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殁年时有那么一天,会被迫回忆起一个算是恩人的人。

    《大师兄》是山门中最近兴起的话本,是小师侄见雨随其师父游历归来写的,说是用以给她打发闲暇。讲了一个门派大师兄喜欢小师妹,并且为之牺牲的故事。

    含沙射影地,她莫名想起那个死了几十年的人。

    话本中有一句很纪实的话,是这个门派中的两个弟子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道:“大师兄跟别的师兄不同,他轻狂,锱铢必较,一碗水从来不端平,在师门里有一个最心疼的人。”

    这句话她曾听过,那时她无甚感觉,如今再想起来,竟生出一种无端的哀默。

    这些年来,文见喜几乎不曾想起他。

    她拿起茶杯浅抿一口,望着茶水中的人不语。

    柳眉杏眼,琼鼻檀口,窄面桃腮,本是一副娇弱模样,却在垂眉间露出几分睥睨的滋味,任谁见了都会叹道:是一个美人。

    可怜是一个银丝盘头的迟暮美人。

    文见喜有时会想:活在回忆里的人,也许这一点挺好,永远鲜活,还不会变老。

    话本的最后,大师兄身死,小师妹殉情,说来倒是叫她看起来膈应。曾几何时,她确实也有一个视她如命的大师兄,可惜临他死前,她不但不会殉情,还深受其裨益,借机得了章家剑谱,凭借此剑谱将剑法修炼得出神入化,被众人推上师尊之位。

    若不是她当年身中奇毒,从此见不得日光,身体日渐虚空,所剩时日无几,现下刚又得知此乃是无治之症,飞升一事再无可能。她绝不会任由自己如此散漫,更不会腾出时间来看这闲书。

    小师侄是她昔日师姐见夏的女儿,机敏可爱,很是得她欢心。现如今知晓文见喜那些陈年往事的人,也只剩下一个师姐了。

    文见喜所在的宫殿密不透风,是个暗室,燃满室香烛,一扇虽然半敞却把光遮严严实实的石门。伴随着她的咳嗽声,有人推门而入。

    “见喜?”

    师姐出了山门,修行更好,比她年长却还是从前的青丝粉靥。未见其人,先听见她忧愁道:“明明也才二十年的光景,白发势头却比春夏之交的青草更盛,这可怎么办才好?”

    文见喜道:“师姐的嘴像冰刀子似的,比大暴雪还下得密,我好着呢。”

    “嘴硬!怎么就偏偏见不得一点儿光呢?”文见夏怒斥,忍泪道:“你告诉师姐,当年——”

    “师姐!我又不是阴沟里的老鼠,说的这么难听,这是作恶多端,活到头了。你知道吧?”文见喜抢话,打趣自己:“我这一辈子,活得舒坦,就是眼下死了也值了。”

    “呸呸呸,说的什么混账话。”文见夏仰头,试图把泪倒灌进眼眶却又偏叫她瞧见了,怨道:“指望你这嘴说得出什么顺心话来,一直就这个样子。”

    “是是是,师姐说的是,我马上闭嘴。”

    “你就是存心气我,我可不愿替你料后事。”

    “那要不,我快死了的时候,放把火,烧成一堆灰。这样想来,确实省去很多麻烦。”文见喜若有所思,语气渐由探询变开朗,向往道:“师姐如果是这样提前替我想好了的话,那还真是,我真正的知己啊!”

    “理不了你,你就是爱犯浑,没一句正经。”文见夏喋喋不休:“从前刚进师门,就把同门得罪了个遍,处处不饶人,处处不肯落到下风。想当初,大师兄——”

    她倏地止住。

    文见喜照样笑着恭候下句,见她不言,自嘲接道:“是啊,没料想他竟忍得下我,不像我师姐,为人刻薄,从来就看不惯我,最喜欢——”

    文见夏掐断她的话,嗫嚅道:“他谁都不放眼里,为什么忍得下你,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抛话的人声音越发小,塌上的人也装聋作哑,道:“罢了罢了,旧事莫重提,徒徒伤怀。”

    文见夏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话本,道:“我找师弟问问去银水的情况,你且继续看你的——《大师兄》。”

    文见夏刻意咬重后三个字,不忘查看她脸上的表情,一无所获之后轻叹了口气,边离开边道:“罢了,罢了。”

    自她身后,文见喜轻飘飘吐出一句。

    “师姐,慢走。”

    等文见夏走了一截路,见雨才贼眉鼠眼地一溜烟跑进来,径直奔向文见喜桌案旁的大香炉,道:“哎呀,香炉怎么灭了?”

