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月时间没有下过雨，本是盛夏里最恼人的八月，又更添了它不管不顾就将人搅进热浪的威势。也的确成效显著，就像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周素仍躁得毫无睡意。她干脆拉开厚重的窗帘，透一些夏夜的凉风进来。虽然并不有什么大作用，但哪怕稍微拂开些密闭空间里的闷热，总也聊胜于无。
毕业以后，周素曾去往新潮的都市寻求工作的机会，奈何四处碰壁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在父母的帮助下回到家乡的这座小城应聘了份闲职。
闲到什么程度？
比如下午没事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比如明天早上也许碰到什么诸如起床肚子痛、出门发现例假弄脏了裤子、小外甥女哭闹着不放人这样的小混乱，闹到个十点再去，也无关什么紧要。但这恰恰就更纵得她不知白天黑夜，作息混乱得像一团乱草。
深夜的消遣，除了来几盘游戏，周素今夜暂时想不到别的。
就着床头的小壁灯，周素窝在因年久而坐垫呈现自然凹陷趋势的小沙发上，手指微动，插上耳机后，便迅速打开了手机里的推塔游戏。
刚上线，又弹出来一个邀请。
周素看着备注里的名字，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对方这么晚还在线，也不是意外他竟然刚好结束，而是意外他会邀请自己。
犹豫了两秒，周素点了同意。
刚进去就秒开，像他这个人的作风，有一说一，雷厉风行。于是很快，周素就再次见识到这种不由分说的威力，如同夏夜强势的热意。
在还来不及感叹他不到半小时带着她这个在游戏里不思进取的拖油瓶拿下三把胜利时，许靖言在胜利在望时打开了语音。
随着敌方塔爆，他的声音通过耳机在夜里透出些说不出的阴郁低沉：“周素，你回荣城了是吗？”
周素不意外他知道。回家当天她就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张最新的照片，是她在家门口从车后备箱拿下行李箱时拍下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在那一天的傍晚，云朵是那样变幻无穷而绚丽异常。巧合就在于他家正在距离不过五十米的地方，所以他一眼认出这是同一片天空。
她刚想说“是”，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打开声音。
“真巧，”随着结算界面里，冷面英雄从游戏背景里潇洒落地，周素看着他挥舞手中的弯刀，听见许靖言自顾自地继续说，“宋彧也回去了。”
周素手蓦地一顿，点了敌方玩家的举报。
许靖言冷眼瞅着房间里她头像上一小行提醒等待的小字，不轻不重地笑了声：“真担心你闹出狂吃回头草的笑话。”
“周素，别怪我没提醒你，宋彧一直惦记着的那个可从来没变过。”
“周素，我应该不会在过年回家的时候听到同学圈里谣传你倒追的糗事吧？”
周素退出举报界面，嘴角牵着一抹笑，敲字：“我周素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好了，不早了，睡吧。”
发完这两句，周素直接下了线。
四周静静，不再有什么声音，她捧着手机，耳机还戴在耳洞里，只盯着窗外如罩下幕布般的夜色发呆。
若非许靖言，宋彧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听人提起。本以为自己快要忘记，可没想到，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楚明白。
甚至只是她递交作业时，指尖相触的一个瞬间。
周素食指蜷缩，打开几乎沾灰的企鹅号，翻到高中班级群，看到群成员里静静躺着的名字。
宋彧。
头像还是那位加拿大民谣歌手的专辑图。
周素从没看清过这张图片，像是一幅画，暗暗的黑色背景中勾勒出星辰、草坪和山影。只有中间一行英文字母清晰，有歌手的名字，也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周素最爱的那首歌的歌名。
*
第二天，周素起得出奇的早。
