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在夜幕降临之时砸向了地面,在干燥的青石板上晕开了一朵朵水花。

    忙碌了一日的阿照忽闻谢秦弓归来,忙撑伞到影壁去迎,却见谢秦弓一身衣裳湿漉漉,额角隆起一个包,俊脸拉得老长。

    阿照心惊胆颤,忙问他用过饭没有,谢秦弓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往书房去了。

    天爷,怎么进宫谢个恩也能搞得满身狼狈,莫不是自家王爷又出言不逊,顶撞了陛下吧?

    阿照摸摸脖子,只觉得自己项上人头迟早不保,又见谢秦弓的脸色仿佛是要吃人,忙向撑伞跟在谢秦弓身后的贺永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贺永朝他摇头,道:“去拿瓶跌打损伤药酒来。”

    “不必了,煮个鸡蛋来罢。”谢秦弓开口,嗓音里还有未散尽的怒意,他径直进了书房,也不换衣,一屁股坐到书案前的交椅上,将脖子搁在椅背上,阖上双眼,又不言不语了。

    贺永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王爷,要不您先换身衣裳?”

    谢秦弓身子未动,只歪了歪头瞥一眼贺永,没头没尾来了句:“你们改口倒是改得顺溜。”

    贺永笑道:“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属下现在恨不得一天喊您八百遍王爷。”

    谢秦弓嘴角扯出一抹淡笑,从前,封侯拜相的只有他,可如今不同了,他已经从一个侯爵一跃成为可以一争大统的亲王,若愿望达成,那么日后功成名遂的便是他们这帮一直追随他的部下。

    人人都因他身份的变化而兴高采烈,唯独她哭成了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涨涌上心头,谢秦弓垂眸苦笑,她甚至都没有怪他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她难过,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偏偏她还要将他往外推。

    贺永翻出一件月白色的交领右衽衫给谢秦弓,他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谢秦弓便让他回去歇着了。贺永却直直地盯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阿照端着两个刚煮熟的鸡蛋进来,谢秦弓正在脱衣,他刚洗了把脸,脸上还挂着水渍。阿照递上一条干净的帨巾,又接过谢秦弓手上已经湿透的外袍披在紫檀木雕梅花纹的衣架上,才拿了件里衣来给他换上。

    谢秦弓从胸口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粉色丝帕放到一旁的透雕玉意花几上,阿照看了眼,这场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帕子也不可避免沾了雨水,朝外的那一面已然湿透了。

    “王爷,小的帮您把这帕子拿去洗洗晾干吧?”阿照道。

    “不必。”谢秦弓简短道。

    阿照笑笑,自家主公一向很宝贝那条帕子,从不许人碰,他都习惯了。

    谢秦弓快速穿好衣裳,将帕子披到横在黄花梨木的兵器架的长剑上。他并未立即走开,而是低头凝视着那帕子,目光缱绻,仿佛在透过这柔软平滑的丝帕看向自己牵肠挂肚的那人。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他伸手抚了抚帕子上的两行小字,低低地道,似在自言自语,眼底满溢无奈。

    “王爷,鸡蛋一会该凉透了。”阿照提醒道,三两剥好一个鸡蛋放到瓷盘中。

    谢秦弓走到书案前坐下,拿起鸡蛋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隆起的额角滚着,那心不在焉的模样,连一旁阿照都看不下去了。

    他又添了一盏灯,走到谢秦弓跟前,道:“王爷,还是小的来吧!”

    谢秦弓道:“不必。”

    揉了几圈后,他三两口将鸡蛋吃个干净。

    阿照目瞪口呆,他这个主子一向不拘小节,渴了饿了逮着冷茶冷饭就吃,从不忌口,可这是用来消肿去淤的鸡蛋哪。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秦弓浓眉微挑,道:“我方才洗过脸了,怎么,吃不得吗?”

    阿照忙说吃得,又命人去厨房给谢秦弓端来一碗羊肉烩面并一碟子点心。

    他在膳食方面一向极好伺候,镇北侯府下人不多,谢秦弓一心只干实事,就算要宴请也是去永安楼,从不在府里大肆宴客,有时突然回来,厨房食材不足,让厨娘下碗面将就着吃那也是常有的事。

    谢秦弓一点胃口也无,他方才只是不想浪费,才硬啃了那鸡蛋,见阿照呈上吃食,便撇了眼。

    斗彩万寿桃纹碗里堆满了炖得入味的羊腩,色泽金黄,热气腾腾,一把葱花点缀其中,只看一眼便能勾起食欲,旁边几个金黄滚圆的酥饼,中间点了几粒芝麻,在荧烛之下显得犹其可爱。

    阿照见他盯着几个酥饼出神,又端起饮子递过去,殷勤地道:“王爷若觉得烩面油腻,先喝口浆水开开胃吧。”

    谢秦弓拿起银箸,道:“无妨,只是突然想吃葱油拌面了。”

    “这简单,小的明儿一早便吩咐下去。”

    “不必了。”谢秦弓道,夹了一羊肉放嘴里。

    味同嚼蜡。

    阿照一头雾水,又是不必,短短两刻钟,已经三个不必了,王爷这是怎么了。

    谢秦弓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肚子里的饥虫,思绪却飞得老远。

    与峡州同样的下雨天,此时此刻,他多希望她已是他的妻,他们之间没有分歧,见他冒雨归家,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便迎了出来,仰着那张熠熠生辉的笑颜,问他晚膳想吃什么,而他所求的,不过一碗她亲自下厨煮的葱油拌面。

    可惜,王府厨娘手艺极好,却做不出他想要的味道。

    一碗面刚用完,便有下人来禀,说卫聪来了。

    谢秦弓让他进来,他刚好有话要对卫聪讲。

    卫聪一身山巩色祥云纹圆领长袍,腰间一条金缕玉銙带,墨发梳得齐整,以博山玉冠束之,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谢秦弓撇了一眼,随口道:“又去兰苑找西琳了?”

