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越许久都没这么安心过,她只管躺着,她爹鞍前马后,又是上药又是喂饭,连喝口水都怕她呛着。

    上药时,佟越一皱眉,佟仕明便慌了神。

    佟越凭蛮力挣脱了牢牢钉进石墙的铁锁。脖颈、手腕、脚腕,轻则淤青发肿,重则破皮见骨。上药时佟仕明才发现佟越有的伤口处血肉粘着衣衫和尘土,她愣是一声不吭。

    佟仕明心中酸楚,骂道:“你这丫头,铁做的?不怕疼?”

    “疼疼疼!”佟越趁机使唤道,“爹,回去路上您帮我牵马呗,我手脚不便,骑不了马。”

    佟仕明道:“养好伤再回去,万里只听你的话,你自己骑。”

    “哎呦——爹,我这手腕像是折了!”

    “哪里?哪里折了?!”佟仕明捏着佟越的胳膊左瞧右瞧,心里就没踏实过。

    “骗你的,不疼。”佟越笑道。

    “你这丫头……”佟仕明将她的胳膊收回被褥里,“怪爹不好,爹就不该留你在会京。爹空有虚名,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在朝堂上……”

    佟越打断道:“有人同我说了,爹在朝堂上受太后要挟,在保女儿和保周氏天下的两难间毅然选了我。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青史留名,你就该舍弃我,到时候好让史官美言我几句,太子还得赏我块匾额,上书‘将门虎女,舍生取义’。”

    “……朝堂上的事,谁同你说的?”佟仕明敲着佟越的脑袋。

    “雍王殿下。”佟越张口就来。

    芙云小跑进来,喊道:“侯爷、小姐,雍王殿下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佟仕明本想移步大厅,他还未发话,佟越便道:“让他进来。”

    周惠泽不许长岁入佟越的卧房,亲自提着各式各样的匣子进来了。伤药、补品应有尽有,都是高价从各地搜罗的。

    周惠泽是亲王,本该佟仕明向他行礼,怎料周惠泽放下匣子,却先颔首道:“镇宁侯。”

    佟仕明被喊了个措手不及,连拳都抱反了。

    周惠泽也不拘小节,几步上前便坐到了佟越的榻边。他伸出去的手都在颤抖,仿佛疼的是他。

    周惠泽的手还未触碰到佟越的脖颈,耳边便传来佟仕明的咳嗽,他悻悻地收回手。

    佟越从周惠泽进门起眼睛就没挪开过,目光丈量着他的身形,在他坐下时轻声道:“瘦了。”

    周惠泽刚要开口叫佟越亲手摸摸他是否真的瘦了,猛然想起佟仕明在场,浑话登时咽回肚里,化作温文尔雅的浅笑。

    周惠泽难得这么谦和。佟越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手指隔着被褥轻轻戳了戳周惠泽的腿侧。周惠泽礼貌回视,神色正派,倒显得佟越像个登徒子。

    佟仕明的眼睛在两人间打转,方才的心疼转为闷气。他承认,周惠泽确实貌美精致,唇红齿白,人如柳,面如玉,和边关五大三粗的男人截然不同,可佟仕明就是怎么瞧他怎么不舒坦。

    佟仕明索性一屁股坐到周惠泽面前,隔断了他与佟越。佟仕明与周惠泽面对面,两人几乎快贴到一起,他与周惠泽大眼瞪小眼:“殿下前些日子费了心思寻小女,臣正要亲自到府上酬谢。小女伤得不轻,得歇下了。”

    “我挺好的。”佟越拨开她爹,朝周惠泽呵呵一笑,“我被囚禁的日子里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现下见了美人,哪儿哪儿都不疼了。”

    周惠泽一副不敢接话的模样。他越是端成谦谦君子,佟越越是忍不住撩拨他,隔着被褥的手指在周惠泽腿侧画了个圈,又轻轻掐了他一把。

    周惠泽咬着牙,无奈地瞪了佟越一眼,佟越反倒若无其事地瞪了回去。

    佟仕明早被佟越没羞没臊的胡话气得起身,若不是见她受伤,恨不得以戏弄权贵的名义军法处置她。

    周惠泽也随佟仕明起身,道:“镇宁侯有何话想对我讲,直说便是了,不必避着佟小将军。”

    佟仕明早就憋了一肚子疑问,见周惠泽发话,他便直言不讳:“会京封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进京者需通报太后,郑大人是如何抓到姚裴的?”

