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见佟越气冲冲地出来,忙低着头用巾帕遮住脸,生怕佟越责罚他被雍王买通。

    佟越一路上一言不发,马夫连大气都不敢出,拽缰绳的手心都被冷汗浸湿了。毕竟元安郡主名声在外,他平时走街串巷也是对郡主的泼辣强势有所耳闻的——一个横行边关两大关口,与边关虎将陆小将军有过私情的女子,能是什么善茬?

    马车在郡主府停下,佟越跳下马,马夫看着她的背影擦拭着额间的冷汗,佟越却冷不丁回头,将马夫手里的缰绳都吓掉了。

    马夫从马车上滚下来,哆嗦道:“小的不是有意诓骗郡主,是、是雍王殿下给的太多了……”

    马夫正磕着头,一个白花花的银疙瘩突然滚进他的视野。

    “拿上银子,滚!”

    “是是是!”马夫识相地抓起银疙瘩,连滚带爬上了马车,屁股还没坐稳,便抽着马鞭疾驰而去。

    佟越站在郡主府外却不进去,她隔着高高的院墙仰头打了声哨,万里便挣脱缰绳,撞开后门朝她奔来。

    “好马,随本将军去放风!”佟越翻身上马,朝城外奔驰而去。

    明明会京那么大,街道也宽敞,但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盖过了风声。万里撒不开蹄子奔跑,佟越手里的鞭子也扬不起来,马蹄卷起的尘埃不能随风翻山越岭,只能被佟越收回袖中。她本想策马疏解烦躁,现在却越来越郁闷。

    佟越往人少的地方去,道路越宽敞,眼前“会京”二字越刺目。她不知不觉间跑到了城门口。

    “没有太后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城!”守城兵执矛而立,将佟越挡在了城内。

    “放风也不行?”佟越在马上,腰间的虎头匕首正对着为首的守城兵。

    自从顺平帝驾崩,为封锁丧讯,太后派了军队在城门口严加看守,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那人看清楚了佟越腰间的虎头匕首,方才强硬的态度缓和下来:“这位贵人,非得要太后手谕,就是信物也不成。您莫为难兄弟们。”

    话音刚落,又来了一批守城兵。方才与佟越说话那人抱拳与佟越辞别,掐着时间让接替的守城兵接替他们。

    接替的守城兵交接时面对同袍冷漠似生人,面对挡住城门的佟越更是严厉驱逐,一反上一批人面对太后信物时恭敬的态度。

    佟越见没有余地,也不多留,拽着缰绳调转方向。

    雍王府。

    长岁熟稔地给周惠泽上药、换纱布,动作比平时都要小心谨慎,生怕挨着周惠泽一点。

    本是来看守周惠泽的御医醒来时脑子还懵着,瞟到周惠泽阴沉的脸色便觉得冰冻三尺,爬起来便溜之大吉,把自己关在厨房里闷声煎药。

    周惠泽阖目坐在案前,敛着眉头,他越是静,越是让人脊柱生寒。

    长岁收拾好药箱,正放轻步子往外走,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周惠泽苍白清瘦的面容上一片怅然与沉闷。长岁缩回脚步,从怀里掏出小册子,轻声询问道:“殿下,我给您念个笑话?”

    长岁见周惠泽没反应,又将小册子翻了几页:“……咸酥饼,您想吃吗?我前几日学会做了。”

    长岁摊开小册子,咬起了手指,琢磨着要准备哪些食材。

    兔子不知何时跳进了房里,又不知何时蹭到了周惠泽的衣角。长岁顿时如临大敌,生怕这只不合时宜的兔子蹭脏了周惠泽的白衣。他不敢惊动周惠泽,只能隔着案台朝兔子轻轻嘬了两声,挥手示意兔子走开。

    周惠泽眉头微动,长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吊着一口气伸出手去。他还没捞起兔子,周惠泽就抢先一步争了眼,手掌盖在兔子脑袋上,长岁张口就要为兔子开脱。

    周惠泽却道:“我为何没与她说清?”

    “……什么?”长岁像被雷劈了似的,不明所以地杵在原地。

    “我明知她是那般要强的女子,我为何还说些重话去激怒她,让她误以为我不信任她,质疑她的能力?”

    ……他不是在恼怒,而是……在懊悔?!

    “……也不全是您的错,被下药的是您,您生气是正常的……”

    “我是担心她的安危才偷偷进宫的,并非质疑她。太后为难她时,我担惊受怕,但听到她揭露账目的缺漏,我又很欣慰。她的沉着坚定从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男子,她的敏锐也超乎寻常,我只是从朝堂经过,她便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周惠泽语气中毫不掩饰赞叹,仿佛在夸耀一件珍宝,夸耀完又陷入无尽的怜惜,他逐渐低沉下去,“可我就是忧心她……哪怕十拿九稳,不,十拿十稳我也不愿让她孤身犯险。”

    长岁疑惑道:“那您既然匆匆赶去,怎么没有进去呢?”

    “她想保我,我不想辜负她的心意。再者,若是她此举失败,我又暴露,后面再无人助她回边关。”周惠泽将兔子捞到膝上,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绒毛,“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得送她回家。”

    既怜惜她的心意,又怒她擅作主张,人呐,总是这般矛盾与扭捏。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佟小将军也有些意气用事……”

    周惠泽眸子一瞥,长岁顿时噎了一口气,他急忙改口道:“我是说佟小将军意气风发……好!好!好得不得了!”

