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沉沉,丝竹袅袅,舞姿婷婷,偌大的宴会欢声乐语不断。

    十几个玉柱衔着明珠,幽幽的清光撒在舞女细瘦不堪一握的凝脂腰上,她们脚上的金色铃铛随着舞步摇晃,声声悦耳。

    晚风吹拂,周围皆是果香酒浓。

    宁姽婳走在丞相夫人身侧,穿着素净又得体的如同春日青梅颜色的长裙,三千青丝由一根坠着蝴蝶的银色流苏簪绾着,她莲步轻移,发间的流苏如同活的蝴蝶落在花蕊中振翅欲飞。

    月光清辉扫下,她瓷白的脸好似散着柔光,艳丽的五官透出几分别样似清荷沾水的清纯。

    举着酒杯的卞凉在宁姽婳进入宴会的初始,视线已然移了过去。

    他大刀金马地坐着,墨发落在胸前,修长如玉的手指把玩着手上的酒杯,他若有似无地目光落在宁姽婳身上。

    他坐的位置离主位上的丞相丞相夫人近,将方才丫鬟说的“宁姽婳病了”的话听进耳朵里。

    如今瞧着人穿风带月而来,面色如玉,神态怡然,垂眸静默闲适,抬眼眼波流转,既不如花园时的尖牙利齿也不似患疾病态。

    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将手中的清冽酒液一饮而尽。

    此女心思不纯,他定要好好盯着她,他温热的视线从宁姽婳身上移开,落在一袭蓝衣如月的宁淑清身上,神色柔和不少。

    宴会上不少人的视线或多或少也落在宁姽婳身上。

    意味不明,好奇,不屑,复杂又多样就像是无数编制的丝线,笼在宁姽婳温和无害的躯体上。

    这般缠绕,宁姽婳不为所动,她只是略微垂着眼睛,乌黑的睫毛半掩她眸中光色。

    紫衣文雅的丞相笑容盈盈从座上起身,他朝着丞相夫人走去,拉着丞相夫人一只手,神色温柔,“夫人可回来。”

    丞相夫人与丞相伉俪情深于京城闻名,他爱妻如命,至今只有丞相夫人一个名门正娶八抬大轿的正门妻子,从未纳妾。

    丞相夫人神色有些赧然,微微点头。

    他说完看向宁姽婳,“婳儿也来了。”

    丞相年至不惑,皮相未老,称得上一句沉香如木,身姿如风。

    他对着宁姽婳说话,真像一位好父亲。

    要不是知道书中她被这位好父亲以息战的名义推她出去当和亲公主,宁姽婳还真会被表象迷了眼。

    “父亲。”宁姽婳不失礼数喊道。

    丞相嘴角弧度不变,亲切唤宁姽婳到身边来。

    宁姽婳莲步轻移,走到丞相身侧,丞相见人到身边,这才转身,面朝座下的宾客,笑意盈盈,“诸位,今日是我小女儿的生辰,除了给小女儿庆生外,我还想再宣布一件事。”

    丞相夫人轻轻将手搭在宁姽婳手背上,宁姽婳微微抬眼朝人露出浅笑。

    “我的大女儿宁姽婳。”丞相话音落下,又讲了一番找寻宁姽婳的不易,宁姽婳不在身边的思念,脸上还时不时露出感伤。

    丞相夫人夫唱妇随,也是微微红眼眶。

    宁姽婳配合二人的二人转,细碎眼泪也是流转。

    好一番虚情假意戏,人物粉墨登场,宁姽婳也站在戏台上,只等戏幕落下。

    “本是家事,不应多扰,”丞相换掉悲伤失而复得的假面,戴上笑容盈盈面具,“诸位还是享受我家小女淑清的宴辰之喜。”

