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书人勉强扭过头,“我的口音就这么明显?”

    周惠泽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一点。”说书人不假思索道,“但这不影响我说书。”

    此话一出,霍子扬震惊不已,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想着求饶逃命,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说书。

    这分明是个傻子啊!

    霍子扬另一只手捂着脸,他不敢看也不敢想周惠泽的表情。

    果然,连见惯大风大浪的周惠泽都怔了怔。

    周惠泽离开东洲久了,若不是听到听客说这说书人有口音,他都听不出来。只是寻常的说书人平日里也就编编风流韵事,哪个不要脑袋的敢妄议宫里的事,除非他本来就不是东洲人。

    周惠泽继续问:“这些本子,你讲了几日了?”

    “今日是头一次讲……我也是头一次说书……”说书人硬着头皮狡辩道,“听过我本子的人不多,所以……我罪不至死!”

    “不巧,我这几日也是头一次出门。你运气差,只能向阎王喊冤。”周惠泽脚下用了几分力,“你妄论公主也好,编排太后也罢,唯独不该毁谤佟小将军。”

    “佟小将军是谁?”说书人一头雾水。

    “你连佟小将军都不认得?!果然不是东洲人。”霍子扬握紧了匕首,不禁火大,“佟小将军就是你口中的佟大小姐。”

    周惠泽道:“人都没认清便敢乱编本子,哪只手写的,剁了。”

    “我我我想起来了!”说书人眼见匕首将要落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那个打了败仗的女将军!”

    周惠泽面色一沉:“霍子扬。”

    “等等!”说书人扯着喉咙哭喊,“坊间都称她为大小姐,我又不是东洲人,我自然不识她!”

    周惠泽摆手让霍子扬退下,他道:“那是谁让你毁谤她的,你供出一人,我赏你十两。”

    说书人顿时两眼放光,眼睛又轱辘转起来。他喊道:“是……张三!李四!王……王麻子!”

    “霍子扬。”周惠泽忍无可忍。

    “等等!我说!我什么都说!”说书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人指使我,我不过是个想赚钱给祖母治病的苦命人啊!只是恰好在茶楼听到有人偷偷摸摸议论宫中事,会京又没个说书的敢编宫里的本子,我为了谋生,鬼迷心窍,决定火中取栗,这才编了宫里的本子。我并非有意毁谤佟小将军,只是听坊间议论她的人多,我才将她编进来的啊!”

    “佟小将军撺掇陆小将军和离之事的确是我写的本子,可听客不买账,我便临时起意编造了造反之事,连张草稿都没写啊!后面的还得进了里间边编边讲,我也不容易!”说书人鬼哭狼嚎,“所以我的手不能全剁啊,它写的本子也没挣到银子,不能白白遭罪!要剁也只能剁我一根手指头,只能剁左手!右手得给祖母煎药、喂药……”

    “临时起意是吧?”周惠泽冷笑道,“脑子这么好使,不割下来做成蹴鞠踢,倒可惜了。霍子扬。”

    靴子从说书人肩上挪开,霍子扬得了令,猛然举起匕首。

    手起刀未落,乌剑刺破帘子,直挑刀鞘,匕首如片叶铮然弹到地上。

    霍子扬手腕被震痛,定睛一看,惊诧道:“佟小将军?”

    说书人本以为死到临头,怎料死里逃生。他哆哆嗦嗦半睁了一只眼打探情况。

    “我道是谁大半夜要打要杀,”佟越搁下手上的酒坛,回腕将朔风收回腰间,“原来是老熟人。”

    “我都听到了。”她跳上马车,蹲到说书人眼前,拍拍他的脸,道,“好好瞧瞧传闻中的佟大小姐我是何模样,百闻不如一见呐。”

    说书人惊魂未定,冷汗淋漓:“佟……佟小将军饶命!”

    周惠泽唇边还噙着笑,但不似方才那般阴沉沉的、暗含杀意。他道:“见过真容了,也算死而无憾,下辈子知道不能得罪谁了吧?”

    “且慢。”佟越抬掌制止道,“这人得留着。”

    佟越抓着麻绳将说书人提起:“你既收了人家的银两,便不能失信,你得回去接着编。我不知你先前是如何妄议公主和太后的,但往后你得按我说的讲。记住,公主与陆小将军伉俪情深,她只是回宫奔丧,并未和离。太后是积劳成疾,久病难医。去哪儿讲,对谁讲,这都是事实,歪曲不得。”

    “是是是!”说书人点头如捣蒜,“我记住了!记住了!”

    佟越边解开说书人身上的绳子,边警告道:“这位爷在会京耳目多,若再让他逮到你用宫中事做文章,你这舌头呀,得喂狗。”

    “将军这是什么话?”周惠泽撇嘴,“我早就不做拔舌剔骨的勾当了,这都是过了时的把戏,新奇的花样可多着呢,比如……”

    “我再也不敢毁谤宫中的贵人了!再也不敢了!”说书人保命心切,不敢听周惠泽接下来的话,只能急忙磕了好几个响头。

    周惠泽道:“今日算你命大,滚吧。”

    “欸——”佟越又将满头大汗的说书人揪了回来,“你当我是菩萨,行善不要报酬的?”

