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失火,以北由南街道上的铺面被烧了大半,倒是另一边的东西街安然无恙,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卫家羊汤铺子,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躯的老翁垫着脚费力的将铺面前一块块挡板拆下来。

    紧邻着的米铺掌柜嗑着瓜子走了出来,是个身量矮胖的中年男人。

    “卫老头儿,对面那条街嚎的跟哭丧似的,你这就开门做生意,不怕他们眼红骂你?”

    卫老头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两颊干瘦,颧骨凸出,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几分嘲讽,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都是一群没教化的烂胚子,老天爷烧了他们铺子也是活该,别说他们,别管是谁都拦不住我开张收银子!”

    说完,还不忘在地上狠狠的唾脸一口,这话说的声量不小,根本不怕被人听见。

    米铺掌柜见他进了羊汤铺子,吐出口中的瓜子壳儿,嘀咕道:

    “死老头儿说话硬气的很,怪不得这一条街上都没人敢惹你。我也开张,有银钱不赚得才是傻子。”

    卫老头儿走进后厨,灶台上的大锅里乳白色的羊汤炖的‘咕噜’作响,香气浓郁扑鼻,他拿起勺子在清水里涮了涮,用白瓷碗盛了,又放到托盘上,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有三间平房,还停着一辆驴车,让原本就不宽敞的地方变得更加逼仄。

    卫老头儿走进西侧的房间,将羊汤搁在桌上,他无视坐在小杌子的小童,对着床榻上躺着的人骂道:

    “没死就赶紧起来喝汤,还以为自己是侯爵大官,吃个饭都得十几个人伺候?”

    床上的男子很是年轻,只不过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他睫毛颤了颤,窗□□进来的光刺眼,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卫老头儿的骂声还在继续,卫羊生入目一片白光,他迷迷糊糊的想,为何死了也摆脱不了那老头儿?

    “眼都睁开了,还装什么死!别以为装了回英雄,自己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老子是你爹,想打你就打你!”

    说着,便抄起桌上装着散茶的竹筒罐子扔了过去。

    好巧不巧,正擦过他身上的伤口,卫羊生猛地瞪大了眼睛,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疼的眼泪花儿都冒了出来。

    “死小子,这会儿不装了吧!”

    这语气实在是熟悉又切实,卫羊生怔怔的转过头来,目光茫然:

    “我..我没死?”

    床榻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小脑袋:“你当然没死,是我和沈娘子救了你。”

    卫羊生皱眉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童:“你是谁?”

    耗儿虫撇撇嘴:

    “你连救命恩人都不认得?若不是我和沈娘子放了一把大火,你早就死了。”

    大火?

    卫羊生眼神怔忡,摸着身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思绪渐渐回笼:

    利刃刺穿了身体,那三个黑衣人下手狠辣,又带着几分耍弄的心思,步步紧逼,逼他一次次愤而反抗,好像要看看他的极限在哪儿?

    等到他无计可施后,黑衣人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他躺在冰凉的地上,感觉到鲜血从身体流逝,绝望的闭上眼睛,只等着最后的一击。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见漆黑的夜空变得灼灼艳红,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将他包裹其中,卫羊生想,就在这温暖里死去也好……

    “那女人在哪里?嘶…..诶哟!”

    他急忙下床,却牵扯到了伤口,疼的又倒回床榻。

    卫老头儿见他醒来第一个开口问的是沈阴阴,又忍不住骂道:

    “臭小子,记吃不记打,胆大妄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卫羊生却不理,他呲牙咧嘴的看向耗儿虫,又问了一遍:

    “那女人在哪儿呢?”

    ‘诶哟’卫羊生捂着脑袋,忿忿的看向卫老头儿:

    “你凭什么打我!”

    “凭老子是你爹,想打就打!凭你偷了擅自做主,瞒着我去外面逞威风,凭你做事鲁莽不顾后果,差点儿暴露,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你而丧命!”

    卫老头儿越说越气,佝偻的后背慢慢直了起来,宽肩健硕,与方才那个招人厌恶的老头儿简直是天壤之别。

    耗儿虫惊的下巴都合不上,这是他第二回看傻了眼,第一回看傻眼,是昨夜他亲眼看着卫老头儿把卫羊生脸上的‘东西’一点点被取下来,从一张脸,彻底变换了另一张脸。

    这样的‘本事’还是头一回遇见,他激动的不得了,甚至有些不想让张领教他习武了,这玩意儿可比习武厉害多了。

    被骂的卫羊生到底心虚,却还是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

    “人不是已经救回来了嘛!”

