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后花园里琪花瑶草无数,亭台水榭,雕栏玉砌,美轮美奂。

    晚风轻拂,紫藤花落,月光下,仿佛蝴蝶翩舞。

    如此良辰美景,姜瑶却无心赏玩,她坐在秋千架上,望着天边弯月,愁眉难舒。

    “你可听闻,前几日国师……”

    “李三小姐……”

    忽然,附近假山后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姜瑶听不真切,只听到了“国师”二字。

    “青黛,你去瞧瞧。”姜瑶点了点脚尖,稳住来回轻荡的秋千,朝着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是。”青黛应道。

    没一会儿,假山那边就息了声响,过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隐约可以听到青黛的问话声。

    约摸一盏茶后,青黛回来了。

    “殿下……”她看着姜瑶,欲言又止。

    殿下今日自国师府回来便一直郁郁不乐,想必是与国师有关。

    青黛自幼伺候公主,自然知晓她的心意。殿下喜欢国师,可国师似乎无意,殿下时常为此气闷或伤怀,尤其见不得旁的女子接近国师。因而青黛犹豫接下来的话是否当说,怕说了,殿下更为不快。

    “青黛,方才假山后是何人在说话?”姜瑶见她吞吞吐吐,眼神躲闪,半天了也没说出一个字,于是出声问道。

    “是两个侍弄花草的小丫鬟。”

    “她们说了什么?你如实道来,不许隐瞒。”姜瑶沉下声音。

    “她们说,昨日在长宁街上,李三小姐的马惊了,恰巧被路过的……国师大人救了。”

    “恰巧?”姜瑶双目微睁。

    李将军的女儿,她曾在秋猎时远远见过一回。那日,天朗气清,她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良驹驰骋在草原上,英姿飒爽的模样将一众男儿都比了下去。

    “这马惊得……可真蹊跷。”姜瑶低喃。

    “后来呢?”姜瑶问。

    “后来……国师救了李小姐后要离开,却被她拦住不让走,还当众向国师表示倾慕之意。”

    “国师自然不会答应!”青黛急忙解释。

    “不过……”青黛继续道:“此事在玉都流传甚广,甚至有好事者打赌,李三小姐最后能否成为国师夫人。”

    说完后,青黛悄悄打量姜瑶,见她神色如常,方放下心来。

    “青黛,你去拿酒来。”姜瑶忽然开口。

    “公主,饮酒伤身……”

    “去吧。”姜瑶摆了摆手。

    见殿下执意要喝,青黛也只好遵从。

    不一会儿,她便拿来一壶酒以及两碟点心放在秋千一侧的石桌上。

    待殿下落座后,青黛默默走远了些。

    殿下心情不愉时喜欢饮酒,饮酒时不喜有人在旁伺候,但青黛担心殿下喝多了无人照顾,因而她总是走到殿下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候着。

    姜瑶坐在石凳上,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又一杯。

    往事纷繁杂乱,犹如花架上纠缠的紫藤,风一吹,花瓣一片片飘落,往事一一浮现。

    她是父皇第一个孩子,看似是沧澜国尊贵的长公主,实则活得还不如一个体面的宫女。

    她自幼同母后幽禁于长春宫,母后不喜她,时常为了发泄心中郁气而折磨她。有时是罚跪,有时是把她关入柴房不给吃食,还有的时候会用粗壮的藤条打得她满身是伤。

    母后痛恨她,因为她的出生使得母后再也无法生育,使得中宫皇后如同冷宫废后。

    母后裴月宁出自沧澜国最大的世家——裴氏,是当朝丞相嫡长女。她不仅出生尊贵,容貌才华无一不是最佳,是众多皇子都想求娶的女子,可是母后却中意当时最不得帝心的父皇。

    父皇求娶母后时,曾当众许诺,若得裴氏女为妻,愿此生不纳二色。

    后来,父皇得到裴氏一族支持,在残酷的夺嫡之争中胜出,最终登上九五之位。

    在父皇登基后的第三年,母后难产,生下她后,再也无法生育。她来到世间的第一天意味着母后圆满生活的破碎。

    为了江山后继有人,父皇违背诺言,下令选秀。

    很快,宫里的妃嫔越来越多,贤妃和淑妃都先后生下皇子。

    父皇春风得意,母后则夜夜垂泪。她性情大变,时常与父皇发生争吵,最严重的一次,她用茶盏砸破了父皇的额头。至此,母后被幽禁长春宫,虽然依旧是中宫皇后,却形同废后。

    一年后,裴氏因通敌之罪满门被诛,从此,母后变得疯疯癫癫,时而幽怨自怜,时而狂乱暴怒。

    半壶酒下肚,姜瑶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眼神逐渐迷离。

    第一次遇见师父,是除夕之夜。

    那一年,姜瑶六岁。

    皇后见满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唯有长春宫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于是一怒之下把姜瑶关入柴房,下令一天不给吃喝。