下楼吃早饭时，秋女士正买了菜和早餐回来，见她便惊讶，“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啦？这么早就下来了。”
周素从袋子里拿起馒头啃，打开顶上的大吊扇拎着泛黄的靠背矮竹椅子坐到门口去，这个时候太阳还没照到这来，门口有股凉气。她整个人晕乎乎脑袋胀胀的，正指着凉的东西来清醒清醒，“太热了，睡得不舒服。”
秋女士把菜装进用了多年表面满是贴纸痕迹的冰箱，又从消毒柜里拿出碗筷，把买好的早餐分装出来放到大理石桌上，盛了几碗小米粥摆上：“过两天叫你爸把你那房间的空调装上。”
“算了，我就喜欢吹风。”正咽着馒头，忽觉噎得慌，周素忙喝了口粥，然后捋着肚子还算惬意地补充：“热风也吹。”
秋女士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又看楼上：“你姐呢？起了没？”
周素道：“在催月月起床刷牙呢。”
小孩子最是难搞。周素在心里默默补充。
吃完早饭，周素把院子里充了一夜满格电量的小电瓶骑走，“妈，我上班去了哈。”
楼上的人还没下来，秋女士正吃着，念叨说：“就几步路，你也要骑车！走路去也好锻炼锻炼身体的呀。”
周素边往外走，说道：“上班已经够累了，路上还不省些功夫嘛。”
“你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秋女士笑说：“就你那班天天迟到早退的还说累，也就是跟咱家老相熟，不然老板早把你把你轰走啦！”
周素停车回过头想说些什么，二楼忽探出个小小人影来：“小姨！我也要去上班！”
一见是月月这个小魔王，周素二话不说，忙溜了。
瞬时间，月月的叫声，妈妈和姐姐的笑声越过围墙，越过上面养的花花草草传过来，周素已经骑车出了院子，只能在心里说道：“谁叫老板比她还懒！”
等穿过院外弯弯绕绕的一条狭长小道，再过了小石桥，周素才走到马路上。
于是一下子，热风从交错的汽车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袭来，沁得周素手心湿哒哒的薄汗。她走在二轮车道上，既无逆行，暂时也没有红绿灯，便又错开神去注意起路上的行人。
有活泼的耍赖要糖吃的孩子，有赶时间不耐烦教训着的家长，也有正青春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在期待着什么。
她曾在想象中勾勒过什么。
但她并不愿意承认。
周素住的地方是荣城的老城区，她上班的地方是距老城区不远的新建小区。等第二个路口右转，就到她的工作地点了。
头一次，周素竟然觉得，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近似乎也并非全好。
她把车在门口停好，注意到隔壁装修了有一段时间的新店面似乎快要完工，刻有“素履以往”的褐色木质门头已经挂上，右下角还有缀有“书店”二字。整个店面的两侧同样也立起了同色系的配套长木板，上面用黑字刻写了一句古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从透明玻璃里看去，书店似乎不止一层。在右侧的地方，通过倒凹形的硬木浮雕罩隔出了一片空间，隐约可见里面摆满了字画。而去往楼上的通道，也正在那里，也唯有通过那里，才能一窥楼上的风光。
虽然书店里的木书架上现在空空如也，却已经足够古色古香。
老城区做建设，离这不远辟出了一块原来用来种菜的地计划建一个初中。周素想，这个时候开起一家这样的书店，即便是在荣城这个地方受众不大，卖些做题资料应该也有市场。
操心完别人的事，周素看向自己的上班地，这一看，就愣住。
好一会，她看着落锁的门，一言难尽地拍照发工作群里：【还没开门啊？】
几分钟后，老板回复：【你今天来这么早啊？我街上吃馄饨，没那么快，你四处转转来。】
周素：【好吧。】
她戴上防晒衣的帽子，坐在电瓶车的座位上低头刷起手机。
正入神看着自己高中的相册，身后忽然响起货车刺耳的喇叭。
周素扭头去看，货车停在挡车器前的停车位上，司机下了车，卸货工人打开车厢，从里面搬出货物送到书店门口。
司机在她旁边打起电话，沟通着：“宋老板，是先把书搬到门口是吧？…那你多久过来？……五分钟啊？…嗯嗯好……好的好的。”
挂完电话，司机一道去帮忙卸货。
周素无所事事地四处瞧，索性看他们卸货。
