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叫人看见雍王从元安府出来,恐多生事端。

    所以周惠泽带上怀安趁着深夜与佟越告别,两人从出元安府后门到了雍王府后门。

    后门插了门闩,二人进不去,怀安正要敲门,却被周惠泽止住。

    “动静太大,恐惊动打更人。”周惠泽倚着墙低声咳嗽起来。

    “长岁这小子睡死了,雷都打不醒。”怀安把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殿下,您坐着歇歇。”

    周惠泽着白袍,怀安怕他的白袍子染了泥。

    “穿上。”周惠泽不坐,他对怀安沉声道,“伤还没好呢,仔细又病了。”

    “我好了。”怀安拍着胸脯笑起来,“殿下,我还能照顾您。”

    怀安说着,自己坐了下来:“殿下,我这袍子左右是脏了,还沾了寒露,不能穿了,您不坐,我可坐了。”

    周惠泽这才弯下腰,与怀安坐在一起。怀安凑近了些,问道:“殿下,是谁要追杀我们?”

    周惠泽果断道:“我疑心是太子。”

    “太子?”这个答案出乎怀安的意料,他诧异道,“太子和您是兄弟,你们儿时那般和睦,几时有了间隙?”

    “怀安,十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周惠泽看了一眼怀安,低头叹息道,“太子怕我威胁他的储君之位。”

    怀安沉默了一阵才道:“殿下,还有我呢。”

    他在严寒寂寥的夜里挤到了周惠泽身侧,一如在中都十年里的每一个寒夜,他轻声问道,“殿下,您冷不冷?”

    周惠泽心不在焉地盯着地上。寒露沾湿了枯草,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他百无聊赖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草尖的露珠,露珠便摇摇欲坠,落到了草间的鹅卵石上,滑到了泥土里。

    周惠泽一言不发。他的目光顺着露珠往下滑 ,最后落在被露珠浸润后如泣泪般湿润的泥土里。他凝视着那片泥土,敛眸的瞬间,一阵寒意乍然从心底升起。

    良久,周惠泽垂着眸,缓缓开口:“怀安,我好冷啊。”

    清晨,朝光正好。

    长岁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捂着嘴打哈欠,慢悠悠地挪到后门拔开门闩。

    “咦——怎么天阴了?”长岁打完哈欠睁眼,“殿下?!”

    周惠泽立在后门,他个高,遮住了长岁一大半的视线。

    “怀安哥?!你们怎么不走前门?”长安惊诧地盯着从周惠泽身后走出来的怀安。

    周惠泽面无表情地进了门。

    长岁跟在周惠泽身后,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难道我睡得太死了没听见敲门?还是说没收到殿下提前通报的信件?死了、死了!”

    “嘀咕什么?”周惠泽猛然转身,长岁吓得差点没把兔子摔了。

    “啊……我说……”长岁抱紧了兔子,脑子转得飞快,“没什么……我说,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没忘记给兔子喂草,您看,它是不是又吃圆了?”

    周惠泽接过长岁怀里的兔子,道:“确实沉了不少。”

    这是冬狩时佟越猎的野兔。周惠泽本想留给怀安作伴,但怀安不喜欢这些蹦蹦跳跳的玩意,他甚至提出要亲自下厨把它红烧了给周惠泽补补身子。

    周惠泽婉拒道:“雍王府不差这一口肉。”

    于是,这只兔子逃过了一劫,还过上了被周惠泽定时投喂的好日子。

    “咦——殿下,您额头上怎么肿了个包?”长岁看得仔细。

    这个问题,怀安也问过,周惠泽说是门上撞的。

    “门上撞的。”周惠泽也如此回答长岁,他问道,“近日府上可有人来?”

    长岁摇头道:“没有。秦先生说若是您回来了,就捎人去通报他。”

    “你现在就去通报秦先生,说我回来了。另外,”周惠泽道,“怀安的药也快喝完了,你顺路去抓几副。”

    “好嘞!”长岁拔腿就走。

    “给殿下的补药也再抓些!”怀安朝长岁的背影喊道。

    怀安见周惠泽神色疲乏,便扶他去了卧房休息。

    周惠泽爱干净,昨夜他的白袍子在地上沾了点泥,怀安不用周惠泽吩咐,就在他阖目休息的空隙备好了热水,热水换了好几遍,只等周惠泽醒来时沐浴。

    怀安捂着腹部从周惠泽卧房出来,长岁正端着药站在阶下。

    怀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下了阶,道:“殿下歇着呢,这会儿别去吵他。被人吵醒就烦,醒了就要喝药,烦上加烦。”

    “怀安哥,这是给你熬的药。”长岁道。

    “我?”

    “是啊。”长岁小心翼翼地把药挪到怀安眼前,“快接着,烫死了!”

