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特意选了二十位夫侍,你选两个中意的,若都喜欢,全部带回去也无妨。”

    水榭内,女帝接过侍女手中的清茶,浅饮一口后,见无人应声,便抬头看向下方。

    只见黄花梨圈椅上正斜靠着一位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此刻双目紧闭,睡得正香。浅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灿若朝霞的眉眼,彩蝶翩翩绕于身畔,少女仿佛一株含苞待放的娇花,明媚鲜妍。

    女帝见状,眉心微动,随手将茶盏置于身侧方几上,清脆声响惊散了一群飞鸟,亦惊醒了下方的少女。

    姜瑶缓缓睁开双眼,神色茫然,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双冷肃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忽然醒过神来,立即起身行礼道:“陛下,是瑶儿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姜瑶素日喜看话本,有时看到兴起,便彻夜不眠。

    昨日她得了新的话本,一时沉迷,捧着书直至天光大亮方歇下。才躺了一会儿,宫里竟传来口谕宣她入宫,于是只好匆匆洗漱梳妆,随意用了些糕点就入宫来了。

    到了这水榭,阳光和暖,春风柔和,她本就困乏,于是甫一落座便昏昏欲睡,强撑了一会儿,最后实在是敌不过困意,竟睡着了。

    女帝见状,淡淡道:“无妨,坐吧。”

    “是。”姜瑶见她并未动怒,便缓缓落了座。

    “自年后,朕已办了三场赏花宴,宴上不乏才华横溢、品貌非凡的世家公子,然你无一中意。”女帝眉梢微扬:“也罢,将来你要继承朕的皇位,皇夫人选不可轻率,先选几个夫侍吧。”

    “夫侍?”姜瑶一惊。

    女帝点头,道:“按沧澜惯例,去岁你及笄开府时朕就要赐下夫侍,只是彼时见你无心此事,朕一时也未寻着合适的人选,如今倒可以选上一选了。”

    沧澜国与其他国家不同,女子无需遵守三从四德,男子可以纳妾,女子亦可以选夫侍。

    然姜瑶早已心有所属,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低着头,将垂在膝头的月白色宫绦缠在指节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缓缓抬头望向女帝:“姑姑,瑶儿如今也无心此事,可否请姑姑收回成命?”

    闻言,女帝思忖片刻,道:“可。”

    姜瑶面露喜色。

    怎料女帝又道:“既不要夫侍,便继续选驸马吧。”

    霎时,姜瑶敛了笑意。

    父皇膝下无子,兄弟手足皆死于前朝夺嫡之争。因而,父皇驾崩前立下诏书,传位于当时还是荣城长公主的姑姑。于是,姑姑成了沧澜国第一任女帝。

    以女子之身凌驾于世间男子之上,即便沧澜民风开放,也因此起了不少叛乱。好在姑姑杀伐决断,硬是以鲜血铺就了一条前无古人的帝王之路。

    姜瑶对姑姑既敬又怕,姑姑虽疼爱自己,可这些年她肃清朝堂的手段极为严酷,太极殿前白玉阶上的鲜血不知被清洗了多少次,因而姜瑶岂敢违逆圣意。

    于是,她立即起身谢恩:“瑶儿谢陛下赐夫侍。”

    相比驸马,她更愿意纳夫侍,驸马轻易休不得,打发一个夫侍却简单得多。

    不一会儿,一群容貌甚是俊美的男子依次步入水榭。

    姜瑶喜欢长相好看的人,虽然她没有纳夫侍的心,但还是选了两个相貌最出挑的。

    选定夫侍后,女帝有些乏了,便挥了挥手,示意姜瑶退下。

    “陛下为何非要公主选夫侍?”姜瑶走远后,侍立在身后的女官周莲问道。

    “瑶儿喜欢国师。”女帝道。

    “国师?”周莲神色一紧:“他们是……师徒啊。”

    “是不是师徒不重要,重要的是朕不能让瑶儿重复朕的错误,朕走过的路不能让她再走一遍。”女帝望向远处,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冷得像冰。

    ……

    姜瑶至国师府时,天忽然落了雨,她撑着竹伞缓步入内,只见院中花木葱茏,书房门大开着,一个青衣小厮正立在门前,正是师父的随从寻松。

    寻松站得累了,正想活动活动腿脚,不经意间抬头,正见着一位手执素色竹伞的少女缓步而来,伞面轻抬,露出少女如画的眉眼。

    寻松看清来人的样貌,立即冲进雨中,行礼道:“寻松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师父可在里边?”