“周素啊，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啊？我路上看见配钥匙的顺带配了一把给你带过来了。”老板手拿两瓶冰饮料，优哉游哉地开了门，先把空调也给开上了。
“天热起来就不想睡懒觉。”周素边说边走过去，老板就把饮料递给她。周素也没拒绝，一并连钥匙也拿过，带去了阁楼的工位。
老板吃饱喝足，坐在老板椅上舒服地叹着气，打开电脑登上账号一瞧，“哟，单子不少啊。”
周素老板姓李，做的不是什么大生意，只是家里有些钱，在小县城盘了店面专卖些老板娘带人做的手工串珠。店铺的现客不少，网上的单子也多。周素负责的内容就是在各平台推广，客服那块则主要是由老板娘对接。
俩老板瞧着生意总体不错，也都佛系，对周素发布的软文只要求内容对得上，对数据要求倒不高，也愿意花钱。他们坚信的是只要坚持输出，一定可以起到效果。大概也因为是做手工的，就明白急是没用的，慢工才能出细活。
周素在阁楼用老板提供的工作机给新做出的手工珠串拍照，听见这话，便更受鼓舞。
正是一派和气，隔壁新书店的员工忽然造访：“您好，您好。老板，能借个扫把和垃圾桶吗？”
“哦哦哦！可以呀可以呀！”李老板从椅子上起身，客气地把东西送上，跟着出去瞧了瞧。隔了会回来了，朝阁楼上说：“隔壁书店老板还是个帅小伙呢！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啊。周素，”李老板语重心长：“没事多去隔壁转转，既能增长知识，也好耍个朋友嘛！”
周素点着头，漫不经心地附和：“确实应该增长些知识。”
楼下没再传来声音，周素拍完照后马不停蹄查资料、编文案、选图，一直忙到十二点，准时下班回家吃饭。
正下着楼，忽听下面李老板站在门口跟人聊着天：“原来是老宋家的孩子，真是有出息……哈哈哈哈！哪有哪有啊！”
周素不知道他在跟谁聊天，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能听见李老板兴头上的大嗓门。
约莫察觉到后头有人来，李老板扭头看一眼，笑着跟外边的人说：“我这有个小员工也是一中的，跟你年纪差不多。”转而，李老板又朝周素喊：“周素啊，来看看认不认识嘛！”
周素疑惑到底是谁，只从玻璃门下没贴胶纸的地方看到一双白色的休闲鞋，那本朝向外侧的鞋尖忽然往里面一转，似乎是看向她的方向。
周素挎着小包穿上防晒衣，把拉链拉到最上面，跨步出门问道：“谁啊？”
李老板指着那接电话离开的身影说道：“隔壁书店的老板，真是年轻有为。刚聊了会，才知道原来是我一朋友的孩子！好像就叫宋彧！跟你之前一个学校的嘞，年纪也差不多。你想想学校里听说过没？”
周素步子一顿，把目光从李老板的身上移开，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去追循他的身影。
古色古香的书店门口，那代表着她少女时代所有期许、盼望、酸涩、思念的身影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像一场缤纷意外的降临。他的身前，书页千百，可以想见其中纸张淳然的木香。他的身后，卸货工人仍然忙碌，马路上正是下班时间的高峰，吞吐着巨大的凡人烟火。
就像是四年前，高考揭榜那天，他因为未知的原因晚到了许久。那天夜里，他身前是他通向顶尖学府的不二通行证，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匆匆来往与此无关的行人。
而她一直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便是这两种了。既是他身后无关的烟火，也是他身后无关的行人。
周素怔愣了许久，心几乎停住了，呼吸也跟着停住。好容易劫后余生般活过来，她想笑，又觉得苦涩。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宋彧挂了电话转过身来，依稀可见眉眼如旧。
周素下意识扭过头，目不转睛往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看不见自己，但她想自己浑身是那样的僵硬，走路的姿势一定很奇怪。
昨夜所有幻想中重逢的绮梦终于实现，可她不敢见他。
至少不应该是今天。
周素插上钥匙，又牵挂住了般回看了一眼。