    “郑氏在守城兵里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想要通风报信,甚至瞒着太后将姚裴抓回京并不难。”周惠泽道,“可惜郑氏还没胆敢动姚太后的亲信,姚裴是我的人抓来的。”

    佟越偏着头,睁大了双眼:“细说来。”

    “将军还记得在会京城内夜遇霍子扬那回吗?”

    佟越点点头。

    “我要霍子扬不时潜入会京打探我的情况,确保我的安危,你便是在那时偶遇的他。”

    佟越道:“所以太后封锁会京的这段时日,霍首领还是照例来会京城巡探?是他抓的姚裴?可是守城兵不是太后的人便是郑氏的人,霍首领进不了会京,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殿下是如何向霍首领传信的?”

    “将军再想想,你跟踪郑广元那日,在城门附近还遇到谁了?”

    佟越一拍脑袋:“昙华!”

    周惠泽笑了笑。

    佟越道:“原来昙华是殿下的眼线。怎么还盯上我了?”

    “将军那时与我置气,昙华传信说将军跟踪郑广元,我担心将军的安危,又怕亲自跟随会惹将军不悦,所以让昙华跟着。反正霍子扬来会京的日子不定,我早已吩咐昙华日日都去城门附近转悠,只为等霍子扬露面。”周惠泽挑了眉,“跟你,也是顺路的事。”

    佟越目瞪口呆。她那日还骂昙华的主子是个“蠢人”,她百密一疏,竟忘了自己面前的狐狸心思缜密、诡计多端。

    周惠泽狡黠一笑。

    其实收买昙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还没说,那就是他知道佟越爱美人,与其放任昙华被旁人收买来引诱祸害佟越,还不如他先一步将昙华收入囊中,省的夜长梦多。

    当然,他的这点私心,他也不打算和佟越说。

    佟仕明对他俩提到的人名一无所知,但他也是识时务的人,不该问的也不多嘴去问。

    佟越问:“所以是你让昙华传信给霍首领,他才去追捕姚裴的?”

    周惠泽颔首:“霍子扬为了掩人耳目,每次巡探都是破布烂衫。为了不让守城兵疑心,我便将字条熔进碎银里,让昙华以路遇施舍的名义将碎银抛给城外的霍子扬。字条是中都文,旁人就算发觉也看不懂。”

    佟越听得唇角上扬,露出赞许的目光。

    周惠泽接着道:“霍子扬敏锐,收到碎银便察觉有异,他看到字条后连夜追赶姚裴,最后在临近虎门关的雪山下抓到了他。”

    佟越道:“霍首领回京时正巧赶上了郑氏安排的守城兵轮班,所以姚裴便落到了郑氏手里?”

    周惠泽摇了摇头:“是霍子扬点子多,将姚裴敲晕后胭脂水粉一通抹,乔装成了醉酒的小倌,谁都认不出他。昙华对守城兵谎称同伴接客才回京,谁不许他接应,他便撒泼打滚往谁怀里靠。守城兵怕坏了名声,这才放姚裴进来。”

    佟越噗嗤笑出声。

    周惠泽又对佟仕明道:“我早就让秦先生在郑广元面前提起佟小将军失踪一事,又让昙华将姚裴绑了扔到郑广元门前。郑广元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到太后的阴谋,也不会放过这个拉拢镇宁侯的机会。”

    佟仕明恍然大悟,原来周惠泽让他等的转圜之机,便是等姚裴被抓回来后,借郑氏之手,以姚裴换回佟越。

    只是谁都没料到,太后心狠手辣,为大计不惜亲手斩杀了自己的侄儿。

    佟仕明对周惠泽刮目相看之余,更多了一层警惕的审视。

    周惠泽道:“还好佟小将军有先见之明,想了法子将丧讯传到虎门关。镇宁侯是及时雨,有您在,朝堂上无人敢造次。”

