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主公又要外出,阿照忙备蓑笠,又遣人去喊贺永。

    贺永见惯不怪,他这主公在其他事情上都极为冷静克制,可一旦事情与昭园那位有关,那是风风火火的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听闻谢秦弓要出去,便猜他又要去找清焰求和,于是带了几个护卫手拆火把一路随行。

    雨势渐缓,谢秦弓便也顾不上披蓑衣了,飞身上马一抖缰绳便往昭园的方向疾驰。

    稀疏的雨点打在浅蓝色的衣袂上,晕开了一朵朵深蓝色的花。

    不知是吃了一碗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谢秦弓此刻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双柔弱无骨的纤手抚过一般,暖融融的,又带点酸涩。

    卫聪的话使他醍醐灌顶,他才发现,原来对情这一字,他仅仅只是一知半解。他只晓得要为她披荆斩棘,要护她一世周全,要与她白头偕老,却忘了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过独木桥的她是否走得平稳。

    这几年她孤身一人,自立于这诺大的上京城中,造就了一身的清冷疏离,可她也不过才十八岁,正是拾一朵落花都要感慨几句的年纪,又怎能做到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呢?

    与他不同,她如今还是一枚长在高高的枝桠上的梅子,是清涩稚嫩的,而他,早在多年前便被养母从枝头打落,囿于泥潭沼泽之中,早早地添了一抹苦涩的红。

    他不应该如此心急,更不该怀疑她对他的情意。方才负气而回,也不知道在他走后,她会哭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处,谢秦弓心中的懊悔又添了几分,恨不能立即出视在她身衅。

    一缕风吹过,他衣袍翻飞,仿佛下一瞬便会化成羽翼,展翅翱翔。

    出了武真坊,行过善治坊,便是群贤坊,华灯初上,路口有城防营的官兵扯着嗓门在说话,皆是提醒过往路人,上京城自今日起辰时过后便实施宵禁,让他们莫要乱走乱逛。

    谢秦弓远远地朝那群官兵投去一眼,发现韩奇也在其中。他头戴三山冠,湿漉的蓑衣下是绯色圆领官服,腰佩环首手刃,膝下缚着扎甲,脚踩乌皮靴,与其他人一样,一副标准的武人打扮,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更高大英挺,不时引来好些妇人的侧目。

    韩奇自然也看到了谢秦弓,忙出列行礼。

    谢秦弓速度未减,目不斜视地掠过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几个官兵一看那方向,登时来了兴致,交头接耳起来。

    “侯爷刚晋了亲王,又得陛下赐婚,就急吼吼往升平坊哄人去了,真真是应了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王爷去升平坊,跟美人有何关系?”一个年纪稍轻的新兵蛋子疑惑道。

    一个脸膛黝黑的官兵朝他挤眉弄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靖亲王那位红颜知己,是明川医馆的一个医女。”

    “这我知道,就是那个长得跟天仙似的赵娘子!”新兵蛋子恍然大悟。

    “赵娘子美若天仙,奈何出身低微,不说王府正妻之位,能混个侍妾都实属高攀。”

    一个年长的官兵道:“可她生得实在美丽,我倒觉得,光凭那脸蛋儿,贵妃她都当得。”

    “你们说,靖王殿下日后不会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吧?”

    “这可难说,你没看他额头都肿了吗?听说是想拒婚,被陛下砸的。啧啧,不过也难怪,赵娘子那身段,比扶芳楼的牡丹姑娘还要有看头,我要是靖王,真恨不得死在那赵娘子身上……”

    “住嘴!”一声暴喝打断了几人越来越离谱的议论,众人纷纷侧目,却见韩剑眉紧蹙,双眸隐含怒意,“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议论皇子,你们是嫌项上脑袋太重,想摘了它好松快些?!”

    众人脖子一缩,纷纷住了嘴。

    见众人不再高谈阔论,韩奇面色稍霁,然而心中却更加烦闷。

    自暴发时疫后清焰在京兆府衙署里晕倒,谢秦弓将她抱回屋子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胫而走,韩奇自然也有所耳闻,他自知无法与谢秦弓匹敌,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公事上,熄了欲与清焰亲近想法。

    哪知今日与上锋闲话时,被告知谢秦弓乃当今圣上寄养在陆府的长子,如今不仅认祖归宗,还被赐了一门好亲事。

    韩奇听后想起了清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惜,如今靖王妃初定,那她怎么办?难道真一顶小轿悄悄从侧门抬进王府做妾吗?别人都觉得她给谢秦弓做妾是高攀,他却深觉这是委屈她了。

    他不知那位靖亲王是怎么想的,他与他的身份无论从前还是当下都只能用一个天壤之别来概括,谢秦弓甚至在知晓他对清焰的心思后,连个正眼都没给过他。

    韩奇明白,谢秦弓根本没将他这个所谓的情敌放在眼里。也是,无论是政绩功勋还是身份地位,哪怕一身皮囊他都逊色于他,他拿什么同这个天之骄子争呢?