    卫聪笑笑,提起西琳,坚毅的面容闪过一抹柔情。

    西琳与霍加如今还被谢致行软禁着,虽性命无虞,却也免不了整日担惊受怕,卫聪便借职务之便常去看她。

    只是西琳并不太待见这个曾与她的母国兵刃相见的武将,为此,卫聪还向谢秦弓大吐了好几次苦水。

    “我已问陛下进言,由你领兵攻打北凉。”谢秦弓道。

    卫聪微微诧异:“可是此战陛下不是属意凌王吗?”

    “他?”谢秦弓冷嗤,“陛下只是不想让我领兵罢了,如今由你顶上,便也没谢祈什么事了。你也正好借此机会立立功,改变一下西琳对你的看法。”

    卫聪感激涕零,忙拱手道谢。

    谢秦弓笑笑:“你也不必谢我,若你没这能力,我也不会向陛下举荐。”

    这意思就是要他抬头挺胸自信做人喽?

    卫聪笑笑,目光再次停在谢秦弓额头那个醒眼的肿包上,略一斟酌,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听说您今日又同赵姑娘吵起来了。”

    什么叫做又?他们经常吵嘴吗?

    谢秦弓朝卫聪投去一眼,眸光已没有了方才的平和,凉飕飕,淬了冰似。

    “你听谁说的?”谢秦弓明知故问。

    卫聪道:“王爷甭管属下听谁说的,王爷可知,您今日在勤政殿内顶撞陛下一事,外头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一旁的阿照正在给他们二人上茶,闻言差点将手里的碧螺春泼了出去。

    果然啊,额头那伤是陛下打的!

    谢秦弓一挑眉,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如今人人都在传,王爷您才刚认祖归宗,既未举行吉礼,更未上玉牒,便如此目无天子,看似直言不讳,实是居功自傲。”

    “然后呢?”谢秦弓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忽然来了兴致。

    卫聪道:“哪里还有什么然后,不过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谣言罢了。”

    谢秦弓一嗤:“这也算不得什么谣言,本王的确顶撞了父皇。”

    “是为了赵姑娘吗?”卫聪最终还是将话题绕到了清焰身上。

    谢秦弓不答,修长的手指捏着粉彩荷花纹茶杯的杯盖,眸色暗了暗。

    卫聪一瞧他那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方才贺永愁眉苦脸的。

    卫聪暗暗一叹,别看他这个主公长着一副在情场上能够所向披靡的好模样,实则少年心性,不黯风月,更不解风情。

    “王爷,这事就是您的不对了。”卫聪身子坐直,决定跟谢秦弓好好说道说道。

    谢秦弓斜眼看他,哼了哼。

    “您今日甫一出宫,便头顶大包,形容狼狈,也不处理,便直接往昭园去了,那赵姑娘见了,能不胡思乱想吗?”卫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谢秦弓冷笑:“若被迫娶许文稚的是你,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这么淡定。”

    卫聪摇摇头,道:“王爷,现下整个上京都知道你与赵姑娘两情相悦,订婚的却是许七姑娘,您心里不愿,难免要搞些小动作,以赵姑娘对您的了解,她肯定会想,你是不是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才招了这一顿打?这次只是砸个小物件,那下次呢?下下次呢?说不定哪次就人头落地了。她那么做,不过是想保全王爷罢了!”

    谢秦弓一怔,心底微动,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卫聪见他听进去了,便乘胜追击:“您倒好,一听她说了几句赶人的话,便真走了。”

    谢秦弓将茶杯搁在书案上,轻咳一声,掩饰面上的尬色,道:“你是没听她说了什么,这一字一句,不是向着许文稚便是质疑我,换作你,你受得了?”

    卫聪哭笑不得:“王爷,赵姑娘不那么说,难道夸您顶撞陛下顶撞得好?这不就直接助长了您的气焰,让您早日上断头台么。”

    谢秦弓瞪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我是那么容易冲动行事的人么?”

    卫聪冲他挑眉,不答反问:“被陛下砸肿了头,你也不想办法将伤口遮遮再去找赵姑娘,这还不冲动?”

    谢秦弓指着自己的额头,没好气道:“我伤在这里,你告诉我怎么遮?”

    卫聪:“所以您不应该跟赵姑娘见面呀,您应该给她去信一封,将事情的经过还有您的决心都一五一十说清楚,我就不信,等您伤口淡了再去找她,她还没冷静下来?”

    谢秦弓耷拉着的眼皮蓦地抬起,俊脸闪过一丝懊悔,难道,他真的冲动了?

    卫聪叹道:“你们二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正是情深意浓之时,赵姑娘乍闻厄迅,难免自乱阵脚,意气用事也是情理之中。可王爷负气出走,却让我大跌眼镜。”

    谢秦弓横了他一眼,道:“说完了?”

    卫聪端起茶盏饮下一口温热的碧螺春,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秦弓,点了点头:“说完了。”

    “说完了就滚。”谢秦弓说完,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晴山色开襟长袍,边穿边往外走。

    “您这是去哪?”卫聪伸长脖子道。

    “昭园。”

    谢秦弓丢下俩字,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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