也是这一眼叫她发现宋彧也在回望着自己，可他身边却已经站了另一个女人。她像是陡然被抓包的小偷，忙回转过头，害怕见光似的地准备逃走。
“周素。”
他是如此确信地叫她的名字。
周素蓦地顿住，扭油门的指尖蜷缩。
毕业以后，周素曾去往新潮的都市寻求工作的机会，奈何四处碰壁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在父母的帮助下回到家乡的这座小城应聘了份闲职。
闲到什么程度？
比如下午没事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比如明天早上也许碰到什么诸如起床肚子痛、出门发现例假弄脏了裤子、小外甥女哭闹着不放人这样的小混乱，闹到个十点再去，也无关什么紧要。但这恰恰就更纵得她不知白天黑夜，作息混乱得像一团乱草。
深夜的消遣，除了来几盘游戏，周素今夜暂时想不到别的。
就着床头的小壁灯，周素窝在因年久而坐垫呈现自然凹陷趋势的小沙发上，手指微动，插上耳机后，便迅速打开了手机里的推塔游戏。
刚上线，又弹出来一个邀请。
周素看着备注里的名字，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对方这么晚还在线，也不是意外他竟然刚好结束，而是意外他会邀请自己。
犹豫了两秒，周素点了同意。
刚进去就秒开，像他这个人的作风，有一说一，雷厉风行。于是很快，周素就再次见识到这种不由分说的威力，如同夏夜强势的热意。
在还来不及感叹他不到半小时带着她这个在游戏里不思进取的拖油瓶拿下三把胜利时，许靖言在胜利在望时打开了语音。
随着敌方塔爆，他的声音通过耳机在夜里透出些说不出的阴郁低沉：“周素，你回荣城了是吗？”
周素不意外他知道。回家当天她就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张最新的照片，是她在家门口从车后备箱拿下行李箱时拍下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在那一天的傍晚，云朵是那样变幻无穷而绚丽异常。巧合就在于他家正在距离不过五十米的地方，所以他一眼认出这是同一片天空。
她刚想说“是”，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打开声音。
“真巧，”随着结算界面里，冷面英雄从游戏背景里潇洒落地，周素看着他挥舞手中的弯刀，听见许靖言自顾自地继续说，“宋彧也回去了。”
周素手蓦地一顿，点了敌方玩家的举报。
许靖言冷眼瞅着房间里她头像上一小行提醒等待的小字，不轻不重地笑了声：“真担心你闹出狂吃回头草的笑话。”
“周素，别怪我没提醒你，宋彧一直惦记着的那个可从来没变过。”
“周素，我应该不会在过年回家的时候听到同学圈里谣传你倒追的糗事吧？”
周素退出举报界面，嘴角牵着一抹笑，敲字：“我周素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好了，不早了，睡吧。”
发完这两句，周素直接下了线。
四周静静，不再有什么声音，她捧着手机，耳机还戴在耳洞里，只盯着窗外如罩下幕布般的夜色发呆。
若非许靖言，宋彧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听人提起。本以为自己快要忘记，可没想到，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楚明白。
甚至只是她递交作业时，指尖相触的一个瞬间。
周素食指蜷缩，打开几乎沾灰的企鹅号，翻到高中班级群，看到群成员里静静躺着的名字。
宋彧。
头像还是那位加拿大民谣歌手的专辑图。
周素从没看清过这张图片，像是一幅画，暗暗的黑色背景中勾勒出星辰、草坪和山影。只有中间一行英文字母清晰，有歌手的名字，也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周素最爱的那首歌的歌名。
*
第二天，周素起得出奇的早。
下楼吃早饭时，秋女士正买了菜和早餐回来，见她便惊讶，“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啦？这么早就下来了。”
