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珩叮嘱过,不要看手机,什么也不要信,于是温今遥的这一晚上,变得格外的长。

    CBD辉煌得永不落幕的夜,如何也落不尽她惶惑的心里。温今遥坐在落地窗前,怀里抱着自己的枕头,想,如果我要是不跟他结婚呢。

    如果这桩荒唐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是不是他就会过得容易一些?

    从头到尾,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带来什么好事——刚认识时自己亲爹就绑架了他,以此开始了他们长达近二十年的纠缠;因为喜欢上她,他几乎是身无长物地被家里扫地出门;再见面,是因为她丢了新品牌的方案;到今天,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也还是因为她。

    温今遥这个人,好似是为裴聿珩量身定制的厄运。

    她不得不去想,是不是对他越好,感情越深,他就越会深陷于此,越是无法自拔,每每遇到跟她有关的事,他都会做得比上一次更出格,直到最后万劫不复。

    既然是这样……

    那个残忍的念头呼之欲出,门铃声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今遥如临大敌,没穿拖鞋,把脚步放得尽量轻,在自己家里近乎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

    她靠在门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从猫眼里看到任何人的心理准备。

    不管是她爸,还是秦杨,又或者是什么裴聿珩的对头派来针对她的陌生人,她都有把握不露出行迹。

    但她在猫眼中,看到了一直以来给他们做饭打扫的姜姨。

    姜姨五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对小辈的温厚笑意,送来的饭里总有些小巧思:切成星星的胡萝卜啦,捏成小猪的饭团啦,摆成爱心的玉米粒啦,总之看上去就让人心情大好。

    温今遥也跟她提过,不用这么麻烦,摆盘的时间她可以休息,自己也不是小孩了用不着这种心思。可姜姨每次都笑答:“没关系,家里小外孙也要吃的,不花什么时间,你们上班都辛苦了。”

    后来温今遥才知道,姜姨最初是物业的烧饭阿姨,跟裴聿珩本来没什么交集,然而她在北城打拼的女儿突发疾病,急需用钱,在小区门口苦苦恳求经理预支工资给女儿看病时,被裴聿珩撞了个正着。

    那时候裴聿珩刚搬来,家里刚好缺个阿姨,就给姜姨女儿付了医药费,并答应她从工资里每个月扣一点。姜姨的女儿因为这些钱捡回一条命,并很快恢复健康,然后似乎是疲于应付大城市的一切,带着小外孙,一起回老家了。

    所以姜姨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也要吃花里胡哨儿童餐的小孩子,那些用心的装饰,都是为他们做的。

    温今遥赶紧打开门,原本尚算平静的心在她开了门、对上姜姨慈爱笑容的那一刻陡然起了波澜,她嘴一扁:“姜姨……”

    姜姨都来不及进门,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们温小姐……委屈了哦?”

    姜姨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温今遥形容不出来,却在每次闻到的时候都感觉无比幸福安全。

    她猜,可能那就是大家平时说的“妈妈的味道”。

    但她恪守自己的身份,怕给裴聿珩带来什么麻烦,所以不曾跟姜姨有过这样亲近的举动,更没有如此坚实地被她身上的味道包围过。

    巨大阴影被几下温柔的拍拍轻而易举消解,温今遥抹掉泪:“快进来,你怎么来啦?”

    姜姨把带来的水果放进厨房:“裴总说你一个人在家,要害怕的,让我有空过来陪陪你呀。”

    温今遥红着眼眶:“都这么晚了……”

    “算不上晚,”姜姨的声音掩在哗哗的水声后面:“以前我女儿在这边,加班到这个点都是常事,我也是这样给她洗水果做夜宵的。”

    她一点一点把软桃的皮剥掉,切成小块,又把葡萄一粒一粒切开,挖掉里面的籽:“不高兴的时候,要吃点甜的东西。你们小姑娘嘛爱漂亮,这么晚了蛋糕肯定是不肯吃的啦,那就吃点水果,吃了好睡觉。”

    温今遥倚在门框边,看着她细致轻柔的动作,好似一个刚刚放学回家,眼巴巴等妈妈端水果上桌的孩子。

    软桃入口即化,葡萄汁水丰沛,一颗一颗爆在舌尖,甘甜的味道渐渐抚平了不安的心绪。温今遥一边吃水果,眼睛一边不住地瞟着手机,可它像是全然没有信号,一声也不吭。

    姜姨坐在她对面:“在担心裴总呀?”

    “他都……跟你说了?”

    姜姨摇头:“没有说具体的,只是讲他那边出了点事情,你可能要担心,怕你睡不好。”

    温今遥原本忘却了的念头又被勾起:“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分神惦记我……”

    “裴总一直惦记你的呀,”姜姨笑眯眯的:“三餐也是你搬来之后才开始让我做,原本我只是打扫家里,都不用做饭的。”

    温今遥蓦地抬头:“那之前,他都不吃饭吗?”