    文见喜睨她一眼,道:“这话本你写的吧?”

    见雨点头。

    “从哪儿取材的?”

    “一个哥哥给我讲的。”

    “哦?哪位哥哥,我可否见过?”

    “没见过,是在银水的罗玉山脚,不过我笃定师叔您肯定不认识。”见雨挠了挠头,实诚道:“这位哥哥约莫十七八,你二十多年没下过山,肯定没有见过。”

    文见喜道:“你这书里写什么抽筋剥骨的离邪邢台和众叛亲离的无尽碑海,我从前去过。”

    “这是那个哥哥跟我讲的,我不清楚。”

    文见喜兴趣盎然,追问道:“他是怎么跟你讲?你一五一十讲与我听。”

    见雨对她向来非常敬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告诉见雨这个故事的人叫做章缚,他说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便把从前的名字去掉了一个“来”字。故事里的大师兄从山下捡了一个小师妹,可惜小师妹争强好胜凡事都要当第一,将大师兄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大师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情不自禁爱上了小师妹,奈何小师妹不懂情爱,一心只想得到天底下最高强的功法秘籍。最后小师妹因为寻找巫眠心法不幸中毒,大师兄为她寻求解药身亡。

    俗套的故事到此为止,至于话本《大师兄》中小师妹殉情的结局,则是见雨自己杜撰的。

    见雨道:“大师兄的感情实在动人心寰,我不忍心让他一人独赴黄泉。”

    若不是她亲眼见证章来缚腐肉化骨,笃定此人已死,世上书无一有借尸还魂成功的例子,恐怕还真要以为是故人了。

    她当初可是,真真切切地确认他死了的。

    文见喜嗤笑道:“那便是你抹杀了小师妹性命的理由,以她这样的性子,怎会做得出殉情这种事来?”

    章来缚当年为她做出种种的大多数,他死时文见喜并不知情。是在他死了很多年以后,她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忽然有自称是无尽碑海的人造访,告诉她说有人曾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只是那时再回想过去,当时已惘然。

    故人,是已经故去的人了。

    旁人口中所谓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其实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故人而已。

    文见喜仿佛置身事外,拿起话本,翻到其中一页,随意指道:“而且你这里写的不对,小师妹是个争强好胜且高傲自私的人。她没有朋友,她师姐的关心和照顾不是因为爱他,是因为她手中有那本巫眠心法。这本巫眠心法可以救她的爱人,不是吗?”

    暗室里的空气霎时拧紧了,满屋烛火摇曳,勾勒出二人的影子,映到地板又渐蔓延至墙壁,一影泰然自若,一影胆战心惊。

    见夏垂着的手忽地攥住,身体开始向后颤巍巍地退,原本微笑着的唇角有些勉强地耷拉,浑身开始不自在。

    文见喜接着不疾不徐道:“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师姐能和这种人假装朋友,也算是很不容易了,她一定装的很辛苦。”

    “不过你这书里有一点没有写错,小师妹确实很强。”她真心实意笑道:“就连称之为天下第一书的巫眠心法,残章也已在今日被她补全了。”

    话还未落全,一道凌厉的剑锋从天而降,劈向文见喜的脖颈。

    “师妹,对不住了。”文见夏已然不复前一会的温情,冷冷清清道:“我夫君命不久矣,请给我巫眠心法。”

    “师姐,这个请法实在是很伤感情,一个男人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能守着他这么多年,心甘情愿地和我逢场作戏。我是你师妹啊,你知道的,这本巫眠心法也可以救我的命。”

    “不必用师门情谊当做托词,我原以为你是懂了,没想到大师兄所作所为还是一场空。”文见夏的剑刃更抵进两分,道:“天底下有很多人,只这一个将我视若珍宝。在他心中,我胜过所有,我心亦是。”

    “作为师姐,我很少有能够劝诫你的时候。今日就在此教导你一句,天底下无论男女,遇到真心以待的人犹如大海捞针,且行且珍之。我并非因为我夫君是一个男人,而不抛弃他。是因为他是我的夫君,能做得我的夫君,必是真心待我之人。这样的人,我自珍视且不愿负他。若他是个女子,我亦然。”

