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驿楼高四层,客房都在二层之上,四间上房居中不受风雨侵扰。

    东房里两牅窗,一扇朝内天井楼下,力夫往来搬运熙熙攘攘;另一扇推开即见荒野,举目四望不见半点灯星。

    “凉风送爽,少通片刻。”领队把房间内外检查一番才放下行囊:“你睡这半床,我住里间互不叨扰。”

    上房的里外间是用一道藤屏隔开的,外间用以日常起居,有张圆桌并四个座墩,靠天井的窗下摆了张小歇用的窄卧榻,叫半床。

    主家宽仁,绣湖自然也谦卑:“今日有没有衣衫要洗?”

    领队抬肘闻了闻衣袖:“昨日才换洗过,明早又要出发,等到昆阳府再洗。”

    她也不解外衫,点烛在桌旁枯坐。

    像在等什么人。

    绣湖在半床上放了半个屁股。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绣湖开门见到一个黑瘦如柴的小二怀里抱着两床薄被。

    “客官,您两人入住一间,小店特送来床褥一套,不收租金。若要竹席、藤毡,只十文一晚。”小二把被褥抱进了门还不忘推销:“整宿的热茶只要十五文,单买一壶七文,要用热水五文一大盆,泡澡五十文随意取用。小的今夜上值就在楼梯口,您有需要尽管吩咐。”

    领队听了走出来问:“我们走了半日也都腿脚酸软,想让兄弟们泡泡脚要多少钱?”

    小二说:“要是一人一盆热水那就每人10文,若是几人共用只按泡澡收费,同样是不拘用水多少。”

    “他们共用就可。”领队说:“劳烦你给我单独拿一个盆,账记在下东四间上。”

    不一会儿小二就端了盆热水来,领队坐在桌边脱了鞋袜泡脚。

    她问绣湖:“先前绳人介绍你叫绣湖,是哪两个字?”

    绣湖:“我不识字,大概是缝补衣裳的那个绣,大泽的那个湖。”

    “倒也衬你。”她说:“在湖边缝补衣裳可不就是浣衣,一会儿我洗完了脚你也趁水还温泡上一泡,虽然不比他们一人一盆热水,胜在这木盆还算干净。”

    绣湖看看自己的脚:昆阳府常年暑热,当地人不穿捂脚的鞋。她这会儿穿的鞋是用软兽皮搓绳编的底,鞋窝里用厚兽皮覆面,脚背是软藤勾的网格,透气防水柔软,且不用穿袜子。

    “我一会儿到井里打点凉水冲冲就行,你的袜子洗不洗?”

    领队低头看放在一旁的白麻袜,脚趾和脚跟处因为出汗已经潮湿泛黄。

    “那就麻烦你了。”

    等领队洗完脚绣湖果然帮她洗了袜子,又晾在朝外的窗下以防明早不干,这才把装了脏水的盆交给楼梯口的小二。

    她自己去水井旁打了半桶水,又走到花渠旁倒水冲脚。

    刚冲了一只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咳嗽。

    “咳咳。”那人探出头:“姑娘,夜半时分莫要窗外濯足,人多眼杂恐有不妥。”

    是个看着三十来岁的壮汉。

    “那怎么了?”绣湖倒水冲了另一只脚:“我们本地姑娘夜里还进山洗澡呢。”

    头顶上另一个人说话:“睿钧老兄有所不知,这昆阳府民风纯直率真不似中原。不过他也是好意提醒,不是故意冒犯,姑娘还请不要怪罪。”

    绣湖放下桶后退两步抬头看,原来这客栈的二层半还有一截露台,吃饭时候见过的书生和这叫睿钧的大汉正摆了张小几喝茶呢。

    睿钧捡了片肉脯塞进嘴里:“是我寡闻少识,对不住了。”

    绣湖一下就盯住那片肉脯了。

    只见那肉铺大概半个手掌大小,薄如蝉翼却又纹理清晰,在昏黄的灯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甜蜜气息在空气中飘荡。

    书生抚掌微笑:“我们初来宝地,若是姑娘赏脸不如共饮几杯,用些小食,叙一叙此间风土人情。”

    绣湖翻译:“你问,我答,你给我东西吃?”

    书生:“正是。”

    走进了才看到小几上共摆了三样美食。一碟米白色长方形糕点、一碟肉脯,一斛雪白雪白的蟹丝。

    书生把身后靠着的软枕放在地上给她坐,提壶倒了杯热茶。金黄色的蜷缩花丝随着茶水倾泻而出:“夜深露重,姑娘先饮杯菊花茶。”

    这还是绣湖第一次见到菊花,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才仰头一饮而尽。

    独特的味道伴着温热茶水从喉口蔓延到腹部,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桌上的肉脯:“你想问什么?”

    “不急不急,今夜月明星杳,正是抒怀之时。姑娘怎么不曾回家团聚,反倒孤身一人来这荒野之地?”

