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广元的马车驶入暗巷,一个寻常小吏打扮的人与马车擦肩而过,顺手在车窗边摸了一把便匆匆离开,随后闪身进了废弃的草舍,再出来时已然是守城兵的装束。

    佟越紧随其后,在那人快要到城门时,将其拖进巷子敲晕了。

    佟越从他身上摸出一封书信,封面上书“敬呈敬灵公主”。她将书信揣在怀里,转身入了闹市。

    佟越一路上边走边放轻了步子查探四周,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将手搭在了背对着她的男子肩上。

    男子僵了片刻,转身盈盈一笑:“佟……这位姑娘,有何事啊?”

    佟越不作声,歪头看了眼他手里的绣花鞋,眼睛一转又瞧着他,忍俊不禁。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拿了只女子穿的绣花鞋,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将绣花鞋扔回小摊,欲盖弥彰地捋了捋头发。

    佟越道:“方才叫我什么?”

    “姑、姑娘。”

    “你认得我吗?”

    “不、不认得。”

    佟越笑起来,搭在他肩头的手收紧了:“那我怎么认得你呢,昙华公子?”

    “我、我在时花楼有些名气。”昙华感觉肩上吃痛,他往后退了半步,脑子比风车转得还快:“兴许……兴许你点过我!”

    “我确实爱美人。”佟越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我不喜欢满口谎话的美人。“

    昙华愣神间已经被佟越揪到了暗巷里,他肩上的那只手从未离开过,反倒越掐越紧。他借着巷外的光看到了佟越挑起的唇角。

    “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你这样的皮相,未免太招摇了。说吧,是哪个蠢货拿你当探子使?”

    昙华的背影修长玉立,不细看时与周惠泽有五分像,佟越随意一瞥,还以为是周惠泽跟来了。神出鬼没倒也像周惠泽的作风,只是周惠泽的背影更加端正文雅,也没这般笨手笨脚,昙华做贼般的模样露了馅。

    “我见姑娘你神采飞扬、与众不同,所以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并非对你有非分之想呀。”昙华不仅肩上疼,背后也被石壁硌得慌。

    昙华被佟越盯得心里发怵,他眼神乱瞟,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

    “你发誓,若是诓我,浑身溃烂而亡。”昙华正要抬起三指,佟越又道,“从脸开始。”

    “啊?!”昙华的手啪一下拍到脸上,他捂着脸,嘴抿得严严实实。

    佟越没见过这么蠢的探子,三言两语就被唬住了,但她此刻还有比刨根问底更要紧的事,她索性拿剑鞘抵在他后腰,逼着他往前走……

    昙华是被敲晕了扔进雍王府后院的。

    周惠泽听到动静便从太师椅上直起身,故作惊讶道:“佟小将军来了,有失远迎。”

    “装也装得像点,逢场作戏不是你的长处吗?”佟越端起一旁的药碗,药已经凉了,周惠泽早已等候多时。

    不等周惠泽起身,佟越就将他按了回去,她半蹲在太师椅前,舀了一小勺汤药送到周惠泽唇边,嘟囔道:“作践给谁看呢?”

    “等你呢。”周惠泽笑着含住羹匙,抬眼时盈盈眸光便倒映出月色。

    “你……”佟越将正要说些狠话呛回去,端药碗的手却突然被周惠泽握住。周惠泽就着这个姿势将药一饮而尽。

    “慢些喝,你急什么?尽挑不体面的法子死?”佟越看着周惠泽被苦得眉眼皱作一团,忙从腰间掏出一颗玉桂糖,匆匆剥开塞到他嘴里。

    周惠泽缓了缓,趁机贫嘴道:“将军在的时候,糖管够。”

    笑过后,周惠泽突然正经起来:“往后我会爱惜自己,口说无凭,所以这碗药我要当着将军的面喝。往后我会按时服用每一贴药,照顾好自己,望卿如是。”

