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关,边关便越难得有好天日,不是大雾就是风雪。

    姚裴此次前来未提前告知边关,故无人接应,又遇上大雪封山,绕路的时日也不少。天寒地冻,他拖着长长的队伍走得格外慢,会京的马耐力又不够,路上倒了好几匹。

    姚裴一路风尘仆仆,他加急了一封又一封书信递给姚世全,想让他爹去求太后收回成命,让他半路返还,所以他故意在路上蹉跎再蹉跎,期盼太后召他回京。

    太后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未拆封的书信,上边还残留着边关的寒意。信封上“家父亲启”几个字写得粗顿沉滞,一看便是执笔者落笔时手抖不止。

    太后轻嗤道:“来来回回尽是那几句,姚家的男儿何时能说些哀家瞧得上的话?”

    姚裴的书信从未递到姚世全手上,反而被太后悉数截下。

    太后阖目扶着鬓发:“让兄长好好看看,他疼爱的儿子多么窝囊。”

    红德照例将姚裴递来的书信扔进炭盆里。

    案上还有一封书信,落款“敬灵”,太后怀着期许的心情拆开,又猛然拍案而起。

    红德打了个哆嗦,手中的火?都吓掉了,他转身就跪了下去。

    “敬灵已与陆大将军之子和离,人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姚裴呢?姚裴还未到沙雁关?!”太后勃然大怒,撕碎了书信和夹带的和离书。

    红德支吾了一瞬,他哪知道姚裴何在,好在他反应敏捷,就着跪姿爬到炭盆前,徒手伸进火里将姚裴那封还未燃尽的书信捞了出来,擦了又擦才敢递给太后。

    “雪大封路?”太后雷霆大怒,将书信捏成一团砸进炭盆,“叫他冒着风雪连夜赶路,尽快入关!哪怕只吊着口气,求也把佟陆二将求来!”

    “来人啦!来人啦!”鹦鹉在笼中聒噪不停,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随之踏进宫殿。

    来者竟是守城门的士兵,他满脸涨红,一头栽到地上,高声通报道:“太后娘娘,镇、镇宁侯到城门口了!”

    太后的神色由怒转喜:“迎姚尚书和两位大将进宫。”

    “姚、姚尚书没回京……”

    “什么?!”太后面色骤变,如遭霹雳。

    红德立马将地上的守城兵拽起身:“你对娘娘说清楚!”

    守城兵这才道:“姚尚书没回来,陆大将军也没来,镇宁侯未带随军,他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太后的心绪随着局势瞬变而跌宕起伏,她稳住呼吸,瞟了一眼红德,在电光火石间果断道,“召元安郡主入宫。”

    佟越应召入宫,问其缘由,红德只道太后孤寂,寻她作伴。

    风波诡谲,越往皇宫深处走,佟越越是心里没谱。她联想到太后先前要设女官的话,甚至疑心是周惠泽乌鸦嘴显灵,太后当真要将她推出来做御史。

    “娘娘,元安郡主到了。”

    “进。”

    “郡主,请吧。”红德退至佟越身后,请她进殿。

    佟越推门而入,却被从天而降的铁笼罩住,她见势不对,立即拔出腰间的虎头匕首。一群群蒙面侍卫突然涌入殿中,将铁笼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后从侍卫身后走出,她抬指掩着口鼻 ,一言不发。

    “娘娘这是何意?”佟越话音刚落,殿内顿时烟雾四起……

    她再醒来时背靠在一面石墙上,双眼被蒙住,铁链铐住她的手脚和脖颈,令她动弹不得。

    四周死寂一片,锁链啷当回响,佟越屏住呼吸,确认周遭没人后,在黑暗中用指尖细细摩挲着身后的石墙。

    石墙冰冷坚硬,佟越却竟摸到了一条条轻浅而凌乱的细痕……

    佟仕明果真是单枪匹马来的。

    他收到佟越的书信后本就疑云重重,打那之后又再没收到佟越的家书,他寝食难安,所以向陆正和军师交代好招待姚裴的事,便迎着风雪,日夜兼程赶来会京。

    以往的会京畅通无阻,今日他被拦截在城门外徘徊许久,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守城兵放行后,佟仕明本想直奔郡主府,却被太后召进了皇宫。

    佟仕明从落座起,太后便亲自斟茶倒酒,她不做吩咐,只将东洲之史如家常般娓娓道来,尤其是提到开荣帝时声泪俱下。

    佟仕明在太后对面端坐了半个时辰,腰背笔直,面色沉着而平静:“能将东洲之史记得如此清楚的人,恐怕除了史官,便是娘娘。娘娘博古通今,臣敬佩不已。”

    太后见他从进门时便从容不迫,料定了他并未得知顺平帝的丧讯。

    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只要佟仕明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她便把握了主动权,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使失了陆正的支持,以佟仕明的威望,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太后抹了泪,主动道:“镇宁侯可知为何城门紧闭?”

