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堂,

    姜凝曜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束起的头发还带着些许的湿气。

    他迈进厅堂,便发觉了不对劲儿,不仅伺候的下人四下无踪,连何夫人几个也不见人影。

    只有何老夫人一个,端坐在上首的位置。

    “外祖母?”

    何老夫人方才哭过,眼尾还带着红,此时冷静下来,脸上透露出丝丝的惫色,她招招手。

    “人我都打发走了,咱们祖孙两个说说话,你跟我着来。”

    姜凝曜上前搀扶着何老夫人起身,两人穿过厅堂,朝着老夫人卧房走进去。

    屋子里装潢布置,与在酆都城的何府一般无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香气。

    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檀香味更重了些,在紫檀雕万寿菊的壸门床右侧,居然还有一道小门。

    何老夫人缓步走近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这道门。”

    姜凝曜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却还是依言照做,他伸手一推,那门便轻易的开了,等看清了里面的布置,呼吸一滞。

    何老夫人挣开他的手,走了进去,靠墙摆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两个神龛,依次用金漆写着何月容,慕容贞的名字。

    她伸出干瘦苍老的手,手背似揉皱的宣纸一般,上面还有深褐色的斑点,这样的一双手见证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本该无坚不摧,此时却轻柔小心的摸着神龛。

    “过来,给你的两个阿娘磕头。”

    姜凝曜僵着身子,垂着头走了进去,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双膝‘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眼眶中的东西也随之掉落。

    额头贴在地上,又冰又凉。

    “这是生你的阿娘,这是给你身份的阿娘,一个是我娇惯的幼女,一个是我嫡亲的侄女,就算我这老婆子不是你亲生的外祖母,也何该是你的姑祖母……”

    “外祖母,您别说了,是我的错。”姜凝曜抬起头来,眼睛殷红:“我不该与您生分。”

    何老夫人却摇摇头,她上前把手搭在姜凝曜的头顶,眼中满是心疼:

    “傻曜儿,我哪里是怪你与我生分。我婆子我宁愿你一辈子蒙在鼓里,肆意妄为的活着,也不愿见你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连叫一句外祖母都要为难斟酌……”

    曜儿,幺儿,民间百姓以幺儿称呼家里最小的孩子,幺儿也最受长辈宠爱。

    幼年时,何老夫人把姜凝曜抱在膝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曜儿,是她最宠爱的孩子。

    所有的隔阂疏离全都这一刻被血肉亲情的浇铸而消散。

    祖孙两个走出来时,眼眶都是红红的。

    “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谁?”

    何老夫人的突然发问,让姜凝曜一愣。

    “外祖母看出来了?”

    “臭小子,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老夫人撇撇嘴,他的眼睛都恨不得落在人家身上,她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她打眼瞧着,那小娘子虽然一身逃难而来的狼狈,扮作男子模样,可模样却是不错的。何闻英今早让人传信回来的时候,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能怠慢了姜凝曜身边的人。

    说的怕就是这个小娘子。

    姜凝曜见何老夫人慧眼如炬,便也不瞒着了,其实也瞒不住,前二十年他顺风顺水,直到认识了沈阴阴之后,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简练的说给老夫人听,当然也隐瞒了许多不能说的东西。比如容侧妃的叮嘱,沈阴阴的秘密,还有他将来的打算…..

    何老夫人听了,握着姜凝曜的手又紧了紧,眼底又浮现出几分疼惜:

    “我的曜儿受苦了,沈家的小娘子也是个好的,等晚上你舅舅回来,咱们聚在一块儿吃饭,把她也叫过来。”

    姜凝曜喜不自胜的露出笑意,连声应下,家宴把人叫过来一起,这其中的意味显而易见。

    另一边,

    沈阴阴三个人被安排在了前院的青松堂,青松堂有一大一小两个院子,中间隔了一道月亮门。

    她单独住在里面的小院子里,与后院只有一墙之隔。下人送来了沐浴的热水,还有一套崭新的青藏色圆领袍,样式绣纹都是前几年时兴的。

    来送衣裳的下人说,这衣裳是何夫人给府里二郎君亲手缝制的,一直放在箱奁里,一次也没穿过。

    又说何夫人选了几匹料子,一会儿就送过来让他们选花色,至多两日就能制好成衣。

    沈阴阴又看了眼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不由得感叹何家人的妥帖细致。

    何承武给她安排的住所,说是前院,但从布局来讲,更像是后院。虽然与卫羊生和耗儿虫同住,但两个院子却相隔不近,也算是避嫌了。

    还有何夫人,说是让他们选料子花色,其实是看出了她女扮男装,又不敢冒然送来衣裙首饰,故而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她自己选。

