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天大晴。

    楼若在回宫的宫道撞上了沈弃的銮驾,隔着帘子她虽瞧不清他的神色,但透过他幽微的声音能明显察觉到他很虚弱。

    “这孩子怎么跑你那儿了?”

    看到安予,才勉强撑起了一点身子,望向楼若的眼里多了几分狐疑。

    他竟全知道。

    对上沈弃不解的目光,楼若心中莫名不大舒服,语气也无意中呛了些,“这孩子可怜,妾欲托个好人家好好待他。陛下万忙,妾这些小事,怎敢叨扰?”

    座上之人没再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一众侍从继续前行。

    看着远去的銮驾,楼若探了探前方引路内侍的口风,“陛下何时病的?怎么看起来病得有些重?”

    内侍低着头悄声细语:“娘娘不知,陛下自从钟王爷领兵去了淮州后,心疾之症频发不止,何况如今宫中也不大安宁。”

    “你知道得还挺多。”连钟王领兵之事,后宫中一个小小内侍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

    “除夕家宴将至,钟王不回京吗?”

    见楼若询问到事情的根本处,内侍更是压低了声音:“要不说呢,正是因为钟王爷不回京,陛下这病情才愈发严重呢……”

    是么。她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这还真是一场君臣情深的好戏码。

    她一下子没了心思听小内侍再讲下去,随机打发了他:“你去吧。接下来的路,不必用你了。”

    待他走后,楼若才看向身后的晋珍,“你不觉得怪吗?钟王在上京势力根深蒂固,何苦要领兵去往淮州?哪怕是万不得已,可除夕家宴这样顺理成章的回宫机会,他竟也能坐视不理?”

    一切都极为反常。

    更有沈弃,他一向身强体壮,怎么就有了心疾?还将一切病症之因全算在钟王头上。

    她隐隐不安,觉得宫宴定有大事发生。

    晋珍也提议:“娘娘莫不如拜了皇后之后,去找找紫云殿罢。暗道若在,今夜离开或是良机。”

    她不可置否,若有大乱,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但她心中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乱麻之感。哪怕她自认为看清了前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脚下的荆棘所绊。

    蠢笨没用的善心,总让她不得全身而退。

    *

    后宫宫殿不在少数,凭着楼若幼时的记忆,她也只是摸清了紫云殿大致的方位。

    所幸,那一片唯有一处还挂着匾额。

    又幸而匾额之上,正是“紫云殿”三个大字。

    巧合众多,但她来不及作多思考,因巡防的侍卫半刻便会轮换,她只能趁机领着安予赶紧推门而入。

    入了内,宫院之景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还是十九年前她印象中的样子。没有残破衰败,更无杂草丛生。

    不远处,顺着月色,有身影落在疏落无序的藤蔓之上。皎洁明月之下的人正坐在窗边石凳上,神色不明地望向楼若。

    清冷无光。

    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不正是白日里虚弱得只撑得住一口气的沈弃。

    “你要走了。”

    语气也几乎没什么波澜。就像曾经很多个出行的日夜一样,在作简单的告别。

    他的周遭空无一人,楼若却还是心存戒备,“陛下何意?妾随意逛逛,走错了地。就不扰陛下了。”

    言罢立马拔腿便走。

    可沈弃叫住了她,“阿若。”

    楼若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久久恍惚不已,她有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况且还是从沈弃嘴里。

    更要命的是,在他眼中她不早是一个死人了吗。

    “陛下是在说梦话吗?妾可不是什么阿若,妾是您钦点的静妃啊。”

    旁人或许听不出楼若此番话中的讽刺,可沈弃自幼便陪着她,她一字一句每一刻的情绪他都很容易捉摸得透。

    “你是在怪我吗?”

    见沈弃走近了几步,楼若便随即后退了一番,“别……陛下是天子,妾不敢怪您。”心中更是翻涌了千百个来回,硬是没想到自己是哪里漏了马脚,竟叫沈弃这么快识觉了出来。

    她知道,今日想要无端糊弄过去怕是行不通的。

    但闻沈弃一身酒气,看着也不甚清醒,踉踉跄跄地将要倒在她怀里。

    便干脆改了口承认道:“你杀了我,我能不怪你吗。”那可是生死之仇啊。

    沈弃闻言又强行站起来,目光穿过楼若看向院墙角落,自顾自地开口:“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里的秋千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数年前那架秋千早已无影踪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置好的木架,和周围散落一地的木材。

    沈弃还在自言自语:“我本想做一架一模一样的,但想了好久,却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忘记那架秋千的样子了。于是,我试着找,哪怕与它有一点相似也好……”

    “你既来了,快告诉我,那架秋千是何模样?”

