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春季,四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时影踩在草地里,嫩草扎在她的脚底,并不痛,反而有些茸茸的痒意。无论是荒原还是C290安全区都不存在小草;所有能够种植的土地都被种了粮食。草地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奢侈品,就连看一眼都是虚幻。

    “要吃樱桃吗?”男人问。

    时影回过头看他。

    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摘了些樱桃,随意包裹在树叶里。见时影望过来,他露出浓浓笑意,又把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

    时影摇摇头。

    他走了过来,手指重重擦过时影的面颊,蹭出明显的红印。“脸上有点脏。”他说,目光里满是认真,随后又捻起一颗樱桃,塞进时影嘴里。

    汁水迸溅出来。

    紫红色的樱桃果汁渗出唇缝,将浅桃色的嘴唇染红。时影觉得,根本不是自己在咀嚼,而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控制她的躯体。

    手指抹在嘴唇上,沾了些甜蜜的红色果汁后,男人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在这样的笑脸里,时影觉得毛骨悚然。

    他并不是不爱自己,但是这样的爱并不是出于平等。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听话的宠物,能够顺应他的想法,能够满足他的控制欲。他对于时影来说,也是规则的一部分,是一种无法被挣脱的束缚。

    但是,他的爱像是容易上瘾的酒。

    ——只是吃一颗樱桃而已。

    ——只是被迫去野餐而已。

    ——只是穿着薄纱衣服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影看着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曾经听说过的故事,见到的人们。无数张面孔、无数句话语都被凝结在一起,然后他们一起对时影说。

    “我都是为了你。”

    ****

    这句话最早是出现在什么时候呢?

    时影闭着眼睛,眼前是走马灯般的场景。记忆在她脑子里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零碎的、散落的一片一片;又或者,是如同浆糊般的一团一团,彼此之间都可以被随意拼接粘合。

    灾厄降临的时候,她也才上初中,因此起码是再之前的事情了。

    五年?

    十年?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她曾经拥有一个外表光鲜得出奇的家庭,是旧世纪最传统的一类家庭;父亲忠贞又事业有成,母亲则漂亮又温柔,家庭的富足程度也让时影无需担心自己的未来。

    他们疼爱时影,爱到让时影觉得喘不过气。

    “南瓜要吃橙色的,浅黄色的南瓜绝对不能吃。”母亲这样说,手狠狠地打在时影的筷子上,硬生生将南瓜敲下来,“我这是为你好。”

    南瓜。

    “英语老师我帮你换成英国人了,英音听上去像是贵族,比美式口音体面得多。”父亲把视线从电脑上转移开一秒,温和地看了一眼时影,“我这是为你好。”

    英语。

    “你穿红色不好看,我已经把你红衣服全都丢掉了。唔,这是最新一季的miumiu,你最适合浅蓝色了。”母亲说着,娇俏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自得,“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

    衣服。

    “你不要再继续打高尔夫了,晒得又黑,这个运动又被低端化了。明天开始就去练马术吧,我想应该不是所有家庭都养得起马,不是吗?”父亲穿了一身网球服,白色球帽底下,一双冷静的眼睛诉说着时影的命运。

    运动。

    时影觉得,自己的命运没有一个瞬间属于过自己。

    她甚至没有办法对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痛苦:她的“朋友”都是父母精心挑选的体面的孩子,她们并不会理解自己的痛苦,反而会觉得这样的生活稀松平常、甚至令人艳羡。

    汝之牢笼,彼之天堂。

    但这样的牢笼,并不是想脱离就能脱离的:亲缘关系的割舍,是一种长久又绵长的疼痛。

    而爱,让割舍变得更困难。

    ****

    时影睁开眼睛,自己倒在草地上,男人担忧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时影摇摇头,“忽然有些晕。”

    “啊,我还找了个秋千,想跟你一起去呢。”男人有些沮丧,随后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时影,“你现在如果好了,能不能跟我一起去荡秋千?”

    “……”时影刚摇了头,就见男人的面孔隐约又出现裂纹。

    好吧好吧,鸿门宴非去不可了。

    时影翻了个白眼,“走吧,我也休息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牵着时影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包裹住时影冰凉的手指,同时,巨大的包裹力也让时影没有办法挣脱出去。

    秋千在树林深处。

    密密麻麻的茂盛树木与深绿色灌木将秋千挡得严实,从时影的角度,只能看到两根粗壮的麻绳从高耸的树枝上垂下,最顶上缠绕着藤蔓,几乎与树林融为一体。

    也不知道是谁建造的,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角落。

    时影嘟囔一句。

    男人走过去,随意拽动了两下,确认秋千结实之后,便一个人先坐了上去。

    阳光打在他的面颊上,似乎有一道光专门为了他而存在,在树叶的罅隙中丝丝缕缕。光线刚好合适,他在这唯一的明亮里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时影,招了招手。

    “来吧,坐在我旁边。”

    秋千其实只能容纳一个人。

    如果时影要坐上去,势必会与他亲密接触。

    “来啊。”

    “……”

    她捏紧拳头,终于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心想着为了这次试炼付出了太多。

    距离他只剩三五步时,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冲击着时影的大脑。眼前的一幕与某个遥远的记忆交相辉映,彼此纠缠起来。时影没有一刻如此后悔自己没能拥有过目不忘的技能,她只能根据一种模糊的印象去翻阅自己的大脑;很显然,她根本翻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她并不是见过这个男人,而是见过这个场景。

    在哪里能见到呢?