    “我们本地人不过重阳节,既不吃蟹也不赏月。平常一天自然要出来做活。主家雇我洗衣裳,不是孤身来此。”

    书生嗟叹:“是越某以己度人了。初见姑娘时素青缥碧处十色中,便知姑娘与他们并非同路,只是不知为何同行,故冒昧发问。”

    绣湖没太听懂。

    书生把那白糕点往前推了推:“姑娘尝尝这碟椰蓉煎,我等自南诏过路时采买的。这糕表皮酥脆内里柔甜带有椰香,颇具特色。”

    绣湖欣然一尝。

    书生又问:“不知昆阳府有什么别样小食,我等离开前也能尝个新鲜。”

    绣湖绞尽脑汁:“蜜水?炸竹虫?鲜花饼?”

    书生淡笑,把那斛蟹丝推上前:“或有何风景名胜?”

    蟹肉应该是冷蒸后剔下,入口滑嫩调味丰富看起来却像什么都没加,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绣湖:“有条河,有大湖,有个庙。”

    睿钧“哦?”了一声,凑近问:“庙中是何方供奉?可灵验?”

    绣湖:“庙里不供神佛,只让百姓凑一块烧纸钱。”

    书生抚掌:“锡金郡多淫祠野祀,昆阳府不拜神佛,正是天下生灵各有不同。不知姑娘这雇约何时到期?越某也想请姑娘做个向导。”

    绣湖摆手:“我从小就没出过远门,当不了你的向导。”

    “那姑娘家住何方,又往哪去?越某一介漂泊之人,与姑娘今夜相见投契明日就要别离,只怕如浮水飘萍再难相见,不若留下音讯尺素不绝。”

    绣湖还记得不能说漏嘴,只说:“我也要出远门了。”

    书生推来肉脯:“姑娘且尝。你方才说自幼不曾离乡,而今又要远行,是要跟雇主去哪里?”

    终于能吃肉脯了!

    她小心地夹起一片肉,细看才发现肉铺表面有两种色泽,周边一圈是酱过的黑灰色,内里是通透的蜜色,看起来是整体熏制好后又切开的。

    薄薄的肉片香气扑鼻,捏在手里蜜浆黏滑令人口舌生津。

    放进嘴里先是柔软的快要融化,嚼一嚼才发觉劲道十足。

    书生:“此肉脯乃是海外播呙国的特产,取当年刚满10月的仔牛后腿熏卤腌渍,储入整桶椴树蜜封好后置于船底,自播呙国一路船行历时三年才得。越某有整整一船,只是还在港中。如果姑娘喜欢可留下地址我令人送去家中。”

    这,这这,这这这!

    绣湖认真思索了一番留下绳人地址等从崖天回来后再取的可能性。

    只怕一来未必能活着回来,二来更有可能牛入虎口,三则这人莫名其妙送礼恐怕没那么好拿。

    下山前师傅教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务必付出多少就索要多少,也因此她才要给那领队洗袜子。

    一整根牛腿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绣湖从桌上又拿了片肉脯塞进嘴里:“我吃你多少东西就答多少问,你还能再问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要走了。”

    书生叹息:“如此,那敢问姑娘芳名。”

    “绣湖。”这次不等他问是哪两个字,绣湖先解释:“就是在湖边缝衣服的意思。”

    “难怪今日与姑娘投契,越某家乡有一大湖也名绣湖,仍记当年离家之时于船上回望,烟雨渺渺,倏忽竟已是七、八年光景。”他起身抚倚栏杆怅然抬头望月:“漠漠芙蓉浦,依依杜若洲。平生身外事,未许付浮鸥。(注1)”

    七八年没回家,那他也许是想家了。

    绣湖也有点想家,但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也站起身:“谢谢你请我吃东西,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书生回头示意:“肉脯味咸,这壶菊花茶未免感怀,就赠于姑娘半夜解渴吧。桌上其余也悉数随意取用。”他从绣湖身旁走过:“郁郁幽夜,不若煮酒。”

    睿钧跟上:“叫店家另备上两碟炸竹虫、鲜花饼,喊我兄弟渠锐一块饮个酩酊大醉!”

    目送两人离开,绣湖一口气喝光了壶里的菊花茶,把椰蓉煎和肉脯放进去盖好盖子。

    又空嘴吃光了蟹丝才满意离去。

    另一边,书生和睿钧进了房,房中还有一锦袍公子正在桌前写字。

    见到两人他停了笔:“辛苦先生,不知今夜可有所获?”

    书生摇扇:“确有收获,这巡雀寮应是要经昆阳往建漳而去,过建漳府笃药山庄的手为崖天灵楸子献寿。他们一行不过一十余人,连浣衣女都是在本地新雇,又轻装简行,大约到了建漳就会折返。”

    睿钧疑惑:“这都是那浣衣女跟你说的?我怎么没听见?”

    书生淡笑:“非也,正是越某猜测。”

    锦袍公子也笑:“管中窥豹,知微见著,正是先生才高。”

    书生道:“巡雀寮等人不拜密佛,浣衣女确凿为当地土著,此两干人于我等无碍,公子今夜可以安睡了。”

    不知何时起了风,侍立一旁的渠锐上前关窗。

    公子制止他,独自走到窗前:“今夜或有雨。重阳已过,越向北去风雨愈急,身担大任不敢懈怠啊。”

    半夜果然下了雨,绣湖蜷在半床上睡得浅,只听见耳畔有人大叫:“东西丢了!”

    蓦然惊醒,推窗才见说话人立于天井中。

    风雨未歇,天将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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