    “臣不懂会京事宜,定了规矩,守着便是。”佟仕明紧接着道,“年关将至,小女第一次不在身边,臣念叨得紧,所以独自前来探望。路上风雪交加,臣却一刻不敢懈怠,只为早日见到小女。”

    佟仕明一番话解释了自己进京的缘故,打消了太后的疑虑。

    他知道太后不会放佟越回边关,即使是年节这般紧要的团圆日子也不会放行,他赶在节前来探望,便是做好了佟越不能回边关的准备。他向朝廷表明了忠心,默许了朝廷对他的牵制。

    但他也暗示了自己的态度——朝堂之事他不会插手,但他会随时进京探望佟越,确保佟越周全。

    “镇宁侯想来随都可以来。”太后观察着佟仕明的神色,接着道,“佟丫头有才,哀家爱惜她,也将东洲之史讲与她听过。”

    佟仕明道:“小女自幼在军营玩闹长大,书读得不多,惯会使些小聪明,劳烦太后费心教导,可惜她不是读书的料子。”

    太后摇头道:“此言差矣。不是哀家有意教导,是她自己也有立功之心。佟丫头自请到潇城行宫做督工,还查出了行宫账簿的缺漏,为东洲揪出了一条蛀虫。 ”

    佟仕明不知此事,但知潇城行宫是为太后所建,行宫出了问题,沾边的人皆难辞其咎。

    佟仕明故作镇定,默默投以询问的目光。太后道:“是姚御史,如今已自戕谢罪。”

    佟仕明怔住。姚裴还在路上,姚世全怎么就没了?会京究竟发生了何事,佟越竟瞒得如此深!

    佟仕明的心提了起来,更加担忧起佟越的安危,他抱拳道:“是臣疏忽了朝中之事,请太后明示。”

    “镇宁侯莫慌。姚御史贪赃枉法,哀家才惩治了他,虽说他是哀家的亲哥哥,但哀家不能徇私枉法。”太后道,“佟丫头有功,当赏。”

    “小女懵懂无知,竟敢插手朝中之事,给陛下和太后添乱了。”佟仕明的拳头捏紧道,“依臣之见,当罚。”

    “镇宁侯还不明白吗?哀家是真赏识你的女儿。至于陛下……”太后顿了顿,饮了一口热茶才接着道,“陛下驾崩了。”

    “什么?!”佟仕明如遭重击,他倏地起身,撞翻了面前的酒盏。

    太后也随之起身,安抚道:“哀家并未隐瞒国丧,陛下一去,哀家即刻派了姚尚书亲自去边关传讯,可遇上大雪封山,这才耽误了。至于封城,哀家是怕国丧一出,有心者作乱,这才出此下策。”

    佟仕明心如乱麻,他一言不发,盯着太后自圆其说。

    太后道:“顺平帝久不发丧,就是等着两位大将回京主持仪式。”

    佟仕明单膝跪地:“此事该由太子主持,臣与陆大将军一介武夫,不习礼事。陛下仙逝,紧闭城门并非长久之计,理应扶太子登基以稳朝纲,文武百官从旁辅佐,东洲方可渡过此关。”

    太后转身坐上主位,拂袖轻笑道:“镇宁侯,太子与顺平帝相比,如何呀?”

    佟仕明答:“太子必承陛下之神武。”

    太后又问:“哀家与顺平帝相比,又如何?”

    佟仕明道:“顺平帝有娘娘相助,如虎添翼。”

    太后明知故问,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轻轻摇头,无奈笑道:“镇宁侯口是心非。开荣帝呕心沥血才有了百废俱兴的东洲,自顺平帝上位,东洲停滞不前,若不是哀家垂帘听政,东洲早已随开荣帝逝去而凋敝,若是太子登基,东洲怕是要只退不进。”

    佟仕明眉头紧锁:“娘娘慎言。”

    太后却道:“哀家都还记得东洲之史,镇宁侯应该也不会忘,开荣帝的音容,你应该比哀家记得牢。‘镇守八方,宁息万世’,这是你与开荣帝的约定,你为他开疆扩土,一生峥嵘,应该也不想东洲毁于一旦。”

    佟仕明坚定不移道:“开荣帝授臣以玉龙剑,臣此生只为周氏守天下。”

    太后目露凄楚:“哀家是开荣帝遗孀,怎么不算周氏的人?镇宁侯能许女儿上阵杀敌,便不是轻视女子之人,哀家的功绩你也看在眼里,为何不愿承认呢?待哀家登上高位,必能让东洲……”

    “娘娘,”佟仕明打断道,“臣今日吃多了酒,记不住事,多谢娘娘款待,无论新帝登基大典定在何时,臣都会亲自佩剑护佑,不会让大典有任何差池。”

    佟仕明行礼告退,一只脚才迈出殿门,太后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御史之位空悬,哀家已物色好了人选。”

    佟仕明充耳不闻。

    “若是镇宁侯不愿扶持哀家,哀家便将元安郡主推到御史的位置上,到时她成了众矢之的,此生都出不了会京。”

    佟仕明顿时定在门口。

章节目录

同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饮山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饮山白并收藏同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