    提到宁淑清,他的笑带上几分真心实意。

    宁姽婳心里冷漠地看着,面上却好似沉浸在昨日孤苦今日团聚的非悲非喜,非笑非哭中。

    戏收场,宁姽婳被安排坐在宁淑清身旁。

    甫一坐下,宁姽婳就感受到一股来者不善的视线,她不动声色看过去,就看到那位少年将军有些冰冷探究的视线。

    那双眼睛黑曜石般,黑又亮,仿佛狩猎时狼的眼睛,危险又侵略。

    宁姽婳淡淡收回视线,对卞凉莫名的敌意不置可否。

    她看向桌前的玉色酒壶,纤长的手从袖中探出,握上温凉的酒壶耳朵,倾斜酒壶,清透的酒水从壶嘴中掉进身前的玉杯,堪堪半满,她放下酒壶,端起酒杯,自顾自一饮而尽。

    卞凉被那轻飘飘的一眼看得有些气恼,脑海中浮现一双微红似桃瓣带着说不尽道不完可怜与媚意的眸子,不禁抓紧了手中温热的酒杯。

    他喉咙莫名有些干痒,连饮酒三杯解了这股渴意后,他黑眸又落在宁姽婳身上。

    他可能是醉了。

    卞凉想。

    他眸光沉沉地看着宁姽婳,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眼中的凶意未消,惊得那来敬酒的大臣一跳。

    “小将军。”大臣举着酒杯,细微抖动,酒液涟漪四起。

    “臣,臣敬您一杯。”

    卞凉随手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多谢。”而后垂下头,神色有些莫名。

    大臣只当卞凉心情不好,将手中酒喝了,又回到了自己的席座。

    宁姽婳饮了一杯酒,面色稍红,她的酒量其实不差,就是容易上脸。

    这酒甘甜辛辣,宁姽婳舌尖细细品尝,放下酒杯,又倒了些酒液,谁知不小心倒的太满,剔透的酒液溢出来,沾湿了她的指尖。

    一只绣着荷花的手帕落在眼前,一只素手,金色的手镯围在手上方的皓腕上。

    “擦擦吧,姐姐。”

    宁淑清清丽的嗓音从旁传来。

    洁净的手帕看上去异常柔软,宁姽婳带着酒液的手接触到帕面,湿色痕迹在上面晕开。

    “谢谢妹妹。”宁姽婳抬头,红唇浅笑。

    她对这个女主没有丝毫敌意,因为女主宁淑清确实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妙人。

    书中她嫉妒宁淑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嫉妒宁淑清深受丞相夫妻疼爱,嫉妒宁淑清有很多爱慕者,从未对宁淑清有过好脸色,并且时不时使些下作手段陷害污蔑宁淑清,让自己愈发污泥一身,罪恶难洗。

    宁姽婳拿着帕子细细将指尖擦干净,她要走条和书中不一样的道路。

    不说讨好女主,起码要与女主和谐相处。

    宁姽婳将帕子叠好放在一旁,她举起酒杯,“说来今日妹妹生辰,姐姐敬你一杯。”

    宁淑清道,“姐姐言重了。”她也举起酒杯。

    正要将杯中酒饮下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在了宁淑清的酒杯上,“她敬酒你就喝,清妹妹就不怕某人居心不良?”

    宁姽婳抬起眼,对上卞凉暗沉略有厌恶的眼。

    她心里气笑了。

    她请问,她该怎么办大庭广众在属于女主宁淑清的酒壶里下作下药?

    除却花园那一遭,宁姽婳何时招惹过这位小将军,竟让他严阵以待,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作恶多端的恶人似的。

    宁姽婳盈盈勾起笑容,在宁淑清略有尴尬的神情,和卞凉居高临下的审视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站起身,“小将军,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居心不良?”