    姜瑶实在是饿极了,于是趁看守之人不注意,从一旁的窗子悄悄爬了出去。

    看管她的小太监是个惯会躲懒的,每次只将她锁入柴房就寻个地方吃酒去了,只要她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回来,便不会有人发现。

    长春宫花园墙角有一个狗洞,她实在饿得受不了时就会从那儿爬出去,然后到御膳房偷吃食物。

    虽然冒险,但为了能填饱肚子也顾不得许多了。她会在人多的时候悄悄混进去,躲在柴堆里,待深夜御膳房落锁时,就可以出来觅食。

    之前也无需如此麻烦,长春宫内是有小厨房的。只是在半年前,母后突然发狂,失手烧了小厨房。母后形同废后,自然不会有人来修缮小厨房,至此长春宫的膳食只能由御膳房送来。

    宫里的人向来拜高踩低,送来的膳食不仅不新鲜,分量也少,自然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让姜瑶偷拿。

    然而她刚走出长春宫不远,就迎面碰上了一群人。

    只见前方灯火辉煌,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容色艳丽,衣着华贵的女子,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大的孩子。

    姜瑶自幼困于长春宫,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下意识转身便要跑。

    “站住!”

    她刚跑了两步,就被身后的宫女喝住。

    “你是哪宫的婢女,见着淑妃娘娘和三皇子不知上前行礼,竟然还敢躲?”那宫女快步上前,扯住姜瑶的衣襟斥责道。

    “我不是……”

    姜瑶一愣,想不到他们竟把自己当成宫女了,她想开口解释,可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发皱的衣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大马……骑大马……”这时,淑妃也走上前来,她怀中的三皇子一见到姜瑶就嚷着要骑大马。

    姜瑶不知道“骑大马”是什么意思,神色茫然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长得圆润白胖,看着就讨人喜欢。他身上的衣料极好,柔软华贵还绣着精致的花样。脖子上戴着赤金嵌红宝石的项圈,手腕上是做工精致的金锁,可见他的父母有多疼爱他。

    姜瑶神色黯然。

    同样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她就……

    姜瑶怔怔出神之际,忽然被扯着她衣襟的宫女按住了后脖颈,另有一个宫女上前,按着她的背使劲往下压。

    “你们做什么!”姜瑶挣扎起来。

    “三皇子要骑大马,你给我跪好了!”压着姜瑶背脊的宫女道。

    她这才明白何为“骑大马”。

    她虽不受父皇母后宠爱,但她是沧澜国的长公主,她可以饿肚子,可以被关柴房,可以被藤条打,唯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般羞辱!

    她拼命挣扎,忽然,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竟坠入了身后的冰湖。

    今年的冬天没有往年寒冷,湖面上只结了一层薄冰,随着姜瑶坠入湖中,冰层出现裂痕,既而碎裂。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姜瑶。

    她不会游水,冬日的湖水冷得像刀割一样,她一落入湖中便四肢僵硬,无力地往湖底深处坠落。

    湖中好黑,湖水好冰,姜瑶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她想与其这样凄惨地活着还不如就此死去。

    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忽然,一道金色的光划开深黑湖水。

    姜瑶感觉周围的水瞬间退散了,胸口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疑惑睁眼,只见一道月白色身影自半空飞落,转瞬之间,她被他抱起带到岸上。

    此时,天空飘起了细雪,浑身湿透的姜瑶冷得瑟瑟发抖。

    随着一道金光落下,她感到身上的寒意被驱散,湿透的衣衫干了,浑身暖暖的。

    她抬头望去,恍惚间以为自己遇见了神仙。

    白雪飘飘,灯火煌煌,仅着一件春衫的温雅公子站在风雪中,衣衫飘动,清逸出尘。

    “你是神仙吗?”姜瑶问道。

    闻言,他浅浅一笑,正要回答,却被身后的参拜声打断。

    “拜见国师。”

    忽然,淑妃以及一众宫人跪倒在地。

    方才,一剑劈开河水的神奇异象令众人震惊不已,皆仰着头愣了许久,直到淑妃回过神,认出来人身份即刻跪下,一众宫人方如梦初醒,也跟着拜倒在地。

    国师?

