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末的夜晚，烟城人民医院单人病房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右侧额角的白色纱布贴中央，洇着指甲盖大小的鲜红。
“各项指标正常，今晚就能出院，后续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复查。”护士将手中表格递给病床边的人。
“好，谢谢你。”南一一接过，转头道，“我已经打电话给叔叔阿姨了，待会司机来接你回家。”
“我都进医院了，他们也不来看我。”杜瑶怀里抱着只玻璃碗，皱着鼻子吃掉叉子上的苹果块。
“你不是说他们最近在签城西那块地吗？”南一一也拿了只叉子，叉杜瑶碗里的苹果。
“他们哪天不是在谈生意。”杜瑶把碗朝她这边倾斜了一点，继续咕咕哝哝，“那我是天天进医院的吗？我昏迷了整整两个小时呢。”
南一一放下叉子，抽出纸巾擦手：“这不是有我陪着你吗？怎么，你不满意？”
杜瑶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敢不满意啊。你削的苹果，这么酸，我都吃了整整三块，还不够给你面子吗？”
“得到杜大小姐的认可也算我的人生高光了哈。”南一一从她手里拿走碗，“确实酸，别吃了，待会牙疼。”
“不过……”杜瑶突然正经起来，“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
南一一挑眉：“那你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杜瑶嗓音很甜，像是浸在蜜糖罐里长大的，陡然冷下来，背靠落地窗外无边的夜色，衬得她的脸色格外白，看上去有点瘆人。
“我看见那口棺材开着，冰蓝色的光，还有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啊！”杜瑶突然大叫了一声。
南一一抬手对她比了个枪的手势：“我不管你是谁，现在赶紧从杜瑶身上下来。”
“哎呀！你先听我说。”杜瑶抓开她的手，不满道。
“怎么了？”
“我想起来，还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像怪物那样，冷冰冰的。”
杜瑶目光坚定地看着南一一。
南一一面色平淡地回应她的视线。
“这不对，这不对。”杜瑶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你怎么能什么都没看见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你脑补的。”南一一往后倒，靠上椅背。
“你得相信我。”杜瑶不满道。
“嗯嗯，我相信你。”南一一道。
“你太敷衍了！”
“我怎么……”
不待她说完，病房门被推开，有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闯进来，踩着高跟鞋匆匆走到病床边。
“瑶瑶，瑶瑶！”
女人带有流苏的驼色披肩从南一一身前掠过时，带起一小股玫瑰与乌木香气的风。她身后是位身穿剪裁完美的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鬓边银白，目光却无一丝疲态，气场威严。二人身后还有个黑西装的助理。
南一一起身站好，笑道：“叔叔阿姨好。”
杜建盛已经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冲她点头。
李琴岚则坐在病床边，心疼地抚上杜瑶额角纱布贴，裸色指甲润泽有光，无名指上一枚仿古设计的青翡翠戒指，成色极好。
南一一心道：想偷。
接着又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没出息。
杜瑶满眼惊喜，目光带着不解看向南一一：他们怎么？
南一一冲她挥了挥手机，表示：我把你说得夸张了一点。
杜瑶心领神会，压着嘴角问李琴岚和杜建盛：“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
“检查结果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伤到啊？”李琴岚问。
杜瑶乖巧地答：“我没事的妈妈，只是下车的时候摔到了。”
李琴岚眼神变得狐疑，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不是没什么事儿吗？”
南一一赶忙道：“叔叔阿姨，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家了。”
杜瑶探头喊：“你别走呀。”
南一一道：“我要回去过周末了，难得这周不用加班。”
杜瑶道：“那你更要留在这陪我。”
李琴兰轻拍了一下杜瑶的发顶，转向南一一：“小南，今天麻烦你了，改天阿姨请你吃饭。”
又对门口的助理道：“送送南小姐。”
