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刀子似的风刮得人只想窝居在家,即便是在宫中,人也不多见,尤其当今陛下后宫只一位主子,宫道上除了行色匆匆的宫女内侍,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雪花簌簌飘下,落在突兀的半截梅树上,又被寒风裹挟着,重新飘落在被泥土填平的湖中央。

    但这一切,沈听霜都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事说来也真是巧,她再一次向谢琰提了自己要出宫的请求,只要能让她出宫,即便断她一手一脚她也欣然接受。

    然而,这个请求不出意料地被他拒绝了,甚至谢琰很可能早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竟连见都未见她,沈听霜在勤政殿外苦等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提着凉透了的甜枣羹悻悻回了未央宫。

    沈听霜十七岁入东宫,做了谢钦昂的侧妃,二十岁时,她是谢钦昂的贵妃,二十七岁时,她又成了谢琰的贵妃。

    皇朝更迭,她的贵妃之位却屹立不倒,沈听霜可不会傻到认为谢琰是心中倾慕她,才会在忍辱负重多年一朝大仇得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她继续做贵妃。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报少时被她欺辱之仇罢了。

    沈听霜已过而立,回首半生,她只后悔当初与母亲赌气,誓要比大姐嫁的好,入了东宫为侧妃。

    一入宫门深似海,沈听霜悔不当初,却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在郁郁之下日渐憔悴,如同一朵枯萎的芙蓉花,再不复当日荣光。

    她只能求着谢琰,无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让她出宫,回到杭州,她什么都愿意。

    可谢琰始终没有松口,每每不等她说完便拂袖而去,这次自己连见都没有见到他,回去的路上,流苏问她可要去御花园看新开的腊梅,沈听霜没有拒绝,谁知,路过湖边时,便因为心神不宁被一块不显眼的凸起绊住了脚,摔进了湖中。

    刺骨的严寒瞬间将她侵蚀,沈听霜意识模糊,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此长眠,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宫墙高耸,不知她变成离魂后,是否能越过去。

    这时小腹的骤痛让她瞬间回神,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了,已经因后宫争斗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沈听霜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有孕了。

    而她,现在又要失去她的孩子了。

    偏偏今日,谢琰没有见她。

    偏偏今日,她去了花园赏梅。

    偏偏今日,她又在湖边失足。

    偏偏,她不知自己有孕……

    在她还是谢钦昂的贵妃时,与皇后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她得到了凤印,可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太医诊断后便隐晦提醒:她以后很难有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时隔多年,她期盼的孩子终于来了,却又被她亲手杀死,沈听霜不知道自己被救上来后发生了什么,兴许是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几日,兴许早已在刺骨的湖水中失去了气息。

    可她不愿再去想这些痛苦的回忆,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马上就要被风吹起来了,却忽然落入水中,整个身子都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又是落水,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落水了。

    急怒之下,她忽然睁开眼睛,身下的触感软绵绵的,可浑身被汗液浸湿,倒真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小姐,您醒了!”

    她还迷糊着,陡然听见这一声,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身穿月白色方领比甲并素青色八幅湘裙的俏丽丫鬟,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

    沈听霜隐隐有种熟悉感,再看看这房间的布局,分明就是她在浙江时的闺房。

    “茗枝?”

    茗枝道:“奴婢在,小姐快喝些水,奴婢去叫人通知太太,她一个时辰前才刚走,叫奴婢一定要好生看着您呢。”

    沈听霜接过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茗枝和流苏一样,是从小贴身伺候她的丫鬟,但她早已放茗枝出去嫁人,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没想到她居然回到了年少时,此时父亲担任浙江巡抚,还没有进京任户部侍郎,她也还未嫁给太子……

    这时茗枝进来了,却不像方才那么雀跃,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小姐……太太她有些事,说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话音一落,恰好有袅袅琴音传来,一弦清一心。

    沈听霜没什么表情,“母亲她可是在东厢?”