    卞凉微微皱了皱眉头,眸中清晰映着宁姽婳艳丽的眉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宁姽婳都想翻个白眼给他了。

    “知熠哥哥,”宁淑清来打圆场,“你误会姐姐了。”

    她说着,拿起桌上一只玉杯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站起身,面向宁姽婳,“姐姐,妹妹饮了这杯酒,多谢姐姐贺生辰。”

    “清妹妹,你不喜饮酒,不必为了这种人委曲求全。”卞凉(字知熠)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瞪了宁姽婳一眼。

    宁姽婳袖中的手紧了紧,什么叫她这种人,她是什么人,他又以为他是什么人,她的眼神冷光幽幽,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三人之间的诡谲汹涌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丞相丞相夫人也是注意到了,只是还笑得从容不迫,仿若事不关己。

    宁姽婳心里愈发冷,面上却笑得愈发浓烈仿若灼灼盛开的牡丹,妖娆多姿,身上青色的衣衫都遮掩不住的艳丽,她音线含笑,朝着宁淑清道,“妹妹不疑我就好,若是像某人疑神疑鬼,实则己身包藏祸心,姐姐一片真心付之东流,只能夜间垂泪了。”

    明嘲暗讽绵里藏针,在场三人没有谁会听不懂。

    卞凉脸上的红更添一层,“宁姽婳!”

    “唉,”宁姽婳微微转头,无辜地眨了眨眼,“小将军,喊我作甚,你不用大声,我都听得见的。”

    丞相夫人终于不坐高台,无动于衷了,她扬声道,“婳儿,不可逞口舌之快。”

    宁姽婳无语凝噎,她不着痕迹翻了个白眼给卞凉,随意地说了句,“小将军,小女子不才,你别介意。”

    卞凉手上一个用力,酒水酒杯皆碎。

    “知熠哥哥!”宁淑清关切地举起卞凉的手,看到没有受伤,她才松了口气。

    宁姽婳又翻了个白眼,神金。

    顶着卞凉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眼神,她后知后觉想到自己的小命好像还没保下,她装模作样地好像很担忧,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宁淑清,“给小将军吧。”

    宁淑清放下卞凉的手,接过手帕,递给卞凉,“知熠哥哥,擦擦吧。”

    卞凉意味不明地看着手帕,帕子洁净,上面只小小绣了朵梅花。

    他黑色的眼珠转了转,看了宁姽婳一眼,拂袖而去。

    宁姽婳无话可说,她又坐下。

    反倒是宁淑清捏着帕子,看着离开的卞凉,关怀不下。

    瞧见卞凉坐下,她才坐下。

    宁淑清将留在手里的手帕,物归原主。

    宁姽婳收回手帕,视线转移到宴会中央。

    此时正有一位柳眉粉面的女子坐在宴会中央,她面前一把白色的琴,泠泠琴音从指尖流出。

    宁姽婳看着女子,回忆起书中的情节,宴会上她被一个名叫何久久的女配刁难,原因是她喜欢小将军卞凉视宁淑清为敌但却抱着一同对外(外指的是宁姽婳)的心思,故意刁难宁姽婳。

    刁难的方式,就是让宁姽婳“一窍不通”“身无长处”“浅薄无知”的性格通过为宴辰助喜却什么都不会的结果展露出来。

    宁姽婳早有准备,她还没被接回丞相府就开始苦练一门才艺,就是为了今天的“刁难”做准备。

    果不其然,一曲毕,台下的粉衣女子抚平琴弦,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下隐有得意,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半倚着头垂着视线的卞凉,见人没把视线放在她身上,她笑容有些失落,轻轻咬了下唇。

    “久久的琴技精湛,如听仙乐耳暂明啊。”丞相夫人笑容慈祥夸奖道。

    何久久回神,笑得隐隐张扬,认下了丞相夫人的话,“多谢夫人夸奖,淑清妹妹才艺双绝,久久没有班门弄斧就好。话说,”何久久话音一转,“今日双喜临门,久久有心思为淑清妹妹庆生,想必丞相大小姐更是花心思,不知久久可有机会见识一番?”

    来了来了,找茬桥段闪亮登场了。

    宁姽婳幽幽叹口气,女配何苦为难女配,她神色有些为难,看上去颇有些楚楚可怜,她直言不讳问道,“这位小姐,你是在故意刁难我吗?”