走出病房，助理关上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南小姐，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不用，我开了车过来，得开回去，你陪着杜总他们一家吧，今天特殊情况，辛苦你加班了。”
助理道：“那你注意安全。”
南一一转身往出口方向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在走廊两侧排排站的黑衣保镖，叹道：“这排场。”
来到走廊尽头，南一一没有按电梯，而是右拐去了消防通道 。
消防通道的门开了半扇，关着的那半扇后面，灯光不及之处和墙面形成一处三角形的阴影。
她走进门，转身对那阴影蹲下，笑道：“明明不是红色的眼睛。”
阴影里一个少年抱膝而坐，四肢瘦长，穿着不知几个百年以前时兴的，洛可可风男式绸制衬衫，被污泥沾染得脏兮兮。
他闻言抬起头，脸颊和脖子上也粘着泥巴，只蜷曲的黑发下露出一双湛蓝的漂亮眼睛，在一身混乱中格外干净，好不可怜。
“你的朋友还好吗？”少年开口，音色清凌凌的，语气带着怯。
“她父母来接她了。”南一一盯着那双眼睛，“如果他们不来接，我今天晚上就没办法把你偷偷带回家了。”
“为什么？”
“她比较，”南一一想了想，“粘人。”
“哦。”少年点点头。
“跟我走吧。”南一一站起来，笑着冲他伸出手。
六小时前。
南一一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疑惑道：“为什么会有人约你在这种地方相亲？”
马路对面是一条正在拆迁的街区，挖掘机在稍远的地方运作，道路两侧的建筑还是几十年前的风格，外立面的瓷砖已经掉得七零八落，房子的许多角落都长着杂草和青苔。透过掉漆的防盗网可以看到，只有两三户窗外晒着衣服。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约的地方是这。”杜瑶给南一一看手机上对面的消息，点开照片，从颇具格调的西式装潢看，那是一家西餐厅，座位一眼看不到尽头，目测占地面积不会小于三百平。
车机屏幕上，指代车辆的红点和终点重合。
南一一再次抬头往外看。
初夏的傍晚，按理说应该暮色将近，可外面阳光正盛，无云的天空中泛金的白色扎着人的眼睛，倒像是正午。
“可是导航显示就是这里。”
“把车窗关了吧，好多灰。”
杜瑶坐在副驾驶，从她的普皮birkin里拿出一条丝巾，她有过敏性鼻炎，是以还没捂到鼻子，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等啊。”南一一重启车机，再次指定目标地点。
这次加载出来，地图显示她们距离目标地点大约十八公里。
“真的出错了。”南一一踩住刹车，按下启动键，换挡起步，“我们说不定会迟到哦。”
杜瑶兴致缺缺，无聊得左翻右翻：“随便吧，反正我只打算走个过场。”
无意间，杜瑶打开中央扶手箱：“诶？你这怎么放了个苹果？”
南一一目视前方：“保平安的。”
杜瑶嗤笑一声：“迷信。”
“逗你的，有次忘记带糖在身上，从公司顺出来的。”
杜瑶又放了回去：“被别人看见了吗？”
南一一笑道：“看见了。后来还买苹果贿赂我。”
“你尴尬吗？”
南一一降低车速，转头看了杜瑶一眼：“那咋了？”
杜瑶笑起来。
原本以为就快到目的地，却没想到经过一个商圈，越开越偏了。
夜色似乎是突然攥住天空的，等她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黑沉沉的夜空下，两侧都是树林的公路上开了五分钟了。
“十几公里的路需要开这么久吗？”杜瑶说着，把后座的薄毯抓来盖在身上。
“可能是我开得比较慢，你冷吗？”
“有点。”
南一一看着导航上缓慢前进的图标，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和你这位相亲对象见过吗？”
“没有，我爸妈说他刚从国外回来。”
“那叔叔阿姨见过？”
“当然，他们二位十分满意。”
南一一蹙眉道：“既然你父母认识，那为什么以前你们圈子，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说不定是我忘了。”
南一一道：“现在几点钟了？”
“七点差几分钟。”杜瑶突然沉声说，“一一，你停车。”
“怎么了？”
“你看周围。”
南一一依言慢慢停下，由于前面那段路没有光亮，漆黑一片，她便打开远光灯。
原来她们已经来到了路的尽头。
距她们不远的前方，横着一条看不清彼岸的河。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只有被车灯照到的一小段晃动的水面映着光，泛着冷清的银色。河流上方弥漫着雾气，一片朦胧的白。
霎时间，南一一听见呜咽般的风声，由远及近，风里带着水汩汩流动的声响。
这风将雾也吹过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将车子的所有窗户覆盖住，然后离去。雾散时，明亮得过分的月亮从厚重的云层逃出来，仓皇洒下满地光辉，周遭景象变得清晰可见。