    东厢是她大姐沈听露的屋子,这琴声自然也是从她屋中传出来的。

    茗枝咬了咬唇:“太太说要看着大小姐练琴,想来是因着半月后是张部堂夫人的寿宴,这才要看紧些,不然早就来西厢看您了。”

    看来今年是至德十二年了,毕竟张夫人的这次寿宴,可是让她印象深刻。

    等等,也就是说,现在是寿宴的半月前,那她这次生病是因为——谢琰!

    沈听霜顿时有些欲哭无泪,怎么把这个煞星给忘了。

    似乎是天意,那日她去了花园,想折一支早春白梅,放进她屋中雨过天青釉的美人耸肩瓶中,没成想风一吹,将她手中的锦帕吹进了荷花池里。

    女儿家私物,自然不能随意丢在外头,可她身边的丫鬟又不会水,恰好谢琰路过这里,沈听霜见了他的身影,便把他叫过来,想让他帮自己捡帕子。

    没想到谢琰跟没听见一样,脚步停都未停。

    这时的沈听霜不过十二岁,性子又骄纵,见这个来自己家里打秋风的穷酸小子这么无视自己,当即心生不满,想给他一个教训,却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滑进了荷花池中。

    早春二月,积雪未融,正赶上倒春寒,这湿冷的风吹到沈听霜身上,当天晚上她就发了高热,如今过去了五日,才算是大好了。

    而她和谢琰的恩怨,好像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想起以后会发生的那些事,沈听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茗枝还以为她冷了,连忙给她往上拉了被子,又给她披上一件短袄,还嫌不够,又拿了一个红铜手炉,末了还安慰道:“小姐放心,想来太太很快就会过来了,还有那个害得小姐落水的家伙,如今还在跪着呢,你病了几日,他就跪了几日。”

    “谁让他害得小姐落水,您可是中丞大人的嫡次女,身份尊贵哪里是他能比的!”

    茗枝越说越气愤,为她家小姐抱不平,沈听霜听得心惊肉跳。

    这时流苏端着药碗进来了,打断了茗枝的抱怨。

    沈听霜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让下人去谢家的院子传话,就说自己并未生气,让谢琰不用跪了。

    可听茗枝给她说的,谢氏夫妻让谢琰也跳了荷花池,且衣服都没换就让他在院中跪着了,这中间还下了一次雨……沈听霜不敢再想了,谢琰的心眼小如米粒,她这一世又不打算入东宫,等他恢复身份,定然会报复自己。

    罢了,如今后悔也无用,找个机会补偿他吧,他还有大业尚未完成,只要她不多做纠缠,想来谢琰也不会过多计较。

    想好之后,沈听霜心安不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乍起,吹过堂屋,传来似有若无的呜呜声。

    她用过饭食后便静坐休息,此时已是戌时末,可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东厢的琴音竟还未停下,扰得人心烦意乱。

    她如今可是个病人,没得人来看她也就算了,竟连休息都不能安生了,便是个奴婢也绝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活了这许多年,除了谢琰那厮威严太盛,她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忍气吞声。

    不多一会儿,沈听霜便到了东厢,她轻叩了两下门,力道不大,屋里的琴音却霎时停了下来。

    门被打开后,露出美妇人颇有些不耐的脸,郁如芸正要开口呵斥,她早就吩咐过不要来打扰,却在看到敲门的人后愣了片刻。

    眼前的少女丽若冬梅,灼若芙蕖,眉眼弯弯如新月,檐上羊角灯的昏黄灯光映在她身上,照得那枚挽发的玉簪温雅润泽,却丝毫不损少女眼角眉梢的那一丝清艳,再加上当了这么些年的宠妃,哪怕脸颊圆润,尚有稚气未脱,却无端给人一股子的威慑力。

    郁如芸回过神,惊讶道:“阿福,你怎么出来了,这病才刚好,夜里风大,又着凉了怎么办?”

    沈听霜笑得和气,“娘不让我进去吗?外面风大,万一我着凉了怎么办?”