    佟越愣愣地看着他。

    周惠泽一身素白衣裳融于月色,美人被银光被模糊了身影,单薄了轮廓,他只需轻微弯起唇角,浅浅施以一笑,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便随风化去,化作只萦绕着眼前人的温柔与坚定。

    “我还要同将军道歉,其一,我辜负了将军一片苦心,还让将军误以为我对你生疑。其二,我一开始确实居心不良,利用虎卫骑和将军的声望组建起守卫军。秦先生对守卫军一事的确一无所知,若他牵扯其中,恐难脱身,故我有所隐瞒。或许我有私心,但我绝无疑心,想必卫公子已将地契转交给将军,我向将军赔礼道歉,若将军不满意……”

    他这番话,真……真漂亮……

    佟越满眼都是美色,她迷迷糊糊间“嗯”了一声。

    周惠泽顿了顿:“将军还要什么,但凡我有的,我一并双手奉上,只盼将军展颜。”

    “我、我什么都不要……”佟越才满不在乎地将手挥出去,又扭头补充道:“除了那间铁匠铺。”

    “将军放心,我不会出尔反尔,给你就是你的。”

    “咳……”按照佟越平日敞亮大方的作风,她本该抱拳作揖,坦坦荡荡地赔礼道歉,此刻的她却低头将双手负在身后,竟有一丝忸怩,“我的意思是我也有疏忽之处……”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佟越明明在笑,声音却像飘在风里,疏淡的、低落的,飘进周惠泽心里有种别样的苦涩,比药苦。

    佟越道:“无论是坊间流言还是朝堂冷眼,那些轻视我的一言一行都像一双无形的手,它鞭笞着我,撑直了我与太后对峙的脊梁,我急于证明我与我爹一般刚正果敢,我并非世俗眼中的弱女子。我知道门外是你,我不仅要千千万万人见证我的胆识,更要你知道选择我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佟越摇头轻叹一声,“我也想好好护着你……这个盟友……若我再迟疑片刻,你便会进殿……你别多想,我的意思是你与我至少得保一个,若我出事,你还能再想法子对付太后。”

    周惠泽喉结滑动。佟越借着冷风抹了一把脸,才想起地上一动不动的昙华。

    美色当前,险些误了正事。

    “说正事。”佟越将昙华提到阶上,让他背靠漆柱,并掰正了他的脸朝向周惠泽,“这张脸,你应该记得吧?”

    “时花楼的昙华公子……啧,绝色呐。”周惠泽顺着佟越将自己从方才深沉的情绪中拉回来,他瞥了一眼她,意味深长地沉吟道,“上回帮佟公子你捏腿来着。怎的把人拐来了,是上回不尽兴?”

    周惠泽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佟越疑心御医开错了药方,那些药尽补到了周惠泽嘴上,他嘴上功夫是一日不落。

    佟越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顺水推舟道:“拐来暖床。”

    周惠泽嘴角抽搐:“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我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佟越嘴上说着浑话,手上却替昙华理好衣襟,她背对着周惠泽道,“我今日并非男装,他却认得我,还鬼鬼祟祟从城门跟我到街市,他这般出挑,又呆头呆脑,你说哪个蠢人找了他做探子?”

    “兴许那个蠢人没料到将军对美色如此敏锐,黑灯瞎火也能揪出个美人来。”

    佟越摸着下巴:“说那人蠢吧,其实也正中本将军下怀,这般绝色的探子,我逮到了也舍不得动他分毫。这招美人计呀,剑走偏锋,妙不可言。”

    周惠泽没想到佟越的这番思量更是剑走偏锋,他诡异地看着她:“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佟越正思索着,周惠泽打断道:“暖床不行。瞧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硌人。”

    佟越听这话耳熟,她上下打量着周惠泽:“这话不是说你的吗?”

    周惠泽却凑近了,热气呵到佟越鼻尖:“将军试试不就知道了?嗯?”

    佟越被周惠泽勾得面上发热,寒风又拍过她的脸颊,她在冷热交织中打了个寒颤,最后吐出一句:“你用的药有问题,掺春药了?”

