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民巷深处,月色下,一道黑色身影缓缓踏上楼梯。

    “笃笃笃——”

    在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后,顶楼公寓的门从里被打开。

    “是你?”

    “对啊,是我。”姜宗元朝着开门的曾白巩笑笑,“我刚下班,去警署,他们说曾探长你在家里,给了我地址,我就找来了。”

    曾白巩盯着他看了会儿,将房门彻底打开,让到一边。

    “进来吧。”

    姜宗元进屋后,环视一圈四周,发现这是一处极其逼仄的房子。分内外两间,外间客厅旁隔出个小间,用作厨房,里间是卧室,此时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摆着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报纸文件,台灯还开着,想必之前正在里面工作,听见敲门声急着出来开门,没来的及关。

    “屋子有些小,你见谅,随意坐。”

    曾白巩一边招呼,一边拿起椅子上堆放的衣物放进臂弯,没办法,他这客厅实在小,摆不下沙发,只有餐桌旁的几张椅子能坐人。

    姜白巩见他手臂上搭着一堆衣服进了卧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提盒放在餐桌上,朝着卧房里喊话。

    “来之前不知道曾探长有没有吃完晚饭,就在路上的小馆子里随便买了点酒菜,曾探长要是不介意,不如一起用点?”

    曾白巩将怀里抱着的衣物一股脑儿扔到床上,顺手去桌边拧灭了书桌上的台灯,才转身出来。

    两人之前一起搭伴进山,不算陌生,打开提盒取出饭菜,相对而坐,一起用饭。

    虽然只过了几天,但是之前一起并肩而行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熟稔,好似又消失了。

    姜宗元一边数着饭,一边掀起眼皮,偷偷看对面的人。

    曾白巩低头垂眸,专心吃饭,好似周围的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到他。姜宗元见他不说话,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食不知味地嚼着碗里的米饭。

    姜宗元心事重重,食不下噎,曾白巩却是平日里当差,公务繁忙,习惯了吃的很快。眼见着他碗里的饭快吃完了,姜宗元终于忍不住,趁着对方夹了筷扁豆后,也伸手夹了一筷子,觑着对方道。

    “我刚刚去警署,听他们说,曾探长前几日去了趟乌公馆?”

    曾白巩继续吃饭,没抬头,只低低“嗯”了声。

    “真的?“

    ”那你见到了乌太太了吗?”

    “怎么样,她是不是和我给你看的那张照片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姜宗元双眼紧盯对方,又急又快发问。

    曾白巩终于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他。

    “我还没问你,你手里的那张照片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张照片——我没说么,”姜宗元一愣,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是从那个疯女人的枕头底下翻出来的。”

    见曾白巩还看着自己,姜宗元只好说的更仔细些。

    “当时那个疯女人是从楼上跳下去的,摔的血肉模糊,身上衣服也是大片血迹,大家都觉得让她那样脏兮兮地走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决定给她换身干净衣裳,没想到手忙脚乱中错拿了两只两模两样的鞋,后来是我去她房间换的,拿了鞋子临出去时,不经意瞥见床上枕头下好像塞了东西,出于好奇,我就掀开枕头把那东西拿了出来,没想到竟是张疯女人的照片——”

    姜宗元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起先大约是好奇,然后是惊讶,惊讶那个狂躁痴傻,时不时就发疯咬人的女人原来年轻清醒时,还挺俏皮鲜活的。

    虽然之前只有数面之缘,还曾被对方划伤过,但今日真的看到对方尸体时,姜宗元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伤感。

    他是医生,自然知道很多精神失常的病人,出手伤人并非自愿,自己平日里也是饱受痛楚。

    更何况,再多的恩怨情仇,在生死面前,似乎也就化作浮尘,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们交代我只把棺材埋下,盖上土就好,不用立碑。”

    姜宗元低头扒拉着手里的饭碗,声音逐渐低落,“但我却不忍心,不忍心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消失了。所以,我偷偷藏下了那张照片,放进了我家的老相册里,想着这样也算是留个纪念......”

    “咚——”

    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惊的姜宗元心头一跳,猛的抬头,就见对面的曾白巩已经放下了碗,搁在桌上的两只手用力攥紧,石头似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极其愤怒。

    姜宗元有些惊愕地张开嘴,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上,看着对方黑沉的面色,绷紧的嘴角,纠结许久,最终还是缓缓低下了头。

    过了许久,曾白巩终于开口。

    “以后不要叫她疯女人了。”

    斯人已逝,的确不好继续用这种侮辱性的词汇称呼,垂着脑袋的姜宗元点头。

    “乌公馆里的那个是假的。”

    姜宗元依旧点着头,点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刚刚说了什么,飞速看他。

    “什么?乌公馆里的那位乌太太真的是假的!”

