珀那种幻境,属于天才做出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穆脸上带着几分轻蔑,又有对天才能力的向往。我知道,穆并不算平庸的幻境师,他制造的幻境显然要高于“平均水平”,只是不及库珀。

    “库珀很喜欢制作幻境吗?”我问穆。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痴迷。”穆说,“他的生活无非就是和长老出去游历,接受别人制作的委托,然后回来埋头制造幻境。我们几乎没和他讲过话的——当然,也有害怕他的因素在里面。”

    那天下午,我去找库珀。他的房门虚掩着,我犹豫了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库珀并没有去自己的心之境制造幻境,而是在屋子里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进来,他似乎有点惊讶。

    “什么事?”他问我。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注意到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我想好了。”我回应着他的视线,“我想成为你的学生。”

    “我想制造出你那样的幻境。”

    在这之后,我便跟着库珀学习制造幻境。

    客观来讲,库珀并不算一个非常优秀的老师,但根据我的保守估计,我同他的天赋差不多,因此,他很清楚哪些地方不用细讲我就可以理解。对于我这个起步年龄稍大的幻境师,这样的学习使效率提高不少。

    我开始在心之境内独立制造幻境,并有了几个对于初学者来说还可以的幻境。库珀没有鼓励我,我对此并不意外,倒是穆对我这几个幻境评价不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直到一次意外来临。

    那天,我正在自己的心之境中制造新幻境。我在意识里描摹出房屋的轮廓,让它在自己的心之境中显现出来。接着,我开始细化房屋的外部,墙砖的花纹,台阶的材质,还有……

    我的注意力被一方小小的灰色吸引。

    我的心之境已经被我改造了不少地方,我在荒原上种了一大片白色的花,并给天边配上不变的暖红色夕阳,云霞。至少,这些景观让这片天地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我从未在心之境里构造一方灰色的角落。

    这方灰色从何而来?我走到灰色面前,这时我才发现,那并不是一片灰色,而是一些黑白小圆点的混合,如同老式黑白电视上的雪花点。

    我试着去触碰那些雪花点,却感到一股力量将我吸入其中。我感到头疼得厉害,体温上升,意识开始变得飘忽。一个黑白人影似乎站在我面前,我想伸手拉住那个人,却怎么也触不到。

    那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又突然间碎掉,化为尘灰。我却依旧徒劳地伸手,想要拉住她。母亲。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妈妈,不要走。

    库珀进入我的心之境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一片黑白电视雪花之中浮沉。我感到无比的疲惫与痛楚,皮肤也变得滚烫。

    “特丽丝塔。”

    我看到库珀的脸,可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张开嘴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听到一个声音木然地喃喃自语:

    “妈妈,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点爱呢。”

    库珀将他冰凉的手指覆在我的额头上,冷与热相触的那一瞬,我身体一颤,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挣脱,任由我烫得吓人的手握住他。

    我拉着他的手指,慢慢下滑,让那点冰凉的触感停在我的嘴唇上。这时我可以看到他的脸了,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平静的。

    “好了,”他说,“特丽丝塔,跟我出来,没事了。”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出那角黑白电视雪花般的幻境,库珀的指尖燃起一簇紫色的火苗,他将手伸入那一角幻境,瞬间,那角幻境便被窜上来的紫色火焰烧得干干净净。

    我这才清醒过来。

    “刚才怎么了?”我困惑地看着库珀。

    库珀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提醒我在初学阶段,不要太沉溺于幻境的制作。我心有疑惑,便留心去打听,后来在一本书里查到,一些幻境师会被自己心之境中潜意识创造的负面幻境所困住,难以从中挣脱。

    “原来,幻境师还会被困在心之境里。”我对穆感叹,“我之前不知道制造幻境这么危险。”

    “这种情况很罕见,几乎只有你们这样的天才因为感知太敏感,在初学的时候才会发生。”穆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特丽丝塔,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库珀曾经把人困入他的心之境,然后,那个人死在里面了。”

    他的声音不大,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感到一阵恶寒。

    “他的心之境里死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说。

    穆点头肯定。

    不对啊。”我突然感到一丝困惑,“书上说,心之境里的负面幻境只会困住幻境师本人,其他幻境师不会受影响的。”

    “我可没有说是负面幻境困住了死者,特丽丝塔。”穆说,“是库珀干的。”

    我知道人有可能死在幻境里,但这通常需要一些禁术。现在,月族人早已将记载禁术的书籍销毁,这些方法只能在脱离月族的,或者是外族的幻境师处寻觅。库珀是在月族的村落长大的,游历也是同族内其他幻境师,他怎么会知道禁术?