    听到这里,她便意识到全是醉话了。

    也就没再理会沈弃。

    只想着抓紧时间找到暗道,逃离宫中,一把将他安置在石凳上,抓住安予的手入了内殿。

    径直离开。

    若她曾回头,便能看到身后之人面上不曾流露出的伤情,和在黑夜之中一闪而过的晶莹泪光。这一面,在他看来,好似已是诀别。

    *

    殿内没有烛火,楼若只靠着记忆逐步摸索。

    过去这十数年,她从无一日敢忘记这里的一切,梦里更是无数次梦见殿内的每一处布置,甚至每一砖每一瓦。

    她太熟悉了。

    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寻到了玄机开关处。

    随着“吱呀”一声,眼前的一片漆黑瞬时被暗道里微弱的光亮所替代。当年,初入暗道,她觉得这里太昏暗、太逼仄了。

    如今却觉得,与一路夜行相比,这里已算得上是难得的鲜亮地了。

    行至尽头。

    出了暗道,便是京郊皇陵。

    楼若在那儿,发现了自己的墓碑。亡国时,她没有封号,甚至只有个乳名。彼时身边人都唤她阿若,渐渐地,都将“楼若”当作了她的姓名。

    可此地的墓碑之上,却赫然在目,“永宁公主楼若之墓。”

    是有封号的。

    长乐永宁。很像父皇的意思。

    罗锦站在远处,鼻尖红得厉害,“这封号,是他们亲自选好的。早在殿下出世前,便写了信与将军商量。”

    只是依照律法,这封号,还没来得及昭示天下。

    楼若看向罗锦,强忍着心痛,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舅舅也是知道的吗?”

    起初楼若见到舅舅,他面上冷得很,不愿同她说话。在她多次受了伤时,他才会主动来见她,可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话,“你这丫头,蠢得很,护不好家人,怎得也护不好自己?”

    那时她以为,舅舅不怎么喜欢她,也不怎么看重她。

    但他还是将整个长陵营交在她手里。

    到了此刻,楼若才意识到,原来在她未出世前,舅舅便给予了不曾说出口的爱意。他曾也认真想过、纠结过,要为自己未出世的外甥女选一个怎么好寓意的封号。

    也真正明白了,他说的那番话:“本想着你平安喜乐就好,可这样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风雪欲催之,躲不过去。我们这一辈,竟完完全全辜负了你。”

    早已朝着原本的永乐安宁之意相背而去了。

    这一切,全是因谋逆者而起。

    她怎么会甘心,又如何能甘心。

    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时隔数年,她的恨意不消反增。人人都说叛贼已死,可她知道帮凶未亡,终有一日,她会亲自送他们归西。

    长久的沉默后,最终还是罗锦开口劝道:“殿下,我们该走了。上京城多待一日,就会有一日的风险,我已命晋珍前往长陵了。”

    隔岸观火,才能洞悉全局。

    这是沈弃教她的。

    如今,她也算学以致用,“走吧,去周城看看。”

    罗锦惊疑,“殿下要在周城停留吗?那儿可不是什么安全地,兵马粮草均由此地运往各边陲之地,恐乱得很。”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

    罗锦不知晓钟王之事,楼若便又多解释了几句:“去看看,可有异常?钟王去了淮州驻城,更是久久不回京,我猜,他免不了要折腾一下。”

    “殿下是说,钟王要……”

    后面的话罗锦没说出口,但在场两人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沈弃当年在长陵营那样好的谋略,如今,连一个钟王都解决不了。犹疑不决的,保不齐哪天就被人家篡位了。”罗锦嘴上自是没忘了讽刺沈弃几句。

    楼若却仍觉得,沈弃那一场心疾,怕是来得不简单。

    出宫前,还是晋珍提醒了她:“陛下突发病症,不知是有心之人恶意为之,还是众人无意中被布局者诱导了,这算得上是个谜团。”

    但与晋珍不同的是,在楼若看来,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在沈弃的棋局之下。他那病,只会装给特定的人看。

    至于为何宫中人人都知晓,那便要问身处中宫的那位了。

    所以她虽猜不到此时此刻沈弃到底意欲何为。

    但总之,接下来会是一场不容错失的君臣大戏。她可要找好绝佳的位置,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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