    周惠泽哭笑不得。

    佟越撇了撇嘴:“我自有打算。我会将他送回时花楼,让尹兰盯着他,我迟早要揪出他背后那个蠢人。”

    周惠泽赞许地点点头。

    “更要紧的是这个。”佟越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我晌午路过城门,发觉轮替的两批守城兵互不相熟,且有人识得太后的虎头匕首,有人似乎闻所未闻,我猜测后者不是太后派来的。我晚间跟着郑广元从太傅府出来,有人暗中接了他的信,随后便换了守城兵的打扮往城门去。这倒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太后的守城兵被人调换了一批。是郑广元安插了自己人混进守城兵,好对外通风报信。”

    佟越将信展开,凑过去与周惠泽一道看完,便将信纸揉碎了塞回袖中。

    信的内容很简单,郑广元告知了周惠澜顺平帝的丧讯和姚氏父子如今的处境,并嘱托她竭力制止陆氏父子入京。

    周惠泽轻笑一声,问佟越道,“陆小将军听媳妇儿的话吗?”

    佟越白了他一眼:“等我住他床底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周惠泽挨了白眼,正经起来:“或许昙华就是郑广元派来跟踪你的呢?”

    “不像。”佟越斩钉截铁道,“他都瞧不上我,不会费这个劲。”

    “其实将军只是明珠蒙尘,不用妄自菲薄。”周惠泽瞧佟越抿着唇,便将昙华这页揭过,道,“将军先前说早已把丧讯传去了虎门关,想必镇宁侯会与陆大将军商议对策,他们入京就是狼入虎口,不出兵也是你我所愿。若是公主真能劝阻陆氏,那郑广元这封书信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难不成还将这封书信还回去?”佟越背过身,“我不想让陆兄卷进来,公主也是无辜的。他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不能叫这些繁杂的纷争染指他们的感情。”

    周惠泽道:“那虎门关那边可有消息?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知会。”

    “太后封锁城门,消息进不来,但我该传达的都传达到了,我爹自会与陆伯伯商议对策,军师也会出谋划策。”佟越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有求于你的时候,我从不羞于开口。”

    周惠泽不宜插手虎门关的事,牵扯过多,既容易被朝堂之人发觉,也容易引来边关的猜忌,所以佟越给周惠泽下了颗定心丸,哄他安心养伤。

    周惠泽也不再多问。

    佟越扛起昙华前脚刚走,长岁后脚便小跑到周惠泽面前。

    “殿下,佟小将军没回郡主府。”长岁气喘吁吁。

    “她刚走。”周惠泽瞟一眼药碗,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仿佛药味散尽,只剩玉桂糖的回甘,“从我这儿。”

    “啊?”长岁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你怎的回来这么晚?”周惠泽问。

    “我……我怕错过了,就在郡主府等了几个时辰。”长岁挠头道。

    周惠泽听卫贤说佟越没回府,想着这丫头还在气头上,自己不好出面,便叫长岁去郡主府找她,还叮嘱长岁见了面要夸大他病情,最好让那丫头动恻隐之心,主动来找他。

    好在这丫头脾气虽倔,但性子不矫情别扭,大局当前也能明是非,没在此刻与他生闷气,有事会主动上门。

    “手里拿的什么?”周惠泽注意到长岁藏在身后的右手。

    长岁将手拿到身前,在周惠泽眼前摊开,笑道:“一些种子,芙云给的。”

    “能种起来吗?别叫兔子啃了。”

    兔子没关在笼里,整日在后院蹦蹦跳跳,什么都啃,但周惠泽说这样显得有生气。

    “我种在后门外,兔子蹦不出去。”长岁指了指门外。

    周惠泽顺着长岁的手势看去,嘴角微不可察地垂下,他喉间发涩,良久,才问道:“是什么种子?”

    “百日草。”

    长岁拨着掌心的种子,又一粒粒数了一遍,再抬头时,周惠泽已不见踪影,只听得门吱呀一声掩上,却没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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