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王并没有第一时间同意田彘与公孙闵的谏言。

    医家,是一个快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名字,让他想到了一段陈旧的岁月。

    八百年前,武王伐纣而建立周朝,划天下而分封诸侯,

    后平王东迁洛邑,天子式微,礼崩乐坏,诸侯争相称霸、各国先后变法、合纵连横,处处皆有百家诸子的身影。

    儒、法、道、墨、阴阳、名、杂、农、小说、纵横、兵、医……百家争鸣,辉煌而又灿烂。

    然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数百年光阴和战火如大浪淘沙,各家经典名著损毁流失,传承者更是所剩者寥寥。

    秦一统后,焚书坑儒,各家噤若寒蝉。

    如今暴秦倾覆,被打压的百家传人冒出头来并不奇怪。

    但,医妩此人,医术堪比先祖,精通百家之言,其能力未必比儒家的田彘、纵横家的公孙闵差。

    但她却偏安一隅,籍籍无名,又那么巧地被自己撞见……

    若为真,自当可用;若为假,所图为何?

    楚南王望着无尽的夜色,思绪逐渐飘远。

    *

    医馆。

    庄灿独坐在院内,守着六个药炉,煽风煎药,时不时隔着草帘窥向屋内替人看诊的姬妩。

    那日哑叟依姬妩所言,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五十鞭子下去,庄灿昏迷了两日,姬妩也卧榻了一天。

    庄灿醒来后稍稍修整一番,便求哑叟将他背到医馆帮忙。

    姬妩那日的话终是有用的,曾经清高燥郁的少年终于垂下头颅,去查看、倾听、感悟世间的疾苦。

    他下肢动不了,日日伤春悲秋,以往不曾从事生产,如今迈出了这一步,竟觉得过往种种恍若隔世一般遥远。

    天很蓝,风很轻,烈日昭昭,长夜已是过去。

    庄灿嘴角含着笑意,熟练将熬好了的药汁倒入碗中,放在托盘上,叫了一声:“哑叔,药好了。”

    片刻后,哑叟过来将要端走,临走时偷偷在庄灿手中塞了一颗甘草蜜丸。

    庄灿看着手中乌黑的药丸,忍不住笑出声来。

    蜂蜜珍贵难得,哑叔翻山越岭费尽千辛万苦才取得一窝,和以甘草制成蜜丸,能补虚补气、清热解毒。

    哑叔每次炮制惯喜欢偷偷藏上几颗,自己倒是舍不得吃,每每都是拿来哄琳儿、琅儿用。

    此时却给了他一颗。

    庄灿将甘草蜜丸含在嘴里,只觉得甜极了。

    他以前只当哑叟是外人、是奴仆,哑叔又怎么感知不到?

    他每日照顾他起居,也都是因为他视大嫂为亲女,才对他爱屋及乌罢了。

    如今,他真心实意待他,他亦真心实意将他当成家人。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多好啊!

    庄灿再一次将目光落到姬妩身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又偷看你了,今天第五十八次了。】7580机械的声音莫名多出了一股姨母味。

    姬妩闻言,回头看向庄灿,撞上他温柔的眼神,回以温婉一笑。

    偷窥被人抓包,庄灿面上故作镇定,绯红却已经蔓延到了耳尖。

    【完了,完了,他坠入爱河了!心跳都好快!】

    其实7580并不懂爱,即使被饿龙强行修改了核心程序,它仍是不懂。

    它所有的判断和依据,均来自对客观数据的分析。

    【还早呢,少年慕艾,浅薄的好感而已。】

    【啊?】

    【等我回去翻翻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这榆木似的程序升升级。】

    【……】

    一龙一统对话间,门口忽然传出一阵骚动——

    “鬼,这是鬼!”

    门外,一大汉臂负草绳,拖着一张草席,席上躺着一个不停蠕动,蓬头垢面的男人。

    男人只穿着一件单衣,却浑身通红蒙着一层细汗,被草绳捆绑得结结实实,仍不停地扭动,时而惊厥,时而面容呆滞。

    情志不舒,浑浑噩噩,一双眼睛却猩红狰狞,吓得路人惊惧不已,纷纷避让。

    “他是鬼,快打死他!”

    “住手!住手!这时我兄弟丁丑,他是人,他只是生病了,巫医肯定会治好他的。”大汉连忙阻止。

    “这病我以前见过,巫医都说这是被鬼附身了,没救了!”有路人说道。

    “不,医善肯定有办法的,我兄弟一定会有救的!”大汉驳斥。

    “医善早就仙逝了,现在坐馆的是医善的女儿医妩。”好心人提醒道。

    “我……我听说了医善能治才来的,怎么会……”大汉面色戚戚,肢体颓然,双肩拖着的草席也卸了下来。

    “他还有救!”

    沉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众人纷纷扰扰的议论。

    大汉回头,一布衣女子蹲在地上,正翻动着丁丑的眼皮、大腿,又探了额头、脉搏,丝毫不被丁丑那狰狞诡谲的外表吓到,面色尤为坚毅。

    光风霁月、人间清贵不外如是。

    大汉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是什么人!”

    姬妩没有正面回答,初步探查后,站起身来,道:“鬼疰虽是奇疾,但并非无法,拖进来吧。”

    “你……”

    忽然一辆马车急急驶来,大汉来不及多说,拖着草席连忙避开。

    他的动作又急又快,那身患鬼疰的丁丑又挣扎不停,竟从草席上滚落到地上。

    “吁——”

    马车速度极快,在马蹄将要踩到丁丑时才堪堪停下。

    驾车之人文质彬彬,一副儒士打扮,见没真伤到人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着急地朝着姬妩喊道:“还请医妩先救治我家大人。”

    姬妩扫了驾车之人一眼,面色冷淡的帮着大汉将丁丑搬到草席上,让他先进医馆,才冷声质问驾车之人:“观你衣着,当时儒生,当街纵马,可是君子所为?”