    姜姨咯咯笑着:“不吃饭不可能吧,听小吴说,他就是中午吃一点三明治,沙拉什么的垫一垫。哦哟那么高大的男孩子,那怎么够的呀,我提了好几次要给他做饭,他都没让,说是没有时间吃那么多东西。”

    温今遥慢慢低下头,明净的琉璃碗倒映出她怔愣的脸。

    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裴聿珩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从前他高高在上,被家里照顾得很好,她就自然觉得,他会一直这样好下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即使后来听说他在国外也有一段艰难的日子,却始终没有实感。

    那样的人,就算艰难,又能难到哪里去?能有她这种交不出房租的小人物艰难吗?

    可今天听姜姨这样一说,除了“自虐”,她竟想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词来。

    后知后觉,温今遥想起很多她原来不曾留心的细节:有时候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会看到他坐在床头发呆,也有极偶尔的几次,撞见他正仰头吞咽什么,问他他只说是维生素,她便不再去问。

    还有那时候她腰脱时跟他在医院偶遇,他也说只是体检而已,可后来她分明在家见过那家医院开的药,本来想查查是什么,工作一忙起来却很快抛诸脑后,连问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

    归根结底,她始终觉得他们是不同的,裴聿珩即使有什么难题,有的是人排着队替他解决,绝不会像她一样,一个人蝇营狗苟,整天为了一口嚼谷忙得焦头烂额。

    现在看来,她全然误解了。

    裴聿珩有泼天的富贵,也确实有常人不能企及的资源,但他的世界,大门紧闭,谁都不许进,与她重逢后,他却对她毫不设防地敞开了大门。

    而这些,她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甚至还怪他满身泥泞,递上的宝石不够干净纯粹。

    这个顿悟像一片又小又软的乌云,慢悠悠地飘进温今遥的眼睛里,在里面下起一场迟来的倾盆大雨。

    “呀,怎么还哭起来了!”姜姨忙去找纸巾给她擦眼泪:“不哭了哦,乖乖,不哭了。”

    温今遥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姜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应对经验充足。她走到温今遥身边,把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摸她的头发:“过日子嘛,都是这样的呀,不管遇到什么,两个人站在一起,一咬牙也就过去了。”

    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那些为了女儿的医药费奔走求告的日子:“哪有过不去的难题哦。”

    温今遥任性地将眼泪蹭了她一身:“真的吗,什么都会过去的,对吗?”

    “当然呀,”姜姨笑着,布满茧子的手摸摸她的脸:“老天总要给人留一条路走的呀,再说裴总好人有好报,路也会比别人的宽。”

    ……

    这天晚上,睡在姜姨身边,温今遥做了一个时光倒流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发现裴聿珩被绑架的那天晚上,夜露浓重,蝉声嘶鸣,她轻手轻脚揭开后备箱,又看见了年幼的裴聿珩那张苍白稚嫩的脸。

    屋里如约响起了父亲叫喊的声音,她却没有像原来那样慌不择路地逃走,而是蹲下身,一直轻唤裴聿珩的名字。

    这一次,在她的梦里,裴聿珩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跟我走吧,”温今遥听见自己微小颤抖,但笃定的声音:“大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来保护你。”

    “聿珩哥哥,我们逃跑吧。”

    梦里的裴聿珩用一双清澈懵懂的眼眸盯了她半晌,竟露出了成年后裴聿珩看向她的那种一贯温柔的笑意。

    他轻轻把小手放在她手心,时空猛然对折交叠,中间十多年的时光路径骤然失去意义,稚嫩的声音与低厚温醇的男声同时震响在她耳边:“好,我相信你。”

    梦里的雨在这一刻滂沱而落,那扇一直传出父亲怒吼声音的房门被一道雪亮闪电劈开,她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柄巨大的斧头,咧嘴看向他们,嘶哑的声音甚至比惊雷还要响:“女儿,你要跑到哪里去?”

    温今遥忽然惊醒。

    她一头冷汗,盯着天花板好几秒,才慢慢找回了僵硬的神智,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在她家里。

    身边的姜姨熟睡着,呼吸又轻又稳。属于这个世界的一点温度很快攀上温今遥的身体,她往姜姨身边靠了靠,姜姨似有所感,在睡梦中也伸出手臂,把她圈进了怀里。

    温今遥安心地闭上眼睛,正准备入睡,床头柜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以为是裴聿珩那边有什么事,赶忙接起来:“喂?”

    那头嘶哑的声音却像是从梦里一路追到了现实里,严丝合缝地接续了她未竟的噩梦:“女儿,爸爸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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