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面宿傩

    七月初,莲叶绿沉,不见一点绛红。

    青碧的池水漫过青石台阶,被太阳一晒生出丝缕白烟,呲啦一声悠悠融入窃蓝天幕中。

    小沙弥摇着船,艰难分开荷叶丛,停到池边,船上满是绛红荷花。

    “纯一,你怎么把池里的荷花都采了?”

    “阿弥陀佛”纯一双手合十,黑如墨玉的眼眸满是认真“非是小和尚要采荷花,而是云施主说今日方丈见不得荷花,恐有血光之灾,令我将池中荷花摘尽。”

    那人好奇“还有这种说法?”

    “听起来真像是玩笑话。”

    “阿弥陀佛,师父说云施主的占卜之术远在他之上,此言并非虚话。”纯一小和尚挠了挠脑袋,耳根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私下更希望这是句玩笑话。”

    “不过”小和尚支支吾吾整个耳朵都红透了“若是只是采了这些花就能化解师父的血光之灾,小和尚就是采一辈子的荷花也是愿意的!”

    小和尚的话一字儿不落的被池边小屋对弈的两人听在耳朵里。

    老和尚摇摇头冲面前少女道“你说你,哄他做什么?”

    捻着棋子的少女闻声抬头,灿金的阳光镀过她侧脸,长睫如蝶翼振开那些细碎的金芒,衬得那双如墨色横流的眼眸越发幽深,恍惚将整个夏日的阳光都吸了进去。

    少女抿嘴,桃腮微鼓“我可没开玩笑,你今日确实有血光之灾。”

    最多……那花是她哄小和尚的!

    反正她又不是和尚,打诳语也不会有什么。

    老和尚都是一把土埋到脖子处的年纪,听见这话倒也不恼,笑呵呵的把黑子放到合适的位子“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血光之灾?”

    “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我辈生于天地,还于天地何尝不是另一种长生之道?”

    “倒是云姑娘,年少而貌美,正是红鸾星动的大好年华。”

    “你的生命属于你,既然来到此世,那也是天意,何不顺从天意,烂漫自由的过此一生?”

    老和尚意有所指。

    他猜到了什么吗?

    思绪在脑海中绕过一圈儿,没察觉异样,按下不表,棋盘上白子占尽上风,她捡起被吃掉的黑子,一个一个,很是认真。

    “血光之灾,可以避的。“

    “老和尚当然可以避。”老和尚瞳眸颜色很浅,如琥珀一样,是那身年迈皮囊里唯一称得上好看的地方。

    此刻,琥珀色的眼瞳望了望池边哼哧哼哧搬花的小沙弥,笑意从心底漫出。

    “我避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凡事,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不惧生死之人,何以生死惧之?”

    云容落子,在这间隙举杯呷口茶。

    这老和尚还真爱打哑谜。

    “算了,不提这事。”跳过这个话题不言,云容问起另外一桩事“我听闻日本号称八百万神灵?但神灵都居住在高天原?”

    “人间——岂非成了无神之地?”

    老和尚深深望了眼云容,淡淡道“是,也不是。”

    “人间还有一位神,只不过这位,是半神,又为祸津神。”

    祸津神?带来灾厄?

    云容举杯“愿闻其详。”

    老和尚耷拉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良久,白子又吃掉几颗黑子,他才出声。

    “日本的神明为天道垂青所生,生来有心,可不被凡尘浊气、世俗欲念所影响,其中有一类神,为后天供奉,受人香火而生,这一类神若生来有心则罢,无心则只能为半神,极易受凡尘浊气影响。”

    “而如今人间最后一位半神叫做两面宿傩。”

    老和尚语调慢吞,黑子落下时一瞬间似扭曲了光影。

    让云容眼前一花。

    “如何生不可知,但飞驒山一带有他的神龛,流传已久。”

    白子紧随黑子之后。

    “是受供奉而生的神?怎么又说是半神、也是祸津神?”

    老和尚抬了抬眼眸,琥珀色的眸子多了几分深沉“因为他嗜杀无度、且喜食人,故为祸津神。”

    “因他无心,故只能为半神。”

    “他为祸人间已久,怎么不见神明降妖除魔?”云容疑惑,莫不是日本的神只受香火不做事?