    “那个死者是什么人?”我问穆。

    穆叹了口气:

    “是他的母亲。”

    -

    冬天,库珀坐在门前,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我踩过泥地上的积雪和枯叶,在院子里停步。

    库珀放下书,抬眼看我。冬日的清晨,落雪后的寂静里,我们安静地注视着彼此。

    “库珀,我想了解你。”我感到心里发虚,便垂下目光,“你曾经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害怕你……”

    库珀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个子比我高一些,在我脸上落下阴影。

    “特丽丝塔……”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是那样沉重。

    库珀用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我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想要将手抽离,可库珀的力气很大,让我无法有任何动作。

    我感到我的身体向着一片黑暗中坠去。这黑暗是如此的浓稠幽深,就像库珀头发和瞳孔的颜色。没过多久,黑暗中泛起无数团银白色的光亮,那是一只只巨大的眼睛,自黑色里睁开,空洞的瞳仁中是飞速运转的另一个世界。我看到其他色彩与光点在黑暗里飘浮,幻化出不同的形状,在我周身环绕。

    库珀依旧拉着我的手,他引着我踏上一条透明的路。鞋底与地面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用指甲敲击玻璃,很好听。

    我知道,我走进了库珀的心之境。

    很难用言语去描述库珀心之境的景象,也很难想象平日里库珀就是在这样的景象中制作幻境。绚丽却虚无,这是我对他的心之境最初的印象。

    “我们去哪里?”我问他。

    库珀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我在这条路上走着。终于,路的尽头出现在我视线里,那是一扇雕有花纹的银色门扉,此时,门扉紧闭。

    “这是什么?”

    “我制作的第一个幻境。”

    库珀推开了门,牵着我踏入那一方幻境。

    另我意外的是,踏入这方幻境以后,我的感官似乎钝化了,看不到也听不见库珀幻境中丰富的细节,就像从一幅精美的油画跌入孩童用铅笔绘出的简陋图案。不,这方幻境就是这样的,没有我自己的第一个幻境那样精致——甚至差得很远。

    我惊讶地看向库珀。

    “你没有看错,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幻境。”库珀说。

    “为什么……”

    “我并不是有天赋的幻境师,特丽丝塔。”库珀的声音在这方简陋的幻境里有些扭曲,“还记得那个用于测试天赋的水晶吊坠吗?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说明接受测试的人具有天赋。可当年我触碰到它时,它没有任何反应。”

    “是我的母亲,她将她的一切给予了我。”

    我一阵战栗:“可是,我听他们说,是你将母亲诱骗至心之境里,杀了她。所以,你才会被月族人害怕排挤……”

    “特丽丝塔,你已经看到,月族不是什么理想的净土,人们在现实与幻境之间挣扎,天资平庸的幻境师被欺凌与忽视,却在表面上尊重着他们口中弑母的疯子。”

    “我从来没想过要让妈妈死去。”库珀侧脸看我,黑眸幽深,“妈妈看到了我对制作幻境的热爱,可我并没有那样的天赋。她担心我日后由于平庸的能力而痛苦,于是,她将自己融入了我的心之境。”

    “融入了……心之境?”