    彪炳自己是君子的田彘:“……”

    “是我等唐突了,还请夫人不要见怪!”骑马追来的公孙闵抱拳先一步道歉道。

    “是你。”姬妩似认出了公孙闵,目光在那颇为豪华的马车上逡巡一圈,猜到是谁了。

    她态度冷淡:“既然是来看诊的,便也进去吧。”

    公孙闵已经是第二次遭到姬妩冷脸了,讪笑地摸摸鼻子,试探着朝马车问:“大人?”

    “嗯……”

    车内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吟和粗气声。

    许久,楚南王才声音沙哑地道:“可。”

    话落,一只手颤巍巍地掀开帘子,楚南王面色潮红,口唇干燥,眉间尽是疲惫之色。

    他原先对医家不屑一顾,只想试探一番再做打算,却不曾想,他会以这样狼狈的姿势出现在这里。

    公孙闵、田彘心照不宣,面色如常地搀扶着他进了医馆。

    时下医者少,患者更少。

    贵族有自己的巫医,平民生小病则能熬则熬,要么凭抵抗力熬好,要么就是小病熬成大病。

    故而医馆里的病患并不多,但几乎都是重病之人,个个面黄肌瘦、枯槁憔悴。

    蔡妪见楚南王三人衣着不凡、气质高贵、更佩有君子之剑,特地给他们取来新编织的草席,甚至还肉痛地铺了一层黄麻布:“还请三位先生在此稍候片刻。”

    这待遇已经是医馆内头一份了,三人虽仍有点不适应,但也只能将就坐下。

    诡异的是,五花大绑的丁丑就躺在他们面前,挣扎扭动间,时而抽搐惊厥,时而沉沉默默,刚刚热得浑身是汗,这会儿却被冻得哆嗦,偏偏他睁着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看,画面有些瘆人。

    三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楚南王与公孙闵不约而同地看了田彘一眼,后者尴尬地咳了一声。

    他正欲解释一下,就见姬妩拿着一个烛台走了过来,话到口头硬生生地变成:“他这是得了何疾?”

    姬妩点燃烛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黑漆漆的眼睛犹如明镜:“情志不舒、身热、腿痒、惊厥、身摇晃,因似鬼神附体,故此奇疾被称为鬼疰。”

    自从救了楚南王后,得了奇疾、慕名而来的病患忽然多了起来。

    说和他们无关,姬妩可不信。

    她没有拆穿几人的装模作样,解释道:“鬼疰者,其病变动,乃有三十六种至九十九种,大略使人寒热淋沥,沉沉默默,情志不舒。累年积月,渐就沉滞,以至于死。”

    田彘有心试探:“这……能治吗?”

    姬妩有心显露:“当然可以。”

    她手捻着银针在烛火中炙烤了片刻消毒,便屈指一弹银针飞出,精准地扎在丁丑几处穴位上,丁丑瞬间不动了,人也晕睡了过去。

    动作又快又准,干脆漂亮。

    公孙闵与田彘心中暗暗称奇,只有楚南王眼皮跳了跳。

    这手法……

    他无比的熟悉啊!

    可爱的庄琅乖巧的端了温水来,姬妩开了药柜取来獭肝,切了一个角,杵成细末,兑水给丁丑服下。

    片刻后,姬妩拔了针,丁丑渐渐苏醒,眼中红丝褪去,神志亦清明了不少,对着姬妩就是跪地叩谢。

    姬妩连忙将人扶起,将余下整只交给送丁丑来的大汉,道:“这是阴干的獭肝,回去后杵成细末,水服,每日三次,症状全无时,便可停药,若七日仍未果,你兄弟二人再来寻我。”

    大汉连连感激,付了钱又再三拜谢后,才相携离开。

    整个救治的过程不到半刻钟,医馆内外包括楚南王三人都啧啧称奇。

    楚南王看得出来,姬妩面上虽是笑着,但也只是淡淡的。

    姬妩净了手,席地坐在楚南王面前,坦然道:“那日别后,妾曾言期与先生再会,没想到先生来得比妾预期的要早上两天。”

    楚南王嘴唇干燥脱皮,脸色是奇异的潮红,此刻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危险的审视和怀疑。

    “先生之奇疾与妾无关!”

    姬妩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日替先生诊治时便已见端倪,当时先生必是以此为荣、以此为傲,妾便是多言,先生也必不会信。”

    她神色坦然,眼神清凌凌似能洞察世间一切。

    楚南王不禁赧然。

    那个时候,他正自傲于雄风大震,又怎么听得进乡野医女的谏言?

    男人,尤其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男人,大都接受不了自己那方面有问题。

    而楚南王,问题不在不行,而在太行,坚举不衰,以至于成疾。

    “妾大胆猜测一下,先生之疾已有十数日,且门客无良方,先生才找来。”

    她神色沉静坚毅,哪怕站在陈旧的医馆里,身着布衣荆钗,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清贵气质。

    眉目清秀,如清水芙蓉,淡雅高洁。

    这反倒是楚南王开始不自在了,本就潮红的脸更红了,一个激动,身下微微隆起。

    在场三个男人脸都绿了。

    姬妩:“……”

    根正苗红的宝宝·统:【他他他他他……变态啊!】

    楚南王当场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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