    说书人下意识捂着嘴,将舌头缩了又缩。

    “回去写十套本子夸我。”佟越眸光明亮,“情情爱爱的一律不要,就写本将军驰骋沙场的故事,怎么威风怎么编。”

    “我一定好好写,为将军你歌功颂德!”

    佟越满意地点头,一撒手,说书人拔腿就跑。

    “坏人让我做了,便宜倒叫将军捡了。”周惠泽拨下帘子,霍子扬便自觉退了出去。

    “我还以为殿下就好唱白脸呢。”佟越道,“我将那人捉回来,给殿下也编编本子?”

    “我没有将军的肚量。”周惠泽一手支在膝上,俯身屈指敲了敲地上的酒坛,“我小气,谁拿我下酒,我都要计较的。”

    佟越将酒坛捞在手里:“那我当庆幸自己酒量差,说书的还未开口,我便醉倒了。”她举起酒坛正要饮酒,却被周惠泽按住。

    周惠泽道:“深夜买醉,明日是不早朝了?”

    佟越从酒坛后露出一只眼睛:“明日我休沐。”

    周惠泽道:“那明日随我去武场。”

    佟越一口回绝:“明日没空。”

    郑广元就是怕她跑了,若是他在城门安插眼线,知道她出城,必然要生事端,所以她上回便拒绝去武场张贴军规。

    周惠泽问:“何事繁忙?”

    “自然是要洗沐。”

    “来我府上,热水管够。”

    “……明日来月水,不便走动。”

    就在佟越以为周惠泽要作罢时,她的手上突然空了,酒坛到了周惠泽手里。

    周惠泽严肃道:“那更不能饮酒。”

    佟越要去夺酒坛,周惠泽却故意举高了酒坛叫她够不着。他朝外喊道:“霍首领,驱车回雍王府。”

    佟越道:“去你府上干嘛?”

    “芙云不在,郡主府哪还有人照顾将军,自然是去我府上叫长岁熬参汤。”

    “……我人糙,品不来这般好东西。”

    “我得盯着你,省得你再饮酒,你也正好守着我喝药,一举两得。”周惠泽按住佟越的肩膀,“反正你爹不在,你在我府上留宿一夜也不打紧吧。”

    周惠泽今日白天没见着她,若不是这会儿她突然出现,他是打算去郡主府找她的。只要她在会京一日,他便日日要见她。

    佟越不语,只是探着身去夺酒坛,周惠泽却突然“嘶”了一声。

    “呀——”佟越低头一看,无辜道,“好像踩着个东西。我瞧瞧,哎呀,太黑了,瞧不清,像是只耗子。”

    佟越说着,脚上便使了劲:“踩死它,免得它爬到殿下身上。”

    周惠泽吃痛,他收不回脚,手上将酒坛抓得越发紧了。他见佟越窃笑,便道:“你若将它踩死了,你这酒更别想要回去,得留着做它的丧酒。”

    “左右是要不回来了。”佟越惋惜道,“罢了。”

    “我的好将军……”周惠泽受不住痛,求饶道,“脚挪开……我拿一个消息换它一条生路,可好?”

    “你先说。”佟越不上他的当。

    周惠泽道:“郑如杰要成亲了。”

    佟越果真挪开了脚,连伸出去的手都收了回去,她坐正了身子,试探道:“谁给的消息?”

    “昙华。”周惠泽的脚还疼着,他静坐缓了缓,才道,“可惜没打探到是哪家的女儿遭了霉运。”

    “何必浪费时间打探一个纨绔?与其在他身上白费功夫,不如回家睡觉!”佟越这会儿笑不出来了,她不容置喙道,“酒拿来。”

    周惠泽本以为佟越会深究下去,可她的反应出人意料。周惠泽不知佟越的闷气从何而来,思躇间竟失神叫她将酒坛夺了回去。

    佟越看了一眼才回过神的周惠泽,解释道:“来月水的女子易怒,情绪起伏不定……”

    “……只许喝一口。”周惠泽妥协道。

    佟越举起酒坛,咕噜喝个不停,恨不得将头埋进坛子。周惠泽见状又去抢她的酒坛,可酒水早被她一饮而尽。

    佟越擦着嘴,脸红得很快。她对周惠泽道:“你养好了病,便尽早去潇城吧。”

    周惠泽将空空如也的酒坛扔到地上,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生怕她滑到地上。他道:“急着赶我走了?”

    “难道你还想留下来讨一杯郑如杰的喜酒喝?”佟越眼神漂浮,絮语道,“太后死了,你好不容易逃出她的牢笼,若再插手宫中事,便是作茧自缚。”

    “嘘——”周惠泽靠过去,将佟越的头拨到他的肩膀上,“不提他们,安心歇息。”

    “嗯。”

    佟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周惠泽,她醉醺醺的,一闭眼,竟不知不觉入了眠。她的脑袋蹭了蹭周惠泽的肩膀,她在梦中呓语道:“回家。”

    “霍首领,”周惠泽朝帘外小声道,“去郡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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