    “在的,殿下进去吧。”寻松侧了侧身子,躬身请姜瑶入内。

    晋阳长公主六岁便拜国师为师,自此一直常居国师府,直至去年及笄开府方离开,因而长公主亦是国师府的主人。国师极疼爱长公主,哪怕是书房重地也任她自由出入且无需通禀。

    姜瑶步上檐前石阶,将伞交给身后的侍女,便跨过书房门槛,径自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山水屏风,隐约可见有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正立于书案后。

    绕过屏风,最先入眼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细白如瓷,清透如玉。此刻正执笔往一旁的瓷碟里蘸朱砂,待笔尖染上朱红,他捋过垂在案沿的衣袖,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落下几笔,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姜瑶虚靠着屏风,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唤道:“师父。”

    听见声音,沈玉章抬头,眉眼温润,目光清明。见到来人,有些意外道:“瑶儿,你怎么来了?”

    “好些日子不曾见师父了,徒儿自然是来向师父请安的。”姜瑶笑道,随即福了福身。

    “请安?”沈玉章见姜瑶一脸恭敬,眼底泛起笑意:“你昔日在府中时为师也不曾让你晨昏定省。说吧,这次是要东海的骊珠,还是天山的雪莲?”

    沈玉章做了姜瑶近十年的师父,深知她的性情,她此时一副乖巧有礼的模样必是有所求。

    “师父,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势利的人吗?”姜瑶至沈玉章书案前,气得瞪圆了眼睛。

    见她此时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儿,沈玉章自知失言,于是忙哄道:“自然不是,瑶儿最是乖巧有礼,方才是为师小人之心了。”

    闻言,姜瑶和缓了神色,道:“既然师父误会了我,就罚师父陪我下棋吧。对了,方才师父说的东海骊珠和天山雪莲也要。”

    师父乃世外高人,法力高强,有移山倒海之能。于旁人而言,东海骊珠与天山雪莲皆是世间难得之物,便是皇室也不多见,于师父而言却再简单不过。因此,她手中的稀世珍宝怕是比国库还要多些。

    “好,都依你。”沈玉章伸手,只见空无一物的掌心忽然浮现一串光洁莹润的珠子,他看向姜瑶温声道:“再加一串鲛珠可好?”

    “好美啊!”姜瑶叹道。

    她伸手接过沈玉章递来的手串,只见鲛珠呈淡粉色,珠子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五彩光晕,竟比她之前见过的都要璀璨夺目。

    姜瑶戴上手串,走到沈玉章身边,拉住他的衣袖欢喜道:“师父,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沈玉章微微低头,见姜瑶依旧像儿时那样,只要一高兴就拉着他的衣袖依偎在他身旁。思及她己过及笄之年,这般亲近的举动实是于礼不合,便想将她推开,只是手腕轻轻抬了抬,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随后,他将目光落在姜瑶腕间,道:“为师在鲛珠上施了法,若遇险境,你只需将法力注入鲛珠中,然后对着它说话,为师便能得知你的境况,赶来救你。”

    话落,只见他伸手在指尖凝出一缕金色的光,随即注入姜瑶腕间的鲛珠之中,霎时鲛珠金光闪动。

    姜瑶这才发现师父腰间也佩戴了以深绿鲛珠为饰的玉佩,此时同样也是金光闪动。

    “当你催动鲛珠时,为师的鲛珠也会发出金光。”沈玉章解释道。

    “这阵子城中隐隐有妖气浮动,为师一时无法寻得此妖踪迹,想必是个厉害的妖。你虽跟着我学了些法术,但不足以抵御妖魔,因此我特意炼制了这鲛珠手串,你切记日日带着,不可轻易取下。”沈玉章叮嘱道。