    郁如芸一噎,也没再说什么,让她进去了,留下门外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庆幸方才自己没多嘴拦五小姐。

    进屋后,鹧鸪斑清婉似莲的香气扑鼻而来,待走过了碧纱橱,便看到窗台边的案几上一盏狻猊香炉轻烟袅袅,旁边放了一架琴,其前坐了一个温婉女子,女子抬头,一张脸和沈听霜约有三分像,正是大她两岁的亲姐姐,沈听露。

    沈听露见了沈听霜,微微一笑,关切道:“妹妹可是好多了?今儿上晌我和娘去看你,见你还没醒,便没有多留,如今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怎的来我这里了?”

    沈听霜施施然坐下,吩咐丫鬟给自己泡了一壶六安茶,竟是打算久留的姿态:“大姐,我倒是觉得现在一点也不晚,正是烹茶煮茗,弹琴听曲的好时候,你弹得这样好听,却只有母亲一人欣赏,难免孤独了些,如今妹妹也来陪你,不仅能听曲,还可为你和母亲端茶递水,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郁如芸坐到香炉前,闻言眉头一皱:“胡闹,这些下人的活计如何就要让你来做了。”

    沈听露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她这位小妹,何时见过小妹这么和气的时候,话里还处处都为她着想。

    沈听霜感受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了过来,眼睛被烛火晃得酸涩。

    夜风中温暖明亮的屋子,女儿抚琴弹曲,母亲执箸调香,一派温馨祥和,沈听霜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沈听露看到她面上疲惫,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休息,倒来了她这里听曲了?

    她手指微动,指下琴弦一颤,缕缕琴音就这么传了出来。

    ……原来是嫌这琴音扰人。

    片刻后,她开口解释道:“时辰不早了,再弹下去,绕梁之音也让人厌烦,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沈听霜确实累,见她这么说,也没再继续撑下去,只在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我觉得这《鸾凤吟》不好听,不如《苍梧引》雅韵有情。”

    沈听露有些好笑,她这个妹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先不说《苍梧引》是她早已练熟的曲子,何况它是娥皇女英思念亡夫而作,在张夫人的寿宴上弹奏,未免不妥,如此,便也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郁如芸所想自是与大女儿相同,只觉得小女儿任性又不懂事,尚在病中便随意外出,打扰姐姐练琴,指摘她的选曲,实在骄纵了一些。

    郁如芸心中不满小女儿的态度,说话的语气自然也不好,“既然病好些了,明日起得早些去给你祖母晨省。”

    沈听霜应是,一句轻飘飘的“晓得了”传进屋内,郁氏气急,想再说些什么,被沈听露拦了下来,眼见着小女儿的背影越来越远,口中直叹气。

    沈听露宽慰她:“娘,妹妹还小,又在病中,您何必跟她计较。”

    郁氏叹道:“我并非只计较她的过失,她如今这样,何尝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管教好。”

    她又看向沈听露,这是她的大女儿,才情好,规矩好,样貌好,如今浙江的这些官家贵妇,哪个没有听过大女儿的名字,可就是大女儿太过优秀,才更让她接受不了小女儿才德庸弩……

    沈听霜回去后就歇下了,第二日醒来便大好了,于是稍作打扮,穿了件鹅黄色褙子,流苏给她发髻上插了两只嵌绿松石的累丝金簪,腕上戴了一只艳似霞光的红翡镯子,唇上一点胭脂,当真是光润玉颜,迎着晨起的日头往院中一站,真像一朵俏丽含苞的迎春花。

    沈听霜轻笑,前世她心郁少食,面颊清瘦,不复年少芳华,如今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她定然要活出自我,寻历大好河山。

    她和郁氏沈听露一同去了老太太的寿华院,一路上不吵不嚷,只在心里想着,这次去了,正巧打听一番谢琰的情况,寻个机会将自己准备的赔礼给他,他们没了交集,也不会再有日后的孽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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