    卫老头儿气的简直要吐血,但瞧见他撕裂渗血的伤口,还是没能下去手,只忿忿的留下一句:

    “滚起来喝羊汤!”

    说完了,便摔门而去。

    卫羊生见人走了,对着耗儿虫招了招手,小声问道:

    “那女人在哪儿?”

    耗儿虫指了指外面:

    “东厢房。”

    沈阴阴头上裹着干净的棉纱,隐隐透出里面褐绿色的草药汁,刺的她脑袋胀疼。

    她看向对面的两个人,目光沉静:

    “马上就走?”

    容侧妃板正肃然的脸带着凝重:

    “对,事情闹大了。他不会留你的命!”

    纵然被绑走的是沈阴阴,受害的也是沈阴阴,但卷进皇子争斗中,不论她有多无辜,安康帝既知道了她的存在,必然不会留。

    沈阴阴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由不得她选,昨夜除了东市失火,煜王闯城门的事也闹的沸沸扬扬,她忍不住问道:

    “他呢?”

    “吃了些苦头,但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酆都城。”

    窗边的男人背影魁梧伟岸,如山一般沉稳,令人安心。

    吃了些苦头?那这个苦头必定不小,不然怎么能打消安康帝的疑心?

    沈阴阴默了默,看向窗边:

    “何将军见过德顺高人了?”

    何闻英转身看过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正色的赞赏,花朵一样的小娘子,才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却能收拢心绪,冷静自持,这样的心胸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不错,他愿意相帮。”

    容侧妃眉梢闪过一抹讥诮:

    “此人道貌岸然,助纣为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他的话能信吗?”

    当年豫王之死,德顺高人也参与其中,仅凭着这一点,容侧妃便不信他。

    “当然不能信他,可怿安不能继续留在酆都城了,能说动安康帝的人,只有他。”

    何闻英何尝不知她的心结,可眼下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要出了酆都城,不论前路如何艰险,殿下都有一线破局反抗的希望。如若留在这里,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沈阴阴声音沉静,却一针见血。

    容侧妃心里猛地一缩,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妥协了。

    明媚刺眼的阳光打在少女身上,给她的周身渡上了一层薄薄的浮金,脸色憔悴苍白,可眼中却清亮坚韧,是个成担得起大事的。

    何闻英越发满意,臭小子运道好得很,竟能遇见这样一个难得的小娘子。

    他不由得开口:

    “你想见他一面吗?”

    沈阴阴惊诧,却摇了摇头:

    “想见,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把我送出城。毕竟,我要的不是朝朝暮暮,是尔尔年年。”

    大局为重,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沈阴阴比谁都清楚。

    兴庆殿,

    “疼死我了……诶呀…疼死我了……你们这些废物给本王止疼…快点……”

    刚熬煮出来的汤药还未入口,便被摔了个粉碎,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土腥的味道。

    披头散发的少年疼的在床榻上打滚,几个御医合力都拦不住,才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撕裂开来,到处都是血淋淋。

    安康帝进殿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看了眼一旁脸色憔悴的徐皇后:

    “这是怎么回事?”

    徐皇后面带忧色:

    “药不见效,怿安疼的受不了,已经折腾好一会儿了。”

    就说话的功夫,内殿的姜凝曜已经挣脱开几个御医的束缚,光着脚便朝着安康帝冲了过来。

    钱四合见状立马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身后的德顺高人轻轻拽住了衣袖。

    “皇伯伯,快!快救救我,我要疼死了…….”

    姜凝曜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安康帝面前,紧紧抓住面前的龙袍的衣摆,俨然半分天潢贵胄的姿态都没有了。

    他赤裸着上身,后背包扎的棉纱松散开来,露出从肩胛骨一直在后腰位置有一道十寸长的伤,皮肉外翻,鲜血哗哗淌出,蹭染了一地。

    安康帝拨开他散乱的头发,见其脸色青白,冷汗淋漓,双眼迷离,显然是痛苦到了极致。

    “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医治煜王,快帮他止疼!”

    安康帝心疼的怒喝一声。

    白发苍苍的太医令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圣人,煜王殿下先前服用了大量的寒食散,寻常的止疼药对煜王殿下已然失效了,除非……再用寒食散。”

    寒食散是禁药,太祖曾言皇室子弟万不可沾染,若有违逆者丈九十,革爵监禁。

    太医令的话说罢,四周静默一瞬,兴庆殿满室的宫人听入耳中,连呼吸都泞滞在此刻,低垂的头一低再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章节目录

酆都阴阳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耳刀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耳刀东并收藏酆都阴阳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