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急,大雨连着几日。

    暗室湿漉漉又阴森森,锁链的回响伴着头顶的惊雷和雨声,扰得佟越听辨不了方位,她目不能视,只能屏息,靠聆听自己的心跳来强作镇定。

    手腕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硌着铁锁又剥骨般疼、钻心般冷。好在她早就习惯了寒冷和疼痛,她不怕疼。

    佟越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从送食人越发急促的脚步中听出了端倪,她也越发狼吞虎咽……

    周惠泽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进屋,还来不及脱下湿透的夜行服,便提笔又在地图上划去一处,周而复始,地图上都是乌黑的墨团。

    周惠泽白天借上朝打探皇宫,夜里藏匿于城中各处。哪里可能有佟越的踪迹,他就去到哪里。

    雨声越急,周惠泽的心跳越乱。

    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抬头饮尽,俨然一副浑不知苦味的模样,可他每次都太急切,总忘了汤药的后劲,每次都被苦得皱眉。

    没有糖。

    可他答应过佟越会按时服用每一贴药的。

    周惠泽扔下药碗正准备赶往下一处,长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径直冲了进来,喊道:“殿下!昙华公子求见!”

    阴云飒卷,沉沉压在御阶的盘龙背上,朱漆金龙被青灰的天色黯淡了光彩。风雨欲来,蛟龙仰颈握爪,以吞云吐雾的姿势等待着滔天雷霆。

    玄青的身影脚步蹉跎,一手攥着巾帕掩着口鼻。破碎的咳嗽声落在朝服的鎏金滚边上,百官熟视无睹,偶有人侧目望去,生怕病秧子在朝堂上咽了气。

    周惠泽苍白着一张脸站在大殿中间,好似风过便能吹倒他。玉冠在他发顶堪堪束着,眉眼还似墨描过般清晰好看,但抬眸时眼神倦倦,如纸人吊着口气。

    铁甲铛铛踏风,佟仕明才进殿,便惹得百官纷纷回首。他在一片唏嘘声中单膝落地,起身时有泰山之势。

    有人惊愕,有人惊喜,但都沉声不敢多语。惊愕者疑心镇宁侯早被太后蛊惑,是来拥立太后上位的;惊喜者见镇宁侯如见救兵,欣慰虎将坐镇,朝堂上多了与太后抗衡之人。

    太后与龙椅仅一步之遥,她立在万人之上,唯一能与她比肩的只有抚天阁。

    太后俯视百官,目光落到佟仕明身上:“顺平帝去了,朝政需要能人主持。堂上诸位善作文章,笔安天下,但天下还有武将的一半功劳,故哀家召来了镇宁侯,东洲的前程,还得听听镇宁侯的意思。”

    郑广元走到佟仕明前面:“在镇宁侯进言之前,臣还想请诸位见个人。”

    “闲杂人等,一律斩首。”太后厉声道,“郑大人连镇宁侯的风头都要抢,这是驳虎门关的面子。”

    “不敢,可臣相信镇宁侯不是这般小气之人。如今人已在殿外,哪怕今日臣阻止此人入殿,此人也不会安于堂外。”郑广元冷哼一声,“今日不是独角戏,太后看清了人再斩首。”

    殿外的人果然沉不住气,刚被提进大殿,就连滚带爬扑在地上,高呼:“太后娘娘救我!”

    百官目瞪口呆,眼前被五花大绑的人不正是许久未见的姚裴吗?

    他虽然还身着锦衣华服,但一路风尘仆仆让他蓬头垢面。他从郑广元口中得知了近日的一切,包括父亲的死讯。以往那般目中无人的户部尚书在一夜之间褪去了神采,只剩下凄楚落魄。

    太后嘴角抽搐,欲盖弥彰道:“姚尚书,哀家要你去边关犒赏三军,你怎得受此迫害?郑大人,辱没朝廷命官,你敢当何罪?”

    “有罪无罪还得皇帝来定,太后娘娘莫要逾矩。”郑广元在朝堂上扫视一圈,挑明道,“好几日不见元安郡主了,太后娘娘还打算装到几时?”

    百官随着郑广元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朝堂上确实少了一个人。

    百官的目光又聚集到佟仕明身上。佟仕明岿然不动,方才还心存侥幸的官员却如梦初醒,顿时沉下脸来——太后之心昭然若揭,镇宁侯已被要挟。

    郑广元道:“姚氏可只剩姚裴一个男丁了,太后娘娘若是想保姚氏血脉,便将元安郡主交出来。”

    郑广元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不过想送佟仕明一个人情,将佟仕明顺理成章拉到太子的阵营。

    太后将郑广元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她对佟仕明道,“元安郡主告病已久,正在府上养病,镇宁侯,你不是才从郡主府过来吗?”

    无人不懂太后弦外之音,百官在佟仕明启唇之际皆汗流浃背。

    周惠泽掩着鼻咳嗽两声,佟仕明嘴唇蠕动,又抿紧了唇线。

    秦平良出列道:“前御史姚世全虽已伏罪,但姚尚书毕竟受其蛊惑,酿成大祸,如今亦是戴罪之身。本可借犒赏三军将功补过,却半途而废,又是罪加一等。郑大人捉拿罪臣,理所应当。”

    附和声如波涛浪潮,姚裴手足无措,百口莫辩,开口闭口都是求救。

    急雨敲在檐上,狂风狡猾地钻进殿门的空隙,催命般在太后耳边哀嚎。

    宦臣没抵住门,脚下一滑便放任狂风在朝堂肆虐。

    太后沉息间望向姚裴,乌青的天色落到她的眸里,渐渐化成刺刀的阴冷和断刃的狠厉:“诸位说的有理,姚裴一介罪臣,格杀勿论!”