    “来啊!”男人催促了第三遍。

    随即,天空忽然惊雷一响,似乎是对时影慢慢吞吞的惩罚。

    眼见着男人很快就又要裂开,时影只得走过去,坐在木板剩余的三分之一处,双手被迫搂着男人的脖子,一副极其亲昵的依偎样子。

    她能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度正在源源不断地朝她涌过来,是一种潮湿的热感,绝对不令人愉快。她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却发现无处可逃,即使是缩成一团也会触碰到他。

    时影能嗅到空气里的草屑味,是一种刚刚被切断的青绿色味道。

    秋千前后摆动,当风吹过的时候,绿色的气味里带着些潮湿,朝她的面孔直冲而来。

    处于纯粹的感官享受时,时影几乎要忘记自己为什么会降临到这个地方——她逐渐沉溺于绿草地、树木与微风,享受着在C290安全区完全无法触及的一切,回忆也逆水行舟,直到停留在她幼年的某一天。

    等等——

    时影睁开眼睛,身边的一切凉风都瞬间消失。

    刚刚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成了上帝视角:她明明坐在秋千上,却目睹了自己抱着那男人的场景,仿佛有一双偷窥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了些。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被硬生生地憋在大脑深处,抓耳挠腮地思考却无济于事。

    正在焦虑的时候,一滴雨水打在时影的脸上。

    放在那束阳光已经消失,但天色并不暗淡,乌云并没有完全遮盖住光线。距离雷声不过几分钟,雨竟已悄然降临,须臾便成瓢泼大雨,直往地面上泼倒。

    即便树叶能抵挡不少雨水,但时影仍旧被浇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的卷曲着,额前的几缕碎发粘在她的皮肤上,看着格外落魄可怜。

    “下雨了,得回去了。”男人说着,从秋千上跳下来。

    时影点点头。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本就朦朦胧胧的布料变得更加透明,几乎完全没有遮盖效果,彻头彻尾是个累赘。不仅如此,布料的潮湿让她的身材隐隐绰绰,时影下意识就感觉到,窥探的目光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淫/邪,让时影分外不适。

    真恶心。

    她紧咬着牙关,让自己再努力忍耐片刻。

    “是不是有点冷?”男人摸了摸时影的双肩,在察觉到一片冰凉之后,赶紧扯开上衣,干脆地脱了下来。“我们披着冲回家吧。”他提议道。

    脱掉上衣当雨伞的男人,露出一片雪白微带肌肉的胸膛。

    时影愣了愣。

    刚出门时,绝对不能被脱下的衣服,如今就这样顺利成章地脱掉了?

    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

    难不成,这件上衣的存在,就是为了现在?

    众多思绪在她大脑里左冲右撞。

    时影举着衣衫,跟男人一起往小镇的方向跑了起来:潮湿的泥地让她的双脚都沾满烂泥与草屑,而淤泥微微的塌陷感则有些莫名的愉悦感。尽管满脚都是脏物,时影的心情却很不错。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很薄的上衣,但却能抵挡住不小的暴雨。

    时影觉得神奇,抬头看了眼衣服,眼神刚好擦过男人的眼神:透过余光,时影很清晰地看见,男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无暇顾及风雨。

    等等——

    回忆逐渐变得清晰又具象。

    这一幕,同样以一种“上帝视角”的方式呈现在时影面前,两个过分相似的场景,两个没有变化的主人公,一尘不变的主题。

    这是两幅油画!*

    原来都是画!

    时影曾在美学赏析课上草草扫过一眼这两幅画,随后关于油画的回忆就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埋藏。

    许多年后的今天,它重新以另一个形式被翻出来。

    是的,没错,只有在油画里才会如此“正常”地出现这么多裸/女。在艺术的衬托之下,似乎所有对于画面的裸/体都有了合情合理的官方解释,任何感到不适的评论也都换为“山猪吃不来细糠”的评价。

    时影终于感觉到合理。

    她所有的不适、所有的窥探,都源自于这是一幅油画,它显然会不受控制地被所有人围观、注视,被各类人群分析。因此,“逃离方框”的意思,实际上指的是逃离油画本身?

    在这里,画家是真正的规则制定者,是第一责任人,只有他能够全权解释这幅画,也只有他才算的上“创世主”。因此,道具无法在被窥视的状态下取出,也是合情合理的。

    想来半天,问题又翻了回去。

    她需要怎样才能“逃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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