周素从袋子里拿起馒头啃，打开顶上的大吊扇拎着泛黄的靠背矮竹椅子坐到门口去，这个时候太阳还没照到这来，门口有股凉气。她整个人晕乎乎脑袋胀胀的，正指着凉的东西来清醒清醒，“太热了，睡得不舒服。”
秋女士把菜装进用了多年表面满是贴纸痕迹的冰箱，又从消毒柜里拿出碗筷，把买好的早餐分装出来放到大理石桌上，盛了几碗小米粥摆上：“过两天叫你爸把你那房间的空调装上。”
“算了，我就喜欢吹风。”正咽着馒头，忽觉噎得慌，周素忙喝了口粥，然后捋着肚子还算惬意地补充：“热风也吹。”
秋女士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又看楼上：“你姐呢？起了没？”
周素道：“在催月月起床刷牙呢。”
小孩子最是难搞。周素在心里默默补充。
吃完早饭，周素把院子里充了一夜满格电量的小电瓶骑走，“妈，我上班去了哈。”
楼上的人还没下来，秋女士正吃着，念叨说：“就几步路，你也要骑车！走路去也好锻炼锻炼身体的呀。”
周素边往外走，说道：“上班已经够累了，路上还不省些功夫嘛。”
“你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秋女士笑说：“就你那班天天迟到早退的还说累，也就是跟咱家老相熟，不然老板早把你把你轰走啦！”
周素停车回过头想说些什么，二楼忽探出个小小人影来：“小姨！我也要去上班！”
一见是月月这个小魔王，周素二话不说，忙溜了。
瞬时间，月月的叫声，妈妈和姐姐的笑声越过围墙，越过上面养的花花草草传过来，周素已经骑车出了院子，只能在心里说道：“谁叫老板比她还懒！”
等穿过院外弯弯绕绕的一条狭长小道，再过了小石桥，周素才走到马路上。
于是一下子，热风从交错的汽车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袭来，沁得周素手心湿哒哒的薄汗。她走在二轮车道上，既无逆行，暂时也没有红绿灯，便又错开神去注意起路上的行人。
有活泼的耍赖要糖吃的孩子，有赶时间不耐烦教训着的家长，也有正青春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在期待着什么。
她曾在想象中勾勒过什么。
但她并不愿意承认。
周素住的地方是荣城的老城区，她上班的地方是距老城区不远的新建小区。等第二个路口右转，就到她的工作地点了。
头一次，周素竟然觉得，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近似乎也并非全好。
她把车在门口停好，注意到隔壁装修了有一段时间的新店面似乎快要完工，刻有“素履以往”的褐色木质门头已经挂上，右下角还有缀有“书店”二字。整个店面的两侧同样也立起了同色系的配套长木板，上面用黑字刻写了一句古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从透明玻璃里看去，书店似乎不止一层。在右侧的地方，通过倒凹形的硬木浮雕罩隔出了一片空间，隐约可见里面摆满了字画。而去往楼上的通道，也正在那里，也唯有通过那里，才能一窥楼上的风光。
虽然书店里的木书架上现在空空如也，却已经足够古色古香。
老城区做建设，离这不远辟出了一块原来用来种菜的地计划建一个初中。周素想，这个时候开起一家这样的书店，即便是在荣城这个地方受众不大，卖些做题资料应该也有市场。
操心完别人的事，周素看向自己的上班地，这一看，就愣住。
好一会，她看着落锁的门，一言难尽地拍照发工作群里：【还没开门啊？】
几分钟后，老板回复：【你今天来这么早啊？我街上吃馄饨，没那么快，你四处转转来。】
周素：【好吧。】
她戴上防晒衣的帽子，坐在电瓶车的座位上低头刷起手机。
正入神看着自己高中的相册，身后忽然响起货车刺耳的喇叭。
周素扭头去看，货车停在挡车器前的停车位上，司机下了车，卸货工人打开车厢，从里面搬出货物送到书店门口。
司机在她旁边打起电话，沟通着：“宋老板，是先把书搬到门口是吧？…那你多久过来？……五分钟啊？…嗯嗯好……好的好的。”
挂完电话，司机一道去帮忙卸货。
周素无所事事地四处瞧，索性看他们卸货。
“周素啊，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啊？我路上看见配钥匙的顺带配了一把给你带过来了。”老板手拿两瓶冰饮料，优哉游哉地开了门，先把空调也给开上了。
“天热起来就不想睡懒觉。”周素边说边走过去，老板就把饮料递给她。周素也没拒绝，一并连钥匙也拿过，带去了阁楼的工位。