    韩奇心绪翻涌,又望一眼谢秦弓离去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

    与酒肆茶楼林立的群贤坊不同,升平坊是寻常百姓屋舍的聚集之处,街道更为静谧闲适些,疾驰的铁蹄踏在青石板铺设的道上便显得犹为清晰,一下一下,仿佛谢秦弓那颗狂跳的心。哪怕他人到了昭园门前,依旧心如鼓擂。

    是贺永替他敲的门。

    少顷,门扉被打开一条细缝,陈妈妈漏了半边脸出来,一见门外站的是谢秦弓,愣了一下,忙朝里面喊道:“表姑娘,王爷来了!”说罢赶紧将门敞开,行了礼便提着灯笼退到檐内垂首候着。

    谢秦弓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院内,满脸热切。

    不多时,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秦弓忙理了理外袍,往石阶跨了一步。

    却见一把蓝染青绿山水纹的油纸伞下,少女款款而来,她换了身略宽松的象牙白对襦裙,乌发半披在背后,几缕湿发贴在鬓边,显然刚洗漱过后不久。

    谢秦弓目光停在清焰身上,微弱的烛光给她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像极了一朵清雅素淡的昙花,此时此刻,它正在绽放。

    “王爷。”清焰站定,隔着一道门槛,朝他曲膝行了一礼。

    她叫他王爷?

    谢秦弓浓眉几不可察微微一蹙,显然很不满意她这么称呼自己。

    “你一定要与我这么生分吗?”谢秦弓道,雨点刚巧落在他眼下,像极了一滴泪。

    清焰见他未披蓑笠,伞也不撑,一身常服半湿不湿,暧暧昧昧的覆在身上,那头乌发更是湿漉漉地紧贴着头皮,一看就是方才回去未及擦干便又赶了过来。

    一声低低的叹息自唇边逸出,清焰对上谢秦弓无助失措的双眸,不自觉地心软,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受罪,双腿迈过门槛,手中的伞往他那边递了递,挡住飘泻在他身上的雨丝。

    谢秦弓唇角一翘,微黯的双眸瞬间被点亮。他接过清焰高举的伞,往她身衅又迈了一步。

    “还生气吗?”他微微朝她俯身,声音低沉悦耳。

    清焰眸光微动,轻声道:“我并未生气,是王爷气急败坏。”

    谢秦弓低低地笑了,看她的目光很是温柔,“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乱发脾气,你大人有大量,便原谅我罢?”

    “王爷天之骄子,民女涓埃之微,如何担得起王爷这一句道歉。”清焰垂眸正色道。

    谢秦弓怔了怔,眸中掠过慌乱,他急切地道:“是我不好,未能体会你的用心良苦,日后遇事,我定会思虑再三,慎之又慎,绝不让今日之事再发生,让你又为我担心。”

    清焰见他一再求和,态度已然低到尘埃里,心早已软得一踏糊涂,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怕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便是他攻城掠地之时。

    “你知道便好,如此,我也放心了。”清焰柔声道。

    见清焰语气和缓不少,谢秦弓一喜,想去拉她的手,指尖才一触到那双柔荑,就被清焰躲开了。却听她又道:“王爷回罢,一会该宵禁了。”

    谢秦弓笑道:“我有令牌,他们不会拦我的。”

    清焰鼓足勇气对上他的目光,语气甚笃:“你已有婚约,再三天两头往我这跑,算个什么事?”

    谢秦弓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急急道:“我只是想见见你,想告诉你,我一定想办法退了这婚,你要信我!”

    清焰不语,目光停在他额角,那肿包似乎已经处理过了,比之前低下去了些。铜钱大小的一块青紫,赖在这张俊颜上,显得突兀又滑稽。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那伤口,谢秦弓嘶地一声,浓眉轻轻一拧,却很快松开了。

    “很疼吗?”清焰道,眼眶倏地红了。

    谢秦弓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都肿成那样了,他堂堂一个七珠亲王,头顶着大包到处乱晃,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你以后莫要再若陛下生气了,总这般任性,哪怕你军功累累,也不够救命的。”清焰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

    谢秦弓心头一阵暖融融,抬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笑道:“听你的。”

    清焰淡抿唇瓣,笑容转瞬即逝,潋滟的双眸似蒙上一层薄雾,她低下头,似在迟疑,良久,才听她轻声道:“你若要退婚,尽可能想个两全的法子罢,到底是姑娘家,传出去有损声誉。还有,你一日未退婚,你我便不能私下再见,我不想因为一时的放纵,让我们三人成为整个上京的资谈。”

    谢秦弓见她神色肃然,料想不答应她是不行的了。

    罢了,不能私下见面而已,又不是见不了,他想见她,有大把让人无法指摘的理由。

    “好,我答应你。”谢秦弓亦正色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清焰澄澈的眸子迎向他,“何事?”

    谢秦弓趁机握住清焰的柔荑,在她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都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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