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淋漓中,裴聿珩清浅的呼吸在静谧夜里悬停一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推着他们走向注定的结局。

    裴聿珩很想遵循本能,说他不记得了,他也不在乎,那对他来说只是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以他的口才话术总能把这件事的阴影降到最小,打消她的顾虑,也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处心积虑、居心叵测。

    可是他忍住了。

    温今遥说过,她想要的是纯粹的感情。而纯粹的底线,不该是诚实么。

    他过去或许做不到,但这次,他想为了她冒险一试。

    他不想再埋下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他只想跟她平平淡淡、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可如果诚实……代价是失去呢?

    裴聿珩闭上眼睛,仰头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不见,门的另一侧,温今遥也以同样的姿势靠坐在门口,两颗心分明以同样的频率在搏动,两双眼睛,却在黑暗中看向完全不同的未来。

    裴聿珩又干吞了几片抗焦虑药,静静等着它起效:“嗯,我记得。”

    断续抽搐的呼吸在药力作用下稍稍平稳下来:“那一天我一直都记得,家里来了新的司机叔叔,还带着个可爱的妹妹,我上了车,他给了我一瓶水,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声线还带着一丝暧昧的昏沉,飘飘荡荡,把温今遥模糊失焦的思绪,也慢慢牵回十几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她记得那一天爸爸开的是自己家破旧的桑塔纳,到学校接裴聿珩之前,他头上的汗像水洗一样往下流。

    她记得自己乖巧地坐在后座,等那个好看的哥哥上了车,她给了他一块好吃的小饼干。哥哥对她笑了,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记得自己攀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轻声对爸爸说:“爸爸,哥哥怎么睡着了?”

    她记得爸爸喃喃地说:“睡着了好,我不用再受苦了。”他一直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前路,一直在说,“我不用再受苦了。”

    很多年之后,温今遥又想起家里平房顶上的电线,吊着一枚昏暗的灯泡,在不祥的风中无枝可依地晃动,父亲在飘摇的灯下对着电话大吼,闪烁的影子像鬼一样投在开裂的白墙上:“人我都绑来了,现在你们说不干了,我怎么办?!”

    潮闷欲雨的气息残留在温今遥的鼻尖,让她在十几年后的冬夜依然喘不过气来。她无声地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为什么要跟我纠缠,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跟我爸留下?裴聿珩,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了报复。”

    如果是为了报复,那他真的做到了,只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很有他的风格。

    裴聿珩在电梯里,沉默地垂下眼睛。

    半晌,他慢慢道:“你以为有私心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啊,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们,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想通吗?”

    当初他在后备箱里被温今遥唤醒,一个人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大路,用零用钱打车回了家,好不容易打开熟悉的家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饭菜好好地摆在桌上,父母都不见踪影,连丁姨也不知去忙什么了,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衣摆和裤脚都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眼底还包着恐惧的泪水,却像是从一处危险,跑进了另一处与他无关的地方。

    “我回来了。”他说。

    没有人回答。

    他装作无所谓地把手插进校裤口袋里,忽然碰到了一块方形的东西——是那个漂亮妹妹给他的饼干。

    饼干廉价,包装跟味道一样简陋,可能是被潮气泡过,入口疲软不堪,满嘴都是香精味。裴聿珩面无表情地吃完,拿起座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嗯,我到家了。”

    “新的司机叔叔很好,还给我准备了零食。”

    “不吵,她很乖,我想跟她一起上学。”

    “好,那就这样。爸爸再见。”

    裴聿珩挂掉电话,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对着空气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微笑。

    那辆车好破,他们很穷,他知道。

    这样一家人,不可能拒绝裴家司机那份丰厚的薪水。

    如果叔叔以后老实本分地当司机,那他就可以有一个小伙伴;如果叔叔再动歪脑筋,那么起码,他的父母会后悔。

    这让十岁的裴聿珩小小的心里,竟然升起了无限快意。

    只要想到爸爸妈妈会坐在他的房间里痛哭,互相责怪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司机的不对,懊悔他们对他的忽视,提到他就会争吵,裴聿珩就觉得无比快慰,甚至比他拿到第一名,爸妈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还要欣快。

    这些阴暗的心绪早被他若无其事地刻意埋葬了许久,今天忽然翻出来,裴聿珩惊觉自己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丑陋得如此触目惊心。

    “对我来说,你爸爸绑架了我,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见过的恶意太多,实在不稀奇,可善意总是珍贵。”裴聿珩声音很轻,却很坦然:“你可以说我居心叵测,但到今天,我也还是坚持,我对你的感情或许不够纯粹,但它已经是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幽闭恐惧就是命运替你向我讨回的代价,如果你觉得还不够,大可以另外向我讨要,只是不要离开我,可以吗?”