而这时，她们发现，在这条双车道的公路两侧，以及河流对岸，难以计数的墓碑，仿佛突然从地里生长出来那样出现在她们视线里，密密麻麻。
左边，右边，前面，全部都是。
“各项指标正常，今晚就能出院，后续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复查。”护士将手中表格递给病床边的人。
“好，谢谢你。”南一一接过，转头道，“我已经打电话给叔叔阿姨了，待会司机来接你回家。”
“我都进医院了，他们也不来看我。”杜瑶怀里抱着只玻璃碗，皱着鼻子吃掉叉子上的苹果块。
“你不是说他们最近在签城西那块地吗？”南一一也拿了只叉子，叉杜瑶碗里的苹果。
“他们哪天不是在谈生意。”杜瑶把碗朝她这边倾斜了一点，继续咕咕哝哝，“那我是天天进医院的吗？我昏迷了整整两个小时呢。”
南一一放下叉子，抽出纸巾擦手：“这不是有我陪着你吗？怎么，你不满意？”
杜瑶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敢不满意啊。你削的苹果，这么酸，我都吃了整整三块，还不够给你面子吗？”
“得到杜大小姐的认可也算我的人生高光了哈。”南一一从她手里拿走碗，“确实酸，别吃了，待会牙疼。”
“不过……”杜瑶突然正经起来，“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
南一一挑眉：“那你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杜瑶嗓音很甜，像是浸在蜜糖罐里长大的，陡然冷下来，背靠落地窗外无边的夜色，衬得她的脸色格外白，看上去有点瘆人。
“我看见那口棺材开着，冰蓝色的光，还有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啊！”杜瑶突然大叫了一声。
南一一抬手对她比了个枪的手势：“我不管你是谁，现在赶紧从杜瑶身上下来。”
“哎呀！你先听我说。”杜瑶抓开她的手，不满道。
“怎么了？”
“我想起来，还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像怪物那样，冷冰冰的。”
杜瑶目光坚定地看着南一一。
南一一面色平淡地回应她的视线。
“这不对，这不对。”杜瑶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你怎么能什么都没看见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你脑补的。”南一一往后倒，靠上椅背。
“你得相信我。”杜瑶不满道。
“嗯嗯，我相信你。”南一一道。
“你太敷衍了！”
“我怎么……”
不待她说完，病房门被推开，有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闯进来，踩着高跟鞋匆匆走到病床边。
“瑶瑶，瑶瑶！”
女人带有流苏的驼色披肩从南一一身前掠过时，带起一小股玫瑰与乌木香气的风。她身后是位身穿剪裁完美的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鬓边银白，目光却无一丝疲态，气场威严。二人身后还有个黑西装的助理。
南一一起身站好，笑道：“叔叔阿姨好。”
杜建盛已经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冲她点头。
李琴岚则坐在病床边，心疼地抚上杜瑶额角纱布贴，裸色指甲润泽有光，无名指上一枚仿古设计的青翡翠戒指，成色极好。
南一一心道：想偷。
接着又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没出息。
杜瑶满眼惊喜，目光带着不解看向南一一：他们怎么？
南一一冲她挥了挥手机，表示：我把你说得夸张了一点。
杜瑶心领神会，压着嘴角问李琴岚和杜建盛：“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
“检查结果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伤到啊？”李琴岚问。
杜瑶乖巧地答：“我没事的妈妈，只是下车的时候摔到了。”
李琴岚眼神变得狐疑，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不是没什么事儿吗？”
南一一赶忙道：“叔叔阿姨，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家了。”
杜瑶探头喊：“你别走呀。”
南一一道：“我要回去过周末了，难得这周不用加班。”
杜瑶道：“那你更要留在这陪我。”
李琴兰轻拍了一下杜瑶的发顶，转向南一一：“小南，今天麻烦你了，改天阿姨请你吃饭。”
又对门口的助理道：“送送南小姐。”
走出病房，助理关上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南小姐，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不用，我开了车过来，得开回去，你陪着杜总他们一家吧，今天特殊情况，辛苦你加班了。”