老板吃饱喝足，坐在老板椅上舒服地叹着气，打开电脑登上账号一瞧，“哟，单子不少啊。”
周素老板姓李，做的不是什么大生意，只是家里有些钱，在小县城盘了店面专卖些老板娘带人做的手工串珠。店铺的现客不少，网上的单子也多。周素负责的内容就是在各平台推广，客服那块则主要是由老板娘对接。
俩老板瞧着生意总体不错，也都佛系，对周素发布的软文只要求内容对得上，对数据要求倒不高，也愿意花钱。他们坚信的是只要坚持输出，一定可以起到效果。大概也因为是做手工的，就明白急是没用的，慢工才能出细活。
周素在阁楼用老板提供的工作机给新做出的手工珠串拍照，听见这话，便更受鼓舞。
正是一派和气，隔壁新书店的员工忽然造访：“您好，您好。老板，能借个扫把和垃圾桶吗？”
“哦哦哦！可以呀可以呀！”李老板从椅子上起身，客气地把东西送上，跟着出去瞧了瞧。隔了会回来了，朝阁楼上说：“隔壁书店老板还是个帅小伙呢！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啊。周素，”李老板语重心长：“没事多去隔壁转转，既能增长知识，也好耍个朋友嘛！”
周素点着头，漫不经心地附和：“确实应该增长些知识。”
楼下没再传来声音，周素拍完照后马不停蹄查资料、编文案、选图，一直忙到十二点，准时下班回家吃饭。
正下着楼，忽听下面李老板站在门口跟人聊着天：“原来是老宋家的孩子，真是有出息……哈哈哈哈！哪有哪有啊！”
周素不知道他在跟谁聊天，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能听见李老板兴头上的大嗓门。
约莫察觉到后头有人来，李老板扭头看一眼，笑着跟外边的人说：“我这有个小员工也是一中的，跟你年纪差不多。”转而，李老板又朝周素喊：“周素啊，来看看认不认识嘛！”
周素疑惑到底是谁，只从玻璃门下没贴胶纸的地方看到一双白色的休闲鞋，那本朝向外侧的鞋尖忽然往里面一转，似乎是看向她的方向。
周素挎着小包穿上防晒衣，把拉链拉到最上面，跨步出门问道：“谁啊？”
李老板指着那接电话离开的身影说道：“隔壁书店的老板，真是年轻有为。刚聊了会，才知道原来是我一朋友的孩子！好像就叫宋彧！跟你之前一个学校的嘞，年纪也差不多。你想想学校里听说过没？”
周素步子一顿，把目光从李老板的身上移开，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去追循他的身影。
古色古香的书店门口，那代表着她少女时代所有期许、盼望、酸涩、思念的身影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像一场缤纷意外的降临。他的身前，书页千百，可以想见其中纸张淳然的木香。他的身后，卸货工人仍然忙碌，马路上正是下班时间的高峰，吞吐着巨大的凡人烟火。
就像是四年前，高考揭榜那天，他因为未知的原因晚到了许久。那天夜里，他身前是他通向顶尖学府的不二通行证，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匆匆来往与此无关的行人。
而她一直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便是这两种了。既是他身后无关的烟火，也是他身后无关的行人。
周素怔愣了许久，心几乎停住了，呼吸也跟着停住。好容易劫后余生般活过来，她想笑，又觉得苦涩。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宋彧挂了电话转过身来，依稀可见眉眼如旧。
周素下意识扭过头，目不转睛往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看不见自己，但她想自己浑身是那样的僵硬，走路的姿势一定很奇怪。
昨夜所有幻想中重逢的绮梦终于实现，可她不敢见他。
至少不应该是今天。
周素插上钥匙，又牵挂住了般回看了一眼。
也是这一眼叫她发现宋彧也在回望着自己，可他身边却已经站了另一个女人。她像是陡然被抓包的小偷，忙回转过头，害怕见光似的地准备逃走。
“周素。”
他是如此确信地叫她的名字。
周素蓦地顿住，扭油门的指尖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