    姚裴瘫坐在惊雷里,剑光如闪,头颅已滚到郑广元的脚下,死不瞑目。

    百官来不及惊呼,太后已提着染血的剑走到大殿中间。血色晕开花钿,染到她鬓边的白发。

    守门的宦臣也受了惊吓,在红德的呵斥下拼命拉拢了殿门。

    郑广元那声“疯妇”硬是哽在了喉间。秦平良还杵在那里,他小心瞥过周惠泽,周惠泽的眸子也有一瞬敛起。

    方才还整齐分列两排的官员,在太后下阶时,皆小心翼翼聚成一团,缩到了佟仕明身后。

    “罪人已除,哀家以此身保东洲海晏河清。诸位还有何异议?”太后面向殿门,面前正是佟仕明和蜷缩于他身后的朝廷百官。

    太后脸上还挂着假笑,她跨过姚裴的尸首,若无其事道:“元安郡主得的是思乡之症,哀家许她回边关了。镇宁侯,你尽管进言,莫耽误了诸位下朝,你也好尽快带女儿回去呀。”

    郑广元挥袖指向龙椅:“镇宁侯,开荣帝就是在你脚下所站之地扶起你,从此封侯拜相,驰骋沙场,全你雄心壮志。你看着那把龙椅,可要三思而言!”

    郑广元脖子一凉,剑上还未干涸的血迹顺着他的衣襟钻进后背。

    百官皆屏住呼吸,再多慷慨陈词被压于剑刃之下。面前的女人毒如蛇蝎,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下杀手,旁人在她眼中,不过草芥。

    太后将剑往下压了压,迫使郑广元屈膝:“郑大人,你已是三番两次鼓动朝臣与哀家作对,现下又想捂镇宁侯的嘴。你有扰乱朝纲之嫌啊。”

    一向沉默寡言的周惠江也慌了神,忙求饶道:“皇祖母,舅舅一心为江山社稷,只是言辞激烈了些。皇祖母莫要疑心!”

    郑如杰也应声跪地求饶。

    太后道:“哀家岂会不懂郑大人苦心,只不过略施小惩,敲打一下有心小人。谁,还有异议?”

    异议即为死谏。

    太后望向佟仕明,更是望向他身后的满朝文武。

    佟仕明没佩剑,他立在哪里,哪里便筑起铜墙铁壁。佟仕明目光所及,只有空荡荡的龙椅,风声送来关山的呼唤和征战的号角。

    佟仕明抬掌将身后的百官屏退半步,自己则上前与太后正视。压在郑广元肩头的滴血宝剑也被这如炬如怒的目光震慑,不由自主抖动起来。

    太后冷笑道:“镇宁侯啊镇宁侯,不止是佟越,郑大人和百官的命皆在你手里。哀家一声令下,禁军便会包围宫殿,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佟仕明嘴唇颤抖,目如鹰隼,眼底是关山落日铺就的红。

    周惠泽的双手在袖中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正要出声,佟仕明的声音便落在殿中,如雷霆击地。

    “臣,愿舍小女……”

    话音未落,殿门猛地撞开,疾风骤雨扑面而来,啷当声一路拖行,来者脚步却利落沉稳。

    周惠泽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心头抽搐,猛然回首,眸里乍现光彩。

    那人神采不凡,像颗明珠,丢在土堆里蒙了灰也夺目。她的脖颈和手脚还锁着镣铐,脖颈又红又紫,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青肿一片,细看时手背伤痕累累,近乎露骨。

    周惠泽打量得越细,眸里的光彩越黯淡。

    “将门佟氏,只扶周帝!”佟越右手执刃,目光灼灼。她从风雨中来,伤口被冲刷得鲜红,脚下每一步都带着双腕和指尖的血水。

    百官愕然之余,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太后恍惚一瞬,抬剑朝郑广元劈去,佟越眼疾手快,单掌握住剑锋,折断了剑,反握住匕首将太后制倒在阶前。

    红德见状带着侍卫从殿外冲进来,佟仕明旋身与佟越抵背,将侍卫挡在了佟越身后。

    禁军团团围在门外,刀光剑影,直指朝堂。周惠泽顺势拔出侍卫的长剑,一夫当关,独挡禁军。

    太后负隅顽抗,怒对群臣:“敬灵公主尚在沙雁关,陆氏不日便会进京,尔等以下犯上,陆氏必将制之!”

    “皇祖母怕是等不到了。”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冷淡疏远,“和离书早已送到皇祖母手上,您忘了吗?”

    百官面面相觑,周惠江更是不顾一切地朝殿外跑去,却被禁军拦住。

    周惠澜素衣白伞站在殿外,朝禁军道:“本宫与陆氏已无瓜葛,即使陆氏进京 ,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朝堂百官无不仰仗太子,佟陆二将千里奔袭扶持周氏,太子登基乃众望所归。”

    郑广元忙上前推了周惠江一把,周惠江随即朝禁军高喊道:“姚氏已倒,本宫是东洲唯一的储君,大势已定,诸位还不弃剑?”

    郑广元与郑如杰率先跪地,振臂高呼:“太子登基,东洲永固!”

    应者云集,禁军左右相顾,弃剑跪地。

    太后瞥了一眼颌下的匕首,上面的虎头正朝她无声嘶吼,尖牙利齿正对她的咽喉,抬眸正是那张看似纯良却坚毅的脸庞。

    佟越以彼此可闻的声音道:“娘娘,你的囚笼太小,关不住虎。”

    太后仰头环顾金殿,悻悻一笑:“小吗?可这囚笼……锁了哀家一生啊……”

    落雨连珠,挂在檐下,亭台楼阁,都被雨帘锁成一座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暴雨渐歇,淋湿了盘龙,浇透了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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