    虽然之前口口声声说“乌公馆里如今的那位乌太太有问题”,但姜宗元之前并未真的见过乌太太,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吸引警察的兴趣,激他们去调查罢了。

    现在真的听见别人斩钉截铁的说出这个结论,姜宗元的心中并未如想像般的平静,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乌公馆里的乌太太竟然真的是假的!

    “那真的那位乌太太呢?她人呢?”

    曾白巩黑沉着脸,并不回答。

    姜宗元看看他的脸色,想起之前的种种,似乎也知道了答案,并不继续问下去。

    他抿抿唇,过了会儿再问。

    “既然现在乌公馆里的乌太太是假冒的,那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呢?”

    曾白巩掀起眼皮觑他一眼。

    “这得问问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善人乌振宏,平日里都招惹了哪些花花草草了?”

    姜宗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脸色却并无多少波澜。

    曾白巩扫他几眼,觉得不太对劲。

    “你听见这话,好像并不惊讶?”

    姜宗元慢慢将手里的碗放下。

    “其实,今日过来找曾探长,是有件事想跟你说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缓慢却肃重,好似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曾白巩微微眯眼,正色打量着他。

    “乌振宏,乌先生——他其实就是我们那儿的人。”

    曾白巩脸色陡然一变,腾的站了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姜宗元仰头看他,“乌振宏乌先生他的老家原本就是我们那儿的,发迹了之后,他回到山里为我们做了很多好事。因为他,我们乡里带了电,用上了水,有些条件好一点的家里,甚至还带上了电话机。”

    “所以,我们乡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以他为骄傲,村里的老人,更是教育我们这些孩子,要好好努力,以他为榜样,以后争取成为一个跟他一样成功的人,为家乡做贡献。”

    姜宗元说的这件事的确是曾白巩不知道的,哪怕这些年他一直关注搜集着乌家的相关消息,但乌振宏来沪江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曾白巩慢慢咀嚼着姜宗元带来的消息,手指放到桌上,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桌子,许久后,敲桌声音消失,他扯着嘴角冷冷一笑。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姜宗元看他。

    对上姜宗元疑惑的目光,曾白巩讽刺道。

    “你就不觉得奇怪,既然乌振宏老家是你们那儿的,你们乡里的人更是人人都认识他,那日我们去青山医院,那位赵院长谈及他时,为何一直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其他吗?”

    姜宗元眼神微闪,他当然觉得奇怪,尤其是当曾白巩问起乌振宏时,赵院长明明可以说乌振宏就是百桥乡人,但他却偏偏绕了一个大弯,说乌振宏是个好人,之前给医院捐了不少钱。

    这种说法有错吗?

    没错,但是舍近求远了,就好像是在故意撇清关系,掩饰乌振宏就是当地人的事实。

    可他是乡里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除非,当时赵院长想要隐瞒的对象不是他,而是曾白巩,这位突然天降的外乡人。

    但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除非,在这层隐瞒底下,藏着更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有,”曾白巩再度开口,“你们口中的骄傲,榜样,好人,给你们安了水,安了电,还装了电话机,为什么就偏偏不给你们修路呢?”

    姜宗元一懵,半响哑声道,“也许是修路太麻烦了?”

    “麻烦?”曾白巩嗤的一笑,“那安水安电装电话机不麻烦吗?尤其你们还住在大山里面,把这些安装的设备运进去都要费上好一番劲儿,如果提前把路修通,不管是安装水电,还是你们山里人进出,不都更方便吗?”

    姜宗元这次彻底没话了,因为他想起之前乡里面有人抱怨,说他们外出一趟就要大半天,实在太浪费时间,不如跟乌先生提一下,把山里的路给修了?

    这件事后来怎么发展,姜宗元不记得了,但大约是不了了之,因为山里的路一直都是那样,从未修过。

    姜宗元之前不觉得,可现在听曾白巩这么一说,背后不免冒出一身冷汗。

    对啊,他们住在大山深处,交通不便是最头疼的事,如果能把路给修通,不是比安装水电能给乡里带来更大的便利吗?

    “姜宗元,”曾白巩忽然正色叫了他的名字,“你见过人养鸟吗?”

    “有些富人喜欢养鸟,也舍得花钱,就打了金笼子,银笼子,还在上面雕花嵌玉,做成不同的花样,但这些东西不管再怎么花哨变化,有一样绝对是不变的。”

    “那就是鸟笼的门,一定要扎实坚固,因为只有这样,圈养在里面的鸟儿,才不会有任何的机会逃出去。”

    百桥乡地处大山腹地,远离城市,交通不便,又不被外人知晓,可不就是一个极佳的“天然鸟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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