    佟仕明疑惑地看向佟越。他分明是在进京后从太后口中才得知顺平帝丧讯的,而非佟越传信。

    “城门封锁太严,我并未将丧讯传到虎门关。”佟越这才承认道,“我上次传信是在城门封锁之前,那时陛下尚未驾崩,我只是传信告诉我爹姚裴要巡察犒赏边关一事。我摸不准太后的意图,便在书信中让我爹将姚裴拖延在边关,多留些时日,若是太后有所图谋,危及边关,也好用姚裴做人质。”

    周惠泽叹道:“不愿我忧心,故此扯了个谎?”

    佟仕明不知佟越还有多少事瞒着他,脸色渐渐沉下去。

    佟越要留周惠泽单独小叙,佟仕明愣是寸步不离,不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虽然他嘴上说着留周惠泽用晚膳,但周惠泽也识趣,找了个由头便要走。

    佟仕明将周惠泽送至门口,道:“殿下,不是臣不让您与小女单独小叙,只是小女这人……贪色……臣怕她唐突了您,您莫见怪……”

    “……无妨、无妨……”

    “殿下,”佟仕明叫住正要下阶的周惠泽,“还有一事,烦请殿下解惑。”

    周惠泽顿住脚步,回头道:“请讲。”

    “虎门关的粮饷,是殿下差人送的吧。”佟仕明观遍整个朝堂,只有周惠泽尊称佟越一句“佟小将军”。

    “镇宁侯多虑了,我就是有心,也掏不起这么多银子。”周惠泽回以一笑,“佟小将军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我打心底里敬佩她。她是关山的月,明珠蒙尘,不减其华。这一声‘将军’,她担得起。”

    佟仕明怔了怔,有一种珍藏许久的宝贝终于被人赏识的喜悦。他开怀大笑:“我也这么觉得!”

    长岁唤来了马车,招呼周惠泽上马。

    周惠泽告了别便进了马车。反倒是长岁意犹未尽道:“殿下,这么早就走吗?我还以为咱们要留下来用过晚膳才回。”

    周惠泽道:“佟小将军要歇息,不宜久留。”

    长岁嘟囔道: “您给虎门关送了这么多粮饷,镇宁侯也该设宴款待。”

    “粮饷是以佟小将军的名义送的。”

    “佟小将军没和镇宁侯提一嘴?”长岁纳了闷。这分明是自家殿下在镇宁侯面前表现的好机会,怎么佟小将军和殿下都装哑巴?

    “镇宁侯问过我此事,说明佟小将军有所隐瞒,她是怕镇宁侯猜忌我,所以才没说。我不能辜负她一番好意。”周惠泽道,“镇宁侯为人刚正,不会受我这点无缘无故的恩惠,我若邀功,倒显得我图谋不轨。”

    “那批粮饷与其说是送给虎门关,不如说是送给佟小将军。给了她,便交由她处置。比起拉拢虎门关,我更对佟小将军感兴趣。”

    马车还未走远,周惠泽掀帘回望,不知何时佟越也到了门口,正站在佟仕明身前的阶下。

    佟仕明魁梧轩昂,不着钢盔铁甲,光是站在那里就挺拔如杨,稳如泰山,如炬的目光望向关外是汹汹气势,他是东洲天降的铜墙铁壁。

    他的目光垂落到眼前的女子身上,像是看举世无双的珍宝,目光顿时化成关内的清泉水,月光融在泉水里,满是怜爱与柔情。

    那女子不够健硕强壮,却聪敏矫捷,充满灵性。

    她是猛虎守护的明珠。

    他爱她,却没有将她束之高阁,让尘埃在静默中黯淡她的光彩。他爱她,他偏要将她在风吹日晒中磨砺,雕琢成玉,淬炼为金,他要让世人都看见这宝贝的耀目光彩。

    或许大义当前不得已割舍心头肉,但他太了解他的明珠,苟活于世不如成其大志。割舍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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