    “嗯。”姜瑶点头应了。

    “师父,我若没有遇见危险,也可以催动鲛珠与你说说话吗?”姜瑶的突然发问使得沈玉章怔了怔。

    他炼制鲛珠手串时只一心想着让瑶儿能在危急时联系他,倒不曾想过鲛珠还有这般用途。

    只见姜瑶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沈玉章说不出拒绝的话,便点头答应了。

    忽然,窗外吹来一阵微风,竟将桌案上的画纸吹了起来,姜瑶仿佛看到画上有一抹红影,只是尚未看清便被沈玉章接住,卷起,放入一旁的画缸中。

    见状,姜瑶问道:“师父,你方才画的什么?”

    “一些花草。”

    花草吗?那或许是她看错了。

    沈玉章见姜瑶若有所思,他眸光微动,温声道:“不是说要下棋吗,再过一会儿便要用午膳了。”

    “自然要下。”姜瑶急忙道。

    “待下完棋,我要在府中用膳,我要吃蜜煎金橘、金玉羹和樱桃酪。”

    “好。”沈玉章点头。

    见师父答应,姜瑶满意地拉着他步至临窗的榻前,只见榻上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正摆着一副黑白玉棋子。

    二人在棋盘前坐定。

    待沈玉章从棋盒里抓了一把棋子正要猜先时,却被姜瑶打断。

    她拿起一颗黑子,道:“师父,我棋艺远不如你,你得让一让我,我执黑子先下,你须让我三子。”

    “不……五子。”

    沈玉章眉梢微挑,却还是应了。

    姜瑶棋艺不精,却十分喜欢下棋,虽然总是赖着沈玉章让她数子,但有一点好,从不悔棋。

    姜瑶先执黑子落在棋盘上。

    随后,沈玉章捻起一颗白子落在黑子旁。

    二人你来我往,博弈了一会儿后,姜瑶悄悄抬头,瞧着师父凝神下棋的模样,好似一尊玉雕的神像,不觉看痴了。

    姜瑶来寻沈玉章自然不像她说的是为了请安,出宫后她直奔国师府,便是想看看师父得知她纳夫侍,会作何反应。

    他是否会在意?

    “今晨,陛下赐我两位夫侍,按沧澜惯例,我及笄后就应该有夫侍了。”姜瑶回过神来,一面说着,一面细细留意沈玉章的神情。

    “夫侍?”沈玉章手中的棋子还未落到棋盘上,他抬头看向姜瑶:“瑶儿今年十六了,原本是该择婿了。”

    “前几日,陛下与我提过此事,你既没有中意的驸马,先选个夫侍也可。”话落,沈玉章手中的棋子亦落下。

    “师父,你知道?”姜瑶一愣,正对上沈玉章的眼睛,他看来的目光不急不迫,仿佛平静的湖水,没有半点波澜。

    沈玉章点头。

    “师父也觉得瑶儿应该……纳夫侍?”

    沈玉章亦点头。

    姜瑶觉得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仿佛浸入深湖之中,越来越冷。

    “瑶儿,该你下了。”沈玉章见她久坐不动,故而提醒道。

    姜瑶眨了眨眼睛,她低下头,匆匆落下一子,眼泪随之落下,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我不下了,我总是下不过师父,从未赢过,即便赢了,也都是师父让着我。”话落,姜瑶伸手推乱了棋盘。

    “师父……府中还有事不曾料理,我就不留下用午膳了,瑶儿告退。”

    姜瑶也不等沈玉章应声,起身做了一个不甚规范的万福礼,便匆匆离去。

    她怕再待下去,师父会看到她的眼泪。她不能让师父知道她对他的情意,至少现在不能。

    书房前的山水屏风是水墨绘就,唯有黑白二色。待姜瑶的身影绕过屏风时,便映上了一抹淡淡的藕荷色,使得原本素净的山水忽然有了色彩,生动起来。随着姜瑶远去,屏风上的颜色逐渐淡去,依旧只剩下单调的黑白。

    沈玉章轻叹,将乱了的棋子一颗一颗放回棋盒。

    他并非不知……瑶儿对他的情意,只是他不能。

章节目录

神明掌心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两月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两月光并收藏神明掌心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