    米粥熬煮的软烂,入口即化,长途远行之人归家不易大鱼大肉进补,反而是这样的五谷米粥滋养肠胃。

    沈阴阴垂着眸,心里边忽而就生出一股安心的感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跟师傅在一起的时候。

    临睡前,沈阴阴还在想,单于府果然是比酆都城要好多了。

    前院传来几声惨烈的痛呼,卫羊生满头大汗,嘴里咬着一块棉巾,额间青筋显露。

    直到府医把伤口包扎完毕,他才算是活了过来,像一条死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儿。

    何承武上前两步:

    “刘府医之前在振武军营,后面年岁渐大才到了府里,他用药猛烈,小郎君受苦了。”

    卫羊生无力的应了一声,之前愈合的旧伤因为林子里的山匪再次崩裂开来,旧伤又添新伤,眼下又遇见个曾经的军医,惯会用猛药,让他三魂去了七魄。

    何承武见他双目失神,魂归天外,不免笑了笑,他平日里也在军中,难免会皮外伤,对于刘府医治外伤的药粉,他是尝过其中滋味的。

    “疼是疼了些,但好在疗效明显,至多不过四五日便能痊愈。”

    说罢,又吩咐了几句,让底下人尽心伺候,便告辞离开。

    耗儿虫坐在角落里吃着送来的米粥,穿着何承武幼年时的衣裳,洗漱一番过后,他小脸儿白净,一双大眼睛圆溜溜转,倒像个贵气的小郎君。

    一碗粥下肚,他探头看一眼许久没有声音的卫羊生:

    “喂,你没事吧?该不会是疼死了?”

    卫羊生闭着眼睛,听见这话额角不由得跳动两下,声音有气无力:

    “臭小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又过了一会儿,耗儿虫已经把粥喝完了,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好好睡一觉。

    他才下地,就听见床塌上传来声音。“那个人,就是煜王爷?”

    卫羊生把人搭在眼睛上,脑袋里浮现出出了林子看见的那一幕,胸口有些闷闷的。

    “煜王爷和沈……沈娘子,他们……”

    耗儿虫困的睁不开眼睛,脱了鞋爬上床,想也不想便说道:

    “他们当然是在一起的咯。你看不出吗?”

    卫羊生嘴角扯了扯,自嘲的笑了笑,他们定然是一起的,不然老头儿他们如何能收到那样一道诏令?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把人救出来。

    他真是明知故问。

    可都问出口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多问两句:

    “他们…定亲了吗?她这么千里迢迢随着煜王来到单于府,家里的双亲同意吗?”

    等了一会儿,耗儿虫没有说话,反而穿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放下手臂抬头一看,那臭小子躺在床尾已经睡了过去。

    卫羊生无奈的叹了口气,呆愣愣的看向头顶的床架子,老头子让他到了单于府好好效忠千面令的主人,可是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而她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阴阴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时分,铅云染上了紫红色,窗外的树叶影影绰绰。

    周围陌生的一切让她有些许恍惚,房门从外面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等姜凝曜把她带到延庆堂时,何家人除了何闻英和何家大郎君已然全都到齐了。

    何老夫人笑眯眯的握着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初见时,沈阴阴一行人着实狼狈,如今整顿了一番,脸上也没再涂抹黑粉,一张脸洁白如玉,五官精巧,让人眼前一亮。

    何家有两位郎君,何承文和何承武,皆是何夫人所出,在振武军中任职。还有两位庶出的小娘子,与沈阴阴年岁相当。

    “都是一家子,别讲究那些虚礼。”

    何老夫人拉着沈阴阴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转头对着何夫人道:

    “派人去催了没有,老大和大朗什么时候过来,再等下去饭菜都凉了。”

    “已经派人何峰去传信儿了,还没回来呢。”何夫人也觉得有些奇怪,眼见着天都快黑透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老夫人发话:“别等了,咱们吃咱们的,他们两个没福气,吃不着这样的好菜。”

    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击鼓声,鼓声急促猛烈,一声声扣响心弦。

    这是敌军来袭时的警示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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