    老和尚摇头。

    “这是神明间的事。”

    想了想添了句话“天皇是神明后人,也将其奉为座上宾客。”

    哦,祸津神也是神。

    神不太爱管这事。

    云容点头表示了解。

    高天原的神不下凡,她想要的东西就只能从这人身上取。

    但——

    他不仅是个半神,还是个祸津神。

    从他身上取东西,她怕是得做好死好几次的准备:

    得仔细筹谋。

    棋盘上黑子彻底没气,执白的云容拍拍衣袖,小和尚也扛着满船荷花归来。

    该告辞了。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白衣少女抱花而去。

    寺庙鼓声阵阵,散于山林翠色中。

    墨衣男子踏晚霞而来。

    看守寺门的小沙弥双手合十正要上去询问,老和尚先一步伸出手拦下。

    老和尚挥挥手,让小沙弥退下,朝来人双手合十,叹息道“施主,好久不见。”

    “你知道我要来?”两面宿傩挑眉,他衣袍宽大,微微露出前胸禁止的肌肉,他漫不经心地瞥过周围和尚如临大敌的神情,嘴角上扬。

    “宿傩施主,请入内一叙。”

    老和尚侧身展手,请两面宿傩入内。

    棋盘、黑白子如旧。

    只这次执白的人变成了两面宿傩。

    他不擅此道,对黑白棋也兴致缺缺,相较而言他更感兴趣老和尚的能力。

    “宿傩施主此来,可是有了之前问题的答案?”

    “你擅长占卜,怎么不知道我此来为何?”他撑着下颌,嗓音慵懒。

    这老和尚有个很特殊的能力,梦占。

    入梦之时可占万物。

    是个狂妄自大又目中无人的能力。

    “来与不来,是施主的自由。“老和尚黑子落下,双手合十时眉眼低垂,“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占到关于施主的事。”

    “施主若无答案也不必着急,时机到时,施主命中之人自然会出现。”

    “忧心?”两面宿傩扯开嘴角,他眉眼桀骜不驯,这一笑让本就桀骜的线条更是凌厉张狂,猩红的眼随意打量着眼前老得快死掉的和尚,嗤笑道“我从不为这种无聊的事多费心思。”

    “更不需要什么命中人。”

    “你之前的问题很有意思,不过我一个都不想选。”两面宿傩挑眉,声音慵懒又随意“我为何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即我。”

    “而老和尚,你也该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两面宿傩眼底闪过一抹杀意,右手微抬。

    “饶你多活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死了。”

    肌肤破开一线,鲜红的血色怦然溅开,老和尚的尸体摇晃着倒地,头颅甚至在地面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有那么几滴不太长眼的溅到两面宿傩脸上,他随手抹了下,猩红的眼与猩红的血对视,却并没有感到愉悦。

    老和尚知道他是来杀他的。

    居然一点都不反抗。

    真是——

    “这种自以为是的人都该杀掉!”

    猩红眼底暗色流转,他周身杀意重得几如实质。

    怒火总要有人承担,老和尚死了,那剩下的和尚也一起陪他好了。

    伏魔御厨子在寺庙展开。

    纯粹的斩击如空气一样无所不在。

    眨眼间,寺庙轰然倒塌,掀起数尺高的尘烟。

    云容感知到突如其来的危险,足尖轻点纵身闪到一棵树后。

    黄昏与血色彻底交融。

    鼻翼间的血腥气久久不去。

    这血光之灾、来得居然如此之快。

    将荷花挡在鼻尖,云容深吸一口气,芙蕖淡淡的清香驱散浓稠腥气,她这才左右瞧了瞧,将自己藏入树冠中。

    风吹飒飒。

    有人缓缓走出山门。

    这人身形格外高大,连投在地上的阴影也压迫感十足。

    墨色和服,踩着木屐,樱花色的头发,蜜色肌肤,肌肤上有线条凌厉的黑纹。

    再近些,云容从枝叶掩映间窥见这人五官。

    只这一眼,险些乱了她闭气的功夫。

    树叶窸窣茂密,在风中摇摇。

    斩击瞬息而至,将树冠片成许多片,树叶纷纷扬扬如下雨。

    没有人?

    两面宿傩拧眉,是他感觉错了?

    斩击再至,整颗树被切成无数大小一致的方块,扑簌簌落了一地。

    云容捂住口鼻,死死贴在另一棵树后,再不敢轻易发出动静。

    这个人…好敏锐的洞察力、好厉害的身手!

    他就是两面宿傩吧?

    天生异人有异相。

    非人间之子。

    这样一想,他右脸上如骨制面具的肌肤也就有了答案。

    两双眼睛,犹如人生两面,故为两面宿傩?

    云容忍不住想,既然他有两双眼睛,是否也会有两双手臂?

    这样的人,她真的能算计到他吗?

    一个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家伙——

    一年前,老和尚主动找上两面宿傩。

    “宿傩施主,是选择做人或是做神?还是就此堕落?”

    “人无心不可活,神无心不可居高天原,魔无心不可存自我。”

    “宿傩施主生来无心,当去寻天命之人,她会令你长出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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