    原来他就是国师大人。

    姜瑶双眸轻转,眼底流露出崇敬之色。

    长春宫的宫人闲暇时,常聚在一起谈论国师,她记得他们是这样说的:

    据闻,半年前,京中数百孩童无故失踪,遍寻不得。最后,竟在西郊荒林寻得数百具尸体,死相凄惨,皆是剖心而亡。那尸体边上,还有一只猫妖正在啃食孩童的心。

    陛下震怒,派兵捉拿猫妖,竟全军覆没。后又颁皇榜,捉得猫妖者,赐万金,封国师,然揭皇榜者无不丧命。玉都人心惶惶,缟素一片,甚至有流言道,此乃天罚。

    幸甚,一位年轻男子揭了皇榜,他不要一兵一卒,孤身入荒林,只一个晚上,便活捉猫妖,最后将其焚于午门示众。

    此人便是国师。

    猫妖之乱后,离州、禹州接连大旱,幸得国师祈雨,天降甘霖,解救万民于水火。

    在沧澜国,国师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百姓奉若神明。

    此时,淑妃见国师迟迟不叫起,面露惶恐。

    那小丫头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国师出手相救?她不会因此得罪国师吧?

    国师地位超然,即便是陛下也是礼遇有加,若得罪了国师,陛下定不会轻饶她。

    早知如此,她便不擅自离席了。

    她一入宫便得到陛下宠爱,后来又生下三皇子,即便贤妃比她先生下皇子,可她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比不得自己。她的父亲是忠勇侯,她的兄长是镇国大将军,所以她一直觉得那后位应当由她来坐。然陛下却迟迟不肯废后,她还常听下人议论皇后是何等风华绝代,因而心中不快,便想抱着孩子来长春宫出出气,怎料才到长春宫附近便出了这等事。

    淑妃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忽然,前方来了一行人,竟是天子御驾。

    原来是此间动静太大,竟把皇帝也惊动了。

    “国师竟在此?今日除夕夜宴,朕还未与国师畅饮,就听宫人说国师忽然不见了,想不到竟在此处。”皇帝下了步辇,笑着走向沈玉章,忽然见到一旁跪着的淑妃,疑惑道:“怎么淑妃也在此,可是你不知礼数,冒犯了国师?”皇帝问的是淑妃,眼睛却看着沈玉章。

    见状,沈玉章向皇帝交代了事情始末。

    皇帝闻言,微微颔首,原本要重罚淑妃,可他见淑妃跪在地上,像一只柔弱的小羔羊,怯生生地瞧着自己,泪光点点,实在惹人怜惜,便不舍得重罚了,于是道:“淑妃性情骄纵,致长公主落水,本应重罚,然念在淑妃不知其身份,便罚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闻言,姜瑶失落地低下头。

    她幼时饱受母后折磨时,也期待过父皇可以救她脱离苦海。她从未见过父皇,总想着也许他不会像母后那样厌恶她,也许他得知自己的境况就会把她带出长春宫。

    后来,她爬出狗洞,曾在御花园远远见过父皇一次。

    那时,他正陪着三皇弟玩耍。

    三皇弟摔倒在地上,父皇急得立即抱起他,一边替他拭泪,一边轻声哄着,那温馨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姜瑶。

    她的父皇从未抱过她,怕是都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了。

    父皇抱着三皇弟离开时,她很想叫住他,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离开。

    后来有一次,母后打得她实在受不了时,她喊了父皇。

    母后那时的眼神她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母后疯狂掐着她的脖子,怒道:“父皇?你竟然还想着他?”

    “你以为你的父皇会喜欢你?”

    “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因为你的存在就是告诉天下人,他是个负心汉,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他根本不想见到你!”

    在姜瑶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时,母后终于放开了她。

    至此,她不再幻想得到父皇的疼爱。

    是啊,父皇若喜欢她,又怎会对她不闻不问呢。

    说来真是可笑,今日竟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这次见面,让姜瑶深刻明白,她既无母亲,也无父亲,他们虽生养了她,却也痛恨厌恶她。

    天地广阔,却无一人真心待她。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因为她的存在就是错吗?

    姜瑶想到此处,落下泪来。

    “小丫头,别哭。”

    温柔的声音在姜瑶头顶响起,仿佛春风拂面,令人暂且忘了忧愁。

    沈玉章蹲下身子,自袖间取出一方素色锦帕,轻柔地拭去姜瑶眼角的泪珠,温声道:“你与我有缘,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师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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