    温今遥望着窗外浓墨漆黑的茫茫夜色,泪如雨下。

    她以为多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背着一个秘密,它让她不配,让她羞惭,让她在责任和渴求之间徘徊不前。

    今日看来,迷途不知返的,又何止她一人。

    陡然间卸下负担的松快令她痛哭:“可是他追来了,他又追来了……他又会像以前那样伤害你、对你不利!怎么办呢聿珩哥哥,我还是、还是保护不了你。”

    裴聿珩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下来。

    原来是这样,这远比他想象的情况要简单。

    他想,如果今遥嫌弃他的算计,他应该怎么一步一步学会坦诚,她还愿不愿意给自己这个时间,都是未知数。但如果她的理由仅仅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那他有一百种办法能让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温全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的今遥陷在八岁那年潮湿的阴影里,从来没有长大。

    裴聿珩轻轻舒了口气,拿起手机给等在楼下的吴桓发了信息:带人上来吧。

    他轻声哄劝:“那也没有关系,你要是害怕,我就带你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我们,好吗?”

    “你不知道他……”温今遥冰凉的眼泪不住地掉:“他那么坏,他要陷害你的!”

    “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今遥,我唯一担心的一点是,他是你的父亲。”

    那离谱的三百万欠款他早让人查过,这笔钱既不是有法律效益的合约,也不是什么赔偿,那只是温全随口说的一个压榨女儿的数字。

    这个数字可以是八百万,可以是一千万,只要他人心不足,它就可以一直翻倍、膨胀,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除了今遥尚对家人抱有不舍,对亲情存在幻想,他想不出任何她会答应的理由。

    “我也希望你可以两全,但是今遥,人生在世,有时候确实必须做选择。”

    “我有很多办法,但无论哪一种手段,都不可能还给你一个善良且爱你的父亲,跟你共享天伦。”

    “我曾经跟你有同样的困惑……少年时我一直在想,我爸到底爱不爱我,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爱?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答案,只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裴聿珩深深叹一声:“这一次如果你选了他,那我就尊重你的选择,放你走,不会再纠缠。”

    “今遥,”他轻轻叫她:“你要想好。”

    温今遥哭到麻木的眼睛忽然泛起滔天的波澜。

    是这样吗?

    一直以来她这么痛苦,以为自己背着负担无处可逃,其实都是她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因为太想要,所以舍不得放手吗?

    即使温全那样对她,除了血缘之外,没有一点能称得上是一个父亲,她也还是苦苦等待,想要让他来爱自己,哪怕赔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么?

    这么多年,她都对自己做了什么?

    将她困住许多年的生锈枷锁毫无征兆地突然脱落,温今遥愣在当场,心脏狂跳,四肢却艰涩地动弹不得,甚至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

    裴聿珩又咽了一次药,因为害怕自己忽然晕厥,他把药瓶里所有剩下的药片全部倒进了嘴里,上涌的药劲几乎让他晕眩。

    他陪着温今遥沉默着,用力对抗着心里升起的久违的惴惴不安。

    不要骗她,相信她,让她选。

    他还没有听到温今遥的回答,外面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想是吴桓带了人上来,终于撬开了安全通道的锁。

    一阵刺耳又混乱的声音过后,电梯大门轰然而开。

    新鲜空气海浪一样迫不及待奔涌进来,裴聿珩坐在角落里,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走廊中刺目的白光利剑似地刺破静谧暗夜,他别开脸,在眼睛感到刺痛之前,就先被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覆上。

    温今遥半跪在他身边,湿润的脸颊靠在他侧颈,凌乱濡湿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耳边:“我想好了,我选你。”

    “聿珩哥哥,”时隔多年,她终于说出了那句永无休止萦绕在她梦里的请求:“我们逃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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