助理道：“那你注意安全。”
南一一转身往出口方向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在走廊两侧排排站的黑衣保镖，叹道：“这排场。”
来到走廊尽头，南一一没有按电梯，而是右拐去了消防通道 。
消防通道的门开了半扇，关着的那半扇后面，灯光不及之处和墙面形成一处三角形的阴影。
她走进门，转身对那阴影蹲下，笑道：“明明不是红色的眼睛。”
阴影里一个少年抱膝而坐，四肢瘦长，穿着不知几个百年以前时兴的，洛可可风男式绸制衬衫，被污泥沾染得脏兮兮。
他闻言抬起头，脸颊和脖子上也粘着泥巴，只蜷曲的黑发下露出一双湛蓝的漂亮眼睛，在一身混乱中格外干净，好不可怜。
“你的朋友还好吗？”少年开口，音色清凌凌的，语气带着怯。
“她父母来接她了。”南一一盯着那双眼睛，“如果他们不来接，我今天晚上就没办法把你偷偷带回家了。”
“为什么？”
“她比较，”南一一想了想，“粘人。”
“哦。”少年点点头。
“跟我走吧。”南一一站起来，笑着冲他伸出手。
六小时前。
南一一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疑惑道：“为什么会有人约你在这种地方相亲？”
马路对面是一条正在拆迁的街区，挖掘机在稍远的地方运作，道路两侧的建筑还是几十年前的风格，外立面的瓷砖已经掉得七零八落，房子的许多角落都长着杂草和青苔。透过掉漆的防盗网可以看到，只有两三户窗外晒着衣服。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约的地方是这。”杜瑶给南一一看手机上对面的消息，点开照片，从颇具格调的西式装潢看，那是一家西餐厅，座位一眼看不到尽头，目测占地面积不会小于三百平。
车机屏幕上，指代车辆的红点和终点重合。
南一一再次抬头往外看。
初夏的傍晚，按理说应该暮色将近，可外面阳光正盛，无云的天空中泛金的白色扎着人的眼睛，倒像是正午。
“可是导航显示就是这里。”
“把车窗关了吧，好多灰。”
杜瑶坐在副驾驶，从她的普皮birkin里拿出一条丝巾，她有过敏性鼻炎，是以还没捂到鼻子，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等啊。”南一一重启车机，再次指定目标地点。
这次加载出来，地图显示她们距离目标地点大约十八公里。
“真的出错了。”南一一踩住刹车，按下启动键，换挡起步，“我们说不定会迟到哦。”
杜瑶兴致缺缺，无聊得左翻右翻：“随便吧，反正我只打算走个过场。”
无意间，杜瑶打开中央扶手箱：“诶？你这怎么放了个苹果？”
南一一目视前方：“保平安的。”
杜瑶嗤笑一声：“迷信。”
“逗你的，有次忘记带糖在身上，从公司顺出来的。”
杜瑶又放了回去：“被别人看见了吗？”
南一一笑道：“看见了。后来还买苹果贿赂我。”
“你尴尬吗？”
南一一降低车速，转头看了杜瑶一眼：“那咋了？”
杜瑶笑起来。
原本以为就快到目的地，却没想到经过一个商圈，越开越偏了。
夜色似乎是突然攥住天空的，等她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黑沉沉的夜空下，两侧都是树林的公路上开了五分钟了。
“十几公里的路需要开这么久吗？”杜瑶说着，把后座的薄毯抓来盖在身上。
“可能是我开得比较慢，你冷吗？”
“有点。”
南一一看着导航上缓慢前进的图标，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和你这位相亲对象见过吗？”
“没有，我爸妈说他刚从国外回来。”
“那叔叔阿姨见过？”
“当然，他们二位十分满意。”
南一一蹙眉道：“既然你父母认识，那为什么以前你们圈子，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说不定是我忘了。”
南一一道：“现在几点钟了？”
“七点差几分钟。”杜瑶突然沉声说，“一一，你停车。”
“怎么了？”
“你看周围。”
南一一依言慢慢停下，由于前面那段路没有光亮，漆黑一片，她便打开远光灯。
原来她们已经来到了路的尽头。
距她们不远的前方，横着一条看不清彼岸的河。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只有被车灯照到的一小段晃动的水面映着光，泛着冷清的银色。河流上方弥漫着雾气，一片朦胧的白。
霎时间，南一一听见呜咽般的风声，由远及近，风里带着水汩汩流动的声响。
这风将雾也吹过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将车子的所有窗户覆盖住，然后离去。雾散时，明亮得过分的月亮从厚重的云层逃出来，仓皇洒下满地光辉，周遭景象变得清晰可见。
而这时，她们发现，在这条双车道的公路两侧，以及河流对岸，难以计数的墓碑，仿佛突然从地里生长出来那样出现在她们视线里，密密麻麻。
左边，右边，前面，全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