    “月族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我的母亲使用了意外获得的禁术,融入了我的心之境里,以提高我制作幻境的能力。那年我才十岁,我看着她的身体融化在荒原上,就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那些血肉很快散开……然后,我的心之境开始迅速生长、蓬勃。”

    “这就是我的过去,特丽丝塔。”库珀轻声说。

    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在这方最初的幻境。库珀牵住我的那只手在发抖,鬼使神差地,我突然侧过身去,抱住面前的男人,将脸埋入他黑色的外衣中。我竭力忽视心中升起的酸涩,因为我知道,这既非恐惧,也并非感动或同情。

    库珀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没有回应我的拥抱。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在这里,因为我感知不到任何生气。

    有温热的水滴掉在我耳朵上。

    -

    这件事以后,我和库珀的关系近了不少,我更加主动同他讲话,说笑。有时我会回味起库珀曾经送给我的糖果幻境,第三个幻境中,那样强烈的孤单与悲伤,未尝不是来自库珀的心境。

    他有他所渴望的东西,我明白这一点。

    我能感到库珀对我的情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而在他的制作的绮丽幻境中,一种东西渐渐沉淀下来,掩盖了昔日的空洞。

    与此同时,我构造幻境的能力也在突飞猛进。这得益于我的苦练,但也离不开库珀,他将一些自己费心琢磨出来的制造技巧教给了我。

    有一天,库珀突然问我:“特丽丝塔,你还记得休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到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甚至不知道库珀怎么会知道休。我说:“是我弟弟,怎么了?”

    “对于他,你怎么看?”库珀问我。

    “他小时候还不错,后来被母亲利用了,针对过我。”我说,“不过,我想,以母亲的性格,在我这件事后,休会丧失她的信任。”

    “他死了。”库珀平静道。

    我愣住了。

    “他死了?”

    “是的。”库珀将一张报纸递给我,这报纸是前几天商人带进山里的。

    我一眼便看到母亲的照片,从容优雅的面容。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铅字,独子……死于心脏病……

    我又看回照片,照片上完美无瑕的人脸让我恨不得将报纸撕碎。我居然还幻想过用自己的远走高飞去惩罚她,说你会付出代价的,这下好了,休反而成了例子。死于心脏病……休的身体并不差,这个和他父亲一致的死亡原因,很难说不是被母亲做了同样的手脚。

    “库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能告诉我,我母亲向月族人委托的幻境,到底是什么?”

    “她要求的幻境很无聊。”库珀回答,随着关系拉近,他已经放弃了对我保密客人的委托信息,“无非是她现在所没有的财富与权力,就像你曾经形容的,建造一个属于她的王国。我只能把幻境的细节做逼真,仅此而已。”

    我笑了,无声地笑。她已经有那么多了,可她花费重金为自己买下的幻境,依旧是她此生难以获得的、更高的财富与权力。

    我的母亲没有给予我直接的教导,却以一种另外的方式影响着我,所以我在来到月族后会和小孩闲聊以博取好感,我会让技艺高超的幻境师库珀指点我,为此甚至不惜出卖感情获得信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怪物,尽自己所能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一直以来,我在做什么?我向魔鬼祈求温情,可魔鬼不会给我……不,任何人都不会给我。我见过的还少吗?流落街头的日子所见过人情冷暖,回到母亲身边后看到的勾心斗角。感情是最廉价的,在利益面前,这块含情脉脉的纱布早已千疮百孔。

    她害怕我,我咬着牙想。她害怕一个从小在街头流浪却奇迹般没死的孩子,一个具有力量的、像她一样会拉拢人心的强者,一个同样会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不惜手段的魔鬼。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后,午后明亮的阳光落进来,映亮一半的地板。光线与阴影在我身上交替,我停在一座银色的雕像前,仰头看那座雕像。

    雕像没有看我,女子注视着她前方的空气。在寂静之中,我久久地看着那尊雕像,好像自己也化作了雕塑。

    连库珀也不知道,我的心之境中有这样一处空间。

    我的手里渐渐凝出一根木棒。我攥起木棒,狠狠向雕塑砸去。木棒碰到雕像,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一瞬间,那银色无瑕的雕像表面出现了裂痕,继而碎为粉末,在光暗交织的空气里缓缓飘浮。

    “好了,现在,我想要的东西,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转过身去,对自己说。

    -

    来到月族的第三年春天,我和库珀外出游历。库珀并不喜欢独自出门,他离开村子只是为了接受一些集体的委托。我明白,库珀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而我恰恰相反——至少,我表现得很会和人打交道。

    在月族这两年多,我已经体会过太多幻境,也渐渐明白了幻境师对幻境那种矛盾的心态。虚拟和现实,落差,界限,真正的感知,活着的意义。长期与幻境打交道,这对精神而言,接近于凌迟。

