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珩开车疾驰在北城街头,宾利几乎开出法拉利的速度。

    腕表指针已经滑向凌晨一点,可他丝毫没有“明天再说”的意思。连日来的疲惫周转已经熬干了他的精力,但内心深处的深重渴望像一根看不见的傀儡线,限制他、牵引他,让他不得不烧尽最后一丝能量,在这个寂静空荡的夜晚,破釜沉舟,去寻找一个最后的答案。

    姜姨的话言犹在耳。

    “昨天夫人睡着睡着忽然接了个电话,声音就不对了。”

    “她整个人都变了呀,哦哟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怪害怕的,我也不敢问,只能又哄她睡了。”

    “她电话里说你们要离婚了,不是真的吧?我猜想不是真的,我来的时候给她吃水果,她担心你还担心得哭了。”

    裴聿珩分明的骨节扣紧了方向盘,什么朋友家,她在北城根本没有朋友。

    他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加上少年时代的深重情谊,让他模模糊糊感觉到她身后总有一团蓄势待发的阴影,它恐怖、危险、时隐时现,总在今遥独处时堂而皇之地逡巡在周围。有时她忽然从这团阴影里拔出,看向他的眼神,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悲伤和退缩。

    他明明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去探究、去保护,可他从来没有问出口。

    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她对自己还不够信赖。

    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底呼啸着掀起,裴聿珩一拳打在方向盘上,捶出一声短暂的嘶鸣。

    等什么时机,要什么完美,昨晚在微信里他分明感觉今遥是想说的,她想用自己的爱意,在风雨飘摇里换他一丝安稳。

    为什么要托大,为什么不让她说出口?

    从CBD到她的出租屋,地铁要换乘两次,通勤时间一小时零五分,裴聿珩用了不到二十分钟,重新走了一遍她离开的路。

    他一脚刹车将车停在她楼下,不假思索地迈进单元门,抬手便推安全通道的门。

    没推开。

    这栋楼唯一的消防通道,因为这段时间总有人在里面随地大小便,被物业锁了。

    裴聿珩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了身后的电梯。

    脏污的金属门上贴满了皮癣一样的小广告,相互倾轧覆盖,像在一张森寒冷硬的紧闭大口周围,喧嚷着粉饰太平。

    他没得选,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在楼下坐着,等第二天温今遥下楼来。

    可是他等不了了。

    他只犹豫了两秒,指尖便不受控制一般,豪赌似地按下了电梯键。

    裴聿珩曾最不认同急躁的人,因为事缓则圆,心急火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还可以比想象的更丑陋。

    电梯上六楼大概需要十二秒,但小区电梯老旧,这个时间很可能会延长到二十秒。

    电梯叮地一声,闪着寒光的门在裴聿珩面前訇然中开,他如同被蛊惑一般,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二十秒,应该还不足以让他惊恐发作。难受也没有关系,只要挺过二十秒,就能见到她。

    脚下一阵失重,窒息的憋闷感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四周的光滑墙壁如同有了生命,从四面八方冲着他直直倒下……

    裴聿珩闭上眼睛。

    2层,窒息缺氧,头脑渐渐开始昏沉。

    ……她说过,她是我的爱人。

    3层,后背纷至沓来的痒意如同跗骨之蛆。

    ……她不喜欢不纯粹的爱,我要时时刻刻记着。

    4层,有不明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呢喃着他听不懂的话。

    ……她会嫉妒、会吃醋,会像小仓鼠一样把赚来的钱存起来。

    5层,黑暗中似乎有东西伸出触角,掩住他的口鼻,撕扯他的身体。

    ……她吃过很多苦,一切都因我而起。要想得到救赎,就要十倍百倍地对她好。

    期待的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的踏实感并未如约而至,电梯忽然一阵剧烈晃动,厢内照明应声而灭,不受控制似地向下坠了一秒,而后蓦地一顿,发出巨大声响,悬停在了中间。

    裴聿珩睁开眼睛,发现显示面板一片漆黑,应急通话键在黑暗中亮着一圈幽幽的红光。

    ——电梯故障,卡在了五楼。

    应急通话连接的是物业值班室,一个会把消防通道上锁的物业,显然不能指望他们在凌晨一点多还在兢兢业业值班。

    裴聿珩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给吴桓发了定位,然后几乎是本能般地,拨通了温今遥的电话。

    彼时的温今遥并未入睡,她躺在那张断了弹簧的沙发上,望着天边那一缕细细的月亮,毫无睡意。

    手机在茶几上嗡鸣,她盯了屏幕上的名字几秒,还是接起来:“喂?”

    假性缺氧让裴聿珩急促喘息,他扶着轿厢侧壁,竭尽全力平稳呼吸,免得像上次在游轮上一样,再吓到她:“睡了吗?”

    “还没有,什么事?”