    怀安接过药,药碗萦绕着热气,挨近了便觉得暖和。他笑道:“你这小子,真惦记我。”

    怀安的手从腹部挪开,长岁便看到他衣裳上透出点点血迹。长岁正要惊呼,是怀安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到了廊外。

    “怀安哥,你受伤了?!”长岁瞪圆了眼,压低声音道。

    “旧伤,不碍事。”怀安道。

    “我看殿下脸色也不好,你们回来路上遇到事儿了?”长岁问。

    “没有。你别瞎想,也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去叨扰殿下。”怀安端着药一饮而尽,把空碗塞到长岁怀里,“洗碗去,我去看看殿下醒了没。”

    “哎!别走啊!”长岁一把拽回怀安,“你就这么一身血点子去侍奉殿下?你知道殿下最忧心你的身子了。”

    怀安缓了脚步,长岁拉他往厢房走:“我给你包扎。”

    包扎伤口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给周惠泽包扎的经验,长岁给怀安包扎起来也得心应手。

    长岁边低头缠着纱布,边对怀安道:“怀安哥,你真像我哥。”

    “你这小子,又跟我套近乎。说吧,又想吃什么了?”怀安笑道。

    “怀安哥,我是说真的。”长岁抬头,他一脸认真道,“你跟我亲哥一样。我哥会教我认字,会把吃的让给我,我跟着他学会很多,跟你也学了不少。”

    “跟着我学会什么了?”怀安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是学着怎么在殿下跟前做事,怎么伺候殿下。”长岁坦白道,“你和殿下比亲兄弟还亲,我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我打幼时就跟着殿下,进宫便是殿下的近侍,十五年了。”怀安道。

    “十五年……”长岁念着这个数,“我也不过才活了十五年……怀安哥,那你肯定比殿下肚子里的蛔虫还了解殿下!”

    “那是自然。”怀安扬起嘴角,“你说你有哥哥,那你亲哥现在何处?”怀安第一次听说长岁还有个亲生哥哥。

    “没了。”

    怀安的表情顿时凝固。

    长岁埋头整理着纱布:“包好了,怀安哥。”

    怀安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也是一进府就做殿下的近侍。”长岁见怀安愣神,便得意道,“我的名字也是殿下取的。”

    “我名字是殿下的母妃给的。”怀安穿好了衣裳。

    长岁又道:“我与我哥先前都是乞儿,我哥病死后,殿下可怜我,不仅安葬了我哥,还收留我在雍王府。”

    怀安道:“我幼时也靠乞讨为生,是纯妃娘娘带我进宫,让我与殿下作伴。”

    长岁惊叹道:“原来我俩身世相同,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怀安笑了:“我不介意多一个弟弟。”

    “哥!”长岁一把搂住怀安,“往后你就是我亲哥!”

    长岁突然想起什么,他放开怀安,支吾道:“既然我认你做哥,那我就不该瞒你……其实,我有个秘密……”

    怀安一副洗耳恭听状。

    长岁眼睛轱辘直转:“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就当是我们结拜为兄弟的盟约。如何?”

    “好。”怀安爽快道。

    长岁瞄了一眼窗外,关上了轩窗,随后凑到怀安耳畔,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哥不是病死的,他是为了给我偷吃的,被人打死的……我不敢跟殿下说实话,怕殿下嫌弃我……”

    长岁说着突然抬头解释道:“但是我哥是好人,他是第一次拿人家东西,他也是迫不得已……怀安哥,你别误会!”

    怀安安抚长岁道:“他真是个好哥哥。”

    长岁舒了口气,问道:“怀安哥,你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怀安也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十年前,我根本就没吃过久谊堂的豆酥,连见都没见过……其实,我并不喜欢豆酥……”

    “啊?”长岁愣在原地,“可是殿下说你念了十年……”

    怀安仰着头看合上的轩窗,嘴角轻轻地勾起。

    他做乞儿时哪有银子买豆酥,进宫后又如何翻得出宫墙。久谊堂的豆酥,不过是他做乞儿时听来的罢了。

    朝光渐沉,铺在窗纸上的只剩一层朦胧的黄雾。

    “人活着总要有念想,可以为了某个至亲至爱的人活,也可以为了某件物什活,与其万念俱灰地挨日子,倒不如为一口豆酥觉得来日可期。”

    “怀安哥……”

    怀安转头道:“你不要告诉殿下。”

    长岁道:“嗯,我懂。怀安哥,你再与我讲讲,殿下还有哪些习惯。”

    怀安不假思索道:“殿下口味清淡,喜欢吃咸酥饼。”

    “殿下身子弱,吃不得油腻重口的东西,这个我知道。咸酥饼……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长岁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和行囊笔,“还有呢?殿下平时爱玩什么?”

    “殿下幼时爱爬树、骑马……你在写什么?”怀安瞧见长岁端捧着小册子记个不停。

    “哦,这是殿下给我的小册子,他让我有要紧事都记下来。”长岁竖起小册子向怀安炫耀,“我是殿下的近侍,自然得上心。”

    怀安凑过去瞧了一眼:“记这么详细,倒是有近侍的样子。别光记纸上,这些得记心里。”

    “知道。”长岁边记边叹道:“原来殿下幼时也是个顽童。那现在呢?”

    “这么大的人了,肯定不会爬树了。骑马——”怀安沉思片刻,他想起冬狩那日,周惠泽策马扬鞭的情形,便继续道,“应该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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