    何久久闻言一愣,坐下大多数人也是,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了。

    何久久气的胸脯起伏,说话一字一顿,“宁大小姐,说笑了。”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她很快调整好表情,一副失落的模样,“看来是无缘见识宁大小姐的才艺了。”

    两相对比,两朵白莲。

    不过,可能是何久久的模样与白莲更符合,丞相夫人站出来,出声调理这僵局,“婳儿,若是没有心思登台表演,也是无妨,久久只是好奇心重了些,你们二人不要坏了情谊。”

    宁姽婳很想再翻一个白眼。

    什么情谊,第一次见面,有一面之缘的情谊吗?

    不过,好歹,丞相夫人没有像书中那样站在外人那里非要她在众人面前表演才艺,这么一点小小的改变,让宁姽婳心情稍稍好了点,也许她真的可以改变死亡结局。

    并且,这个节目她也是会表演的。

    必须狠狠打脸各位。

    她装作为难,不得不站起身的样子,“不是女儿不想,实在是女儿无可用的乐器。”

    “女儿流落在外时,幸而可以吹笛,只是如今女儿没有准备,无法作曲。”

    宁姽婳面带歉意,决定先欲扬先抑一番,要知道,她老早就准备好了笛子,手工打造的竹笛,就在她卧室里放着,现在推脱,不过是为了将所有人注意都吸引过来,都欣赏到她苦练的笛声,如此打造一个“才女”人设,让将来的路更好走些。

    还没等她走下一步,一道如清水击石的声音响起,带着质问,“究竟是不能,还是不会?”

    宁姽婳直直看去,就见座下的卞凉脸色冷白冷白,俊俏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冷眼瞧着她。

    怎么哪哪都有你。

    宁姽婳内心骂翻天,并暗暗比了个中指给他,表面上笑得明媚,话语中夹枪带棒,“小将军若是能给我找来乐器,自会知道答案。”

    “笛子?”卞凉问。

    “笛子。”宁姽婳答。

    只见卞凉取下腰间挂着的笛子,通体碧绿,他随身带着,足见其珍视。

    宁姽婳也是才看见这支笛子,想到原书中,这支笛子陪着卞凉走过多少个战场,对他的意义不可不谓重要。

    总不会要给她让她用吧?

    宁姽婳这念头方下来,那只碧绿的笛子穿过半空,朝着宁姽婳门面而去,宁姽婳笑容淡下去,为了让她出丑,这家伙也太拼了吧,不惜将爱笛送到她的手中。

    她伸手接住,触手冰凉如玉,看着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头也未抬的卞凉,开口道,“那便谢谢小将军了。”

    她捏住笛子,横在嘴边。

    玉笛声中明月老,东风吹出绿珠魂。

    笛声哀彻,余音袅袅,天边的明月似乎都暗了光彩。

    月色下,那一袭青色衣衫的女子仿若变的清浅如雾,发间流苏摇晃似乎晃动了她眼中莹莹光亮,碧绿的笛子衬得她面色苍白如雪,明媚娇艳的脸庞都笼上淡淡的哀伤。

    一时之间,宴会鸦雀无声,两相听闻,悲从中来,却又暗自神伤,难以表露。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宁姽婳收起碧笛,“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这才回神。

    纷纷说些半是恭维半是夸奖的话。

    悲伤的气氛一扫而空,宴会很快又热闹起来。

    宁姽婳拿着笛子走到不知不觉一直盯着她看的卞凉面前,勾唇一笑,将笛子递到卞凉身边,压低声音,暗含挑衅,“小将军,听懂了吗?”

    凉风吹过,月亮清辉照下,宁姽婳艳丽的眉眼如同画卷,卞凉眼神微微动了动,他看着笛子一端素白的手,另一端坠着摇晃的穗子,缓缓抬起手,握住温凉的另一端,声线低沉,“宁姽婳,我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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