    “就是,”他谨慎地稳了稳声线:“想听你说说话。”

    他以为自己遮掩得够好,但藏在字缝里细微的战栗扰动如水电波,明晃晃地落进温今遥的耳朵。

    温今遥:“你在哪里?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

    这种战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凝眉思索了一阵子,忽然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提高了声音:“裴聿珩,你是不是惊恐发作了?”

    卧室传来温全在梦中不耐烦的梦呓,温今遥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上就往外走:“你在哪,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别人跟你在一起?”

    裴聿珩静静听着她那边排山倒海一样的动静,忽然低声笑了。

    温今遥给他气得不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我在你家单元楼的电梯里,”裴聿珩轻喘了一声:“电梯故障了,可能掉回了五楼,我不确定。”

    温今遥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别急,你坚持一下,我这就去物业拍门,那群死出……”

    “今遥,”他轻声打断她:“今遥,不要怕,也不要担心,吴桓、在路上了。”

    他听见听筒那头,温今遥踩着拖鞋,脚步声啪啪作响:“那我能做点什么,我去找你,好吗?”

    “好。”

    温今遥已经在这里住很久了,久到她早就暗搓搓地搞到了安全通道门锁的钥匙。她几乎是狂奔而下,扑到五楼电梯冰凉的金属门上,对着里面大喊:“裴聿珩?你在里面吗?”

    他微弱的声音隔着厚重的电梯门板,与听筒里合二为一:“今遥,我在。”

    温今遥慢慢在电梯门口蹲下来,面对着里面,直接就哭了:“你来干嘛呀,这破电梯一直都不好用,我都没让你上来过……”

    “因为……很想你。”这么短的句子,他都已经有些难以为继:“这么晚把你叫出来,抱歉。”

    “抱什么歉呀你!”温今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是不是很难受,你不要说话了……”

    裴聿珩把大衣扔在一边,曲腿坐下,背靠在电梯门上:“有些喘不上气,但听见你的声音,就会好一点。”他额头上细细密密全是汗:“我来,是想听你的答案。”

    温今遥急道:“你别,咱们先出来,然后好好聊不行吗?”

    裴聿珩笑:“这个情况,我真的不确定我还能不能听到。”不等温今遥急急打断,他就道:“就当可怜我,再可怜我一回。”

    “我什么时候可怜过你……”

    “每一天,”裴聿珩紧闭着眼,竭力对抗愈加沉重的昏聩:“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你是在可怜我。”

    温今遥慌不择路地被他赶进死胡同:“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我、我那是……”

    “没有吗?”裴聿珩虚弱地问:“你为我担心,为我流泪,为了让我安心假装是我的爱人,这些,都不是可怜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溃散似地吐出,声音更低:“那是为什么呢?”

    温今遥急得崩溃大哭:“我那是喜欢你呀裴聿珩!我喜欢你!”

    那边空气陡然静默,温今遥抽噎着附耳去听,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抬手叩响电梯门:“裴聿珩?你怎么了?”

    五六秒之后,裴聿珩手掌按着自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虚虚出声:“大概是心率过快了。”

    温今遥大大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又被算计,愤愤抹掉眼泪:“姓裴的你只要有一口气你都要给我下套!”

    门缝里透出一点点走廊上的光,浮在弥散的黑暗里,像一把刺破黑暗的钥匙。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离婚吗?”他问。

    这回轮到电梯外沉默了。

    温今遥从不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性格,面对面却一言不发,听上去更像是裴聿珩会做的事情。而这次沉默太久,也太喧嚣,惊扰得裴聿珩不得不出言打破:“今遥?还在吗?”

    裴聿珩几乎疑心自己已经昏厥了,所以才听不见她的回答。他硬撑着把手伸进口袋,干吞了两粒抗焦虑药,才听见她小心翼翼的声音。

    “我本来觉得,不告诉你才是对的,因为怕你受伤,也怕你又不顾后果,做出什么会伤害自己的事情来。结果你不但半夜跑来了,还把自己关进电梯里……”

    “那就当做我给你讲的一个故事,你不用说话,只要安静地听,好吗?”

    裴聿珩:“……好。”

    声控灯已经灭了很久,她声线绵绵地在黑暗总流淌,并没有惊动灯光:“你可能觉得,我又自卑,又不够坚定,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一有风吹草动就想退缩,是因为我是个平凡的女生,我没有聚光灯下顶级的美貌,也没有富可敌国的家世,更没有惊才绝艳的才华,所以自卑,觉得高攀不上你,才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不是?”

    她真的没想要裴聿珩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讲述:“其实不是的,我靠自己在北城立足,用双手养活自己,我从不觉得做一个普通上班族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也不认为这样我就比谁低贱了。但是……”

    温今遥深吸了口气:“聿珩哥哥,你十岁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绑架过,绑你的人是谁,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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