    周惠泽这才满意地颔首,回眸只见门外露出个脑袋,扒着门框往里瞧。

    “卫公子?”

    “雍王殿下。”卫贤磨磨蹭蹭地进门,“我来寻我师傅的。”

    一听到佟越的消息,周惠泽舒展须臾的眉头又情不自禁蹙了起来。他邀卫贤坐下,吩咐长岁给他斟了盏热茶,问道:“佟小将军没回府?”

    卫贤捧着热茶摇头:“师傅本与我约好,今日未时来我府上教我打拳,时辰已过,却不见踪迹,我便偷偷跑去郡主府找她,可郡主府的人说她还没回府。我师傅在会京无亲无故,除了我就只有殿下您一个熟人,所以我就只能来雍王府碰碰运气了。”

    周惠泽道:“我一直在府上修养,也没见过她。”

    “那我师傅会去哪儿?近日会京不太平,我爹不许我瞎跑,可我已许久未见过师傅了。”

    “卫公子,我先差人送你回府,卫太傅若是察觉你偷跑出来,必然要责罚你。我即刻去寻你师傅,保证将她完好无损地护送到你府上。”

    “我要一起去寻师傅!”卫贤道,“我爹忙着和郑大人议事,不会察觉我出府的。”

    “郑大人?”周惠泽不动声色道,“既然来了客,晚间必然要一同用膳的,卫公子,那你就更得到场了。”

    卫贤却道:“郑大人今日还要给敬灵公主递书信,不会久留的。”

    “如此……”周惠泽迟疑片刻,“但你还是得早些回去,你师傅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她既然答应你,便一定会去找你,你得在府上等着她,免得又错过了。”

    “……好吧。”卫贤悻悻地放下茶盏。

    “卫公子,”周惠泽亲自为他斟茶,“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啊?”卫贤来了劲,坐得板正,“我爹常夸殿下天资聪慧,您有何难题是我能解答的?”

    周惠泽一本正经道:“我想问,若是太傅同夫人有了矛盾,太傅是如何解决的?”

    卫贤对周惠泽的问题感到摸不着头脑,但也认真思索了一番,坦白道:“我记忆里,爹娘从未闹过矛盾。”

    “……那我换个问题,太傅平日是如何讨夫人欢心的?”

    卫贤道:“我娘爱周游河山,我爹闲暇时便带我娘云游四海,平日里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古玩字画,我爹也没少送我娘。”

    周惠泽若有所思地颔首,身后的长岁虽然没受吩咐,但也拿着小册子记个不停。

    “我明白了。”周惠泽一副受教的模样,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递给卫贤,“若是见到佟小将军,烦请卫公子转交给她。”

    “这是……铁匠铺的地契?还是会京的铺子?!”卫贤目瞪口呆,“送、送我师傅?”

    “嗯。她耳上连环痕都没有,想必不是爱钗环、喜胭脂的人,不如送她间铁匠铺,往后锻造铁刀铜剑,不必求人。”

    ……

    “送我?!”佟越将地契举在灯前看了又看,反复辨认真假,仿佛在做梦一般。

    “嗯!雍王殿下送您的!”卫贤肯定道。

    佟越摸着下巴左思右想,琢磨这究竟是周惠泽给她在朝堂上英勇表现的赏赐,还是想继续与她合谋的心意。

    不管是什么,都说明拜财神不如拜周惠泽,这位爷有钱!豪横!大手一挥就是会京的铁匠铺子,白天与他争执倒像是在砸自己的饭碗。

    卫贤也瞧出了佟越的疑虑,道:“雍王殿下说,这是给您的赔礼,今日不该说那些重话,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卫贤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原原本本将周惠泽的话带到了。

    “好好好,本将军收下了!”佟越将地契揣在怀里,白天的怒气和愤懑顿时烟消云散,笑容咧到了耳根,“这事是你我师徒间的秘密,你若是守口如瓶,我送你一件宝贝。”

    “什么宝贝?”卫贤捧着脸,期待地问。

    “一把宝剑,就在这间铁匠铺子里打,我亲自督工。”

    “好啊,我定然守口如瓶!”卫贤的眼睛亮如烛火,“其实雍王殿下先前便嘱咐过我,不要告诉旁人我去过雍王府,连爹娘也不可说。”

    佟越笑道:“他也给了你好处?”

    “嗯。”卫贤左顾右盼,最后凑到佟越身边,低声道,“殿下说会与我爹说写好话,减少我的功课……咳,其实后面三日的策论,殿下都替我写好了,我只需修改临摹一遍便好。殿下一气呵成,策论写得鞭擗向里,不愧是我爹的得意门生。”

    佟越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周惠泽作为皇室,对待策论文章会严肃板正,可他却比她想象中要放纵随性。

    也正因为周惠泽爽快,好处给到了点子上,所以卫贤乖乖回府了,周惠泽也没说错,他才回不久,佟越便赶到了。

    趁卫贤练拳的空隙,佟越靠在门上听动静,听到车轱辘声渐远,她也告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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