    我需要接触一些比幻境更为真实的东西,月族村落已经不能满足这一点。

    我和库珀走过很多地方,那是我未曾有过的新奇体验。我看到蓝色天幕下高耸入云的雪山,听过翠绿原野上悠远的风笛声。草场上洁白的羊群,驶过旷野的火车,蜂蜜色晨曦里,街市传来烤面包的香味;落日时分,灯塔周围环绕着海鸟。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不同的样貌与声音。

    在汲取着外界力量的同时,我对制作幻境开始变得狂热,就像曾经在图书馆中度过的日子里,那种几乎要烧尽自己的热情。但我关注的依旧不是幻境本身,我关注的,还是制作幻境这件事。

    我试着贩卖自己制作的幻境,无论是单纯的风景,还是一段故事,甚至是有关情绪的幻境,反响都很不错。短短两年多,我已经能制造出普通人难以发现纰漏的幻境了。除了天赋原因,这自然离不开库珀的指点。

    库珀对此没有太多表示。来到外面以后,他变得更加寡言,也没什么兴趣和外面的人交谈,食宿的事情都是由我来安排。我维持着与他的友好,但有时我会觉得,同他一起出来是个错误。尽管他很少用言语表达想法,我还是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变得粘稠,浓烈,近乎于一种疼痛的注视,或者依赖,这不是什么好事。

    在旅途的尾声,我接受了一个女孩的委托。她在一所教会学校当老师。咖啡厅里,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注意到,她的裙子下摆处露出一小段假肢。

    隔着咖啡杯里升腾起的白色热气,她对我讲述她的故事。她从小因为残疾自卑,是她的母亲给予她温柔的引导,鼓励她追求自己的人生。如今,她已经实现了曾经的梦想,母亲却因为急病离世。她想要一个幻境,能同母亲好好告别。

    我将做好的幻境装入她给我的一只玩具熊,玩具熊已经很旧了,女孩说这是她小时候母亲给她缝的。我把玩具熊还给女孩,接受了她的报酬。

    就在我们要离开这里的那天,女孩匆匆找到我。

    “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对我说,满脸泪水,“谢谢你让我再见到我的母亲。”

    我不太意外,只是平静地说,你满意就好。可她那时的情绪却烙印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我没有告诉她,制造这个幻境,花费了我几乎全部的精力。这个幻境能持续一整年——这是幻境能持续的最长时间。她支付给我的报酬,远远不及这个幻境的精良的程度。

    “库珀,你说,有可以令幻境师也能完完全全沉入的幻境吗?”回程的路途上,我这样问库珀。

    “很难。”库珀说。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答案。制作幻境,体验幻境,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再精致的幻境,于幻境师眼中,也很难带来沉浸其间的体验。

    那个女孩经历的震动,我永远无法体会。

    回到月族村落不久后,我收到一只小小的木盒子。我将盒子打开,红色绒布上,一只银色的十字架静静地停在那里。

    这是库珀做的幻境,他喜欢将幻境放入银饰里。我想起月族人送给母亲的幻境,母亲不知道,我偷偷地去看过放那个幻境的载体,是一把银制的装饰性短剑,入口处有着幻境师的加密。

    我将十字架取出来,用手指指腹轻轻摩擦十字架的表面。

    伴随着微微的眩晕感,我走入一片白色的花海,夕阳将白色的花瓣染成温暖的橙色。我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细节,没有温度,没有风,更没有其他声音。

    库珀的幻境一向绚丽细腻,这个幻境却是如此的简单,这令我略感意外。

    我蹲下身,就在我的眼前,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花上,双翼微颤。

    我伸手去触那只蝴蝶,蝴蝶却突然化为碎屑,在盛放的花丛里消失不见。不知何时,花海漾开涟漪,一股温柔的力量托举住我,如同柳絮,洁白,轻盈。我闻到春天的味道,暖洋洋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饱满,要破土而出,带着新生的喜悦。

    以库珀内敛的性格,这个幻境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不再留恋,迅速退出这个幻境,将十字架放回盒子中,盖紧盒子。然后,我将盒子丢在房间角落的杂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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