    文见喜沉思须臾,笑盈盈道:“那就如你所说——受教了吧,师姐~”

    “我知晓你家里那位已经等不及了,可惜这本巫眠心法上什么都没有,只怕是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夫君白白等死了。我也还算有一点良心,不愿让你抱着不存在的希望继续来讨好我。难为你还记得我那手下败将的名字,借着他的名字来编故事骗我。”

    真心待她之人,他倒应算一个。

    文见喜倏忽停住,继而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似是毒蛇吐信,一字一句剜穿了眼前人的心:“别不信,你的夫君啊,没命活了。”

    文见夏手中的剑落了地,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在说谎。泪自眼尾滑下,她一步一踉跄,慌慌张张地跌跑出去。

    见雨僵站着,被定住了一般一言不发。她知道她阿娘是为了父亲逼迫她接近师叔,起初她是抗拒的,害怕的。虚无山的谦情师尊住在暗室里,既不谦虚,也不是有情义的人。据说她是靠血债变成虚无山师尊的,目中无人,除了她阿娘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对自己态度稍好一些。

    后来她有时也会教自己术法,阿娘总是不在的日子里,都是这位师门口中冷血的师叔陪着她。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了。阿娘口中的那本心法,救不了父亲,必然也救不了师叔。

    原先她以为血浓于水,天底下最斩不断的便是亲情。对于那位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卧床不醒的父亲,她始终充满希冀。可眼下她却突然发现,她有另外一件更害怕的事情。

    她有些害怕,师叔或许——活不久了。

    文见喜松软了半截身子,冷声道:“你还不走?”

    “师——”

    “春素言,来给我捶背。”不给旁人再开口的机会,文见喜凭空唤来一人。

    满室银烛,独一根红烛放在精妙绝伦的烛台中,烛光灼灼,常年不灭。

    那人自烛火中凝出一个灵体,由透明慢慢变实。白发飘飘,开襟红衫,魅若无骨,凤眼略挑,露出一个风姿卓绝的笑。

    见雨沉默着退出,身后冷不丁响起文见喜的声音。

    “烛馆冷,下回来多穿点衣服。”

    文见喜被春素言伺候舒服了,懒懒阖上眼皮,不忘叮嘱抬步离开的人,道:“晚上给我再拿些香烛来。”

    见小师侄离开,春素言方问道:“你要香烛做什么?”

    “春素言,你话好多。”

    春素言手上减了点力道,贴近文见喜耳边,幸灾乐祸道:“你今日心情不佳,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呢,毕竟刚刚听闻你好像没几日可活了。”

    文见喜撇开他凑近的脸,扯唇道:“我这短命鬼用来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春素言悻悻:“文见喜,你还真是阴晴不定。”

    “人不就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吗?”文见喜随口应道:“倒是你这柄烛,没有从前鲜活了,蜡油黯淡无光,奇丑,可以说得上是连最后一点儿优点都没有了。”

    “人的想法,我们缚灵哪懂?”春素言没听见她后半句话似的,只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文见喜翻了个白眼,“你没当过人吗?”

    春素言一柄香烛中的缚灵,原先还记得当人时是活在南狱,现如今只记得自己叫春素言了。灵力肉眼可见衰微,前阵子使得香烛灭了一段时间,害文见喜好几天没见光。

    古书记载:缚灵少有,乃大恶之人死后执念太深而不前往转生所成。天谕曰:缚灵彻底忘却前尘往事之时,便是灰飞烟灭之际。

    “春素言,说起来你也快死了吧,等你死后,这不灭的油烛也会燃尽了。”

    放眼当下,他们可都是将死之人。

    文见喜轻轻拂过烛身,手指向上磨砂,不觉滚烫似的,莫名其妙道:“这红烛是故人送的,碰巧被你附了身,细细看来,上面的花纹其实刻得还不错。”

    是莲花,她喜欢莲花,宛在水中央。

    “哦,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寄体而已。”

    “行了,你滚——”

    身边的气息忽然消失了,文见喜的话被堵住,缓慢偏头朝那香烛望去。赤红香烛开始流油,火越烧越旺,油越流越快,好似受着酷刑哭泣一般,身上到处有窟窿,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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