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停了,何老夫人默了默,看着身边的沈阴阴并未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嘴角的笑意加深。

    她拍了拍沈阴阴的手:

    “别怕,在单于府这样的鼓声三五不时的便要敲上一敲。突厥人比每日打鸣的鸡还勤快,动不动就闹出些小动静来添乱。”

    沈阴阴点点头,心里却已经有成算。

    “来,尝尝这个手抓羊肉。单于府旁的金贵东西没有,羊肉是一等一的好吃。”

    何老夫人亲手夹了一块羊肉放进沈阴阴的碗里。

    ‘咚-咚-咚’

    外面的鼓声再次响起,比上一回还要急促,如同骤雨一般,刺耳的很。

    何夫人的脸色已经微微开始变了,家仆何峰至今传信未归,再加上两次间隔短暂的鼓声,让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饭桌上静默无声,何承武皱着眉头,脸上的神色急躁,两个何家的小娘子也放下了筷子,垂首揪着帕子。

    鼓声终于平息,可还不等人喘口气的功夫,又再度响起,节奏急促,还带着隐隐慌乱。

    这下何承武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看向何老夫人:

    “祖母,孙儿去大营打探情况。”

    何老夫人点点头,却见姜凝曜也站起身来。“外祖母,我也去。”

    “你舅舅他们自会处理好,你去做什么?若是伤着碰着,这不是要我的命?”

    何老夫人不许,一只冰凉的手忽地覆在她手背上。

    “老夫人便让殿下去吧。圣上下旨让殿下来单于府做巡使,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违背了圣意?”

    沈阴阴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山涧清泉潺潺而流,带着股与她年岁不符的沉稳。

    “外祖母,你就让我去吧!”

    何老夫人见姜凝曜眼中的哀求,还是妥协了,对着何承武叮嘱道:

    “看顾好你表弟,伤了碰了的我可饶不了你。”

    两人得了应允,便一刻也等不及,大步离去,几个眨眼的功夫院子里便没了身影。

    满桌人走了两个,只剩下几个女眷,何夫人和两位小娘子面露担忧,气氛瞬间便冷清了下来。

    沈阴阴若无其事的大口吃了一块羊肉,赞赏道:

    “鲜美弹口,肥而不腻,香气浓郁十足,果然美味。与西域羊肉和剑南道羊肉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她神情不似作伪,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不可信。

    何夫人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她,斟酌问道:

    “沈…沈娘子,去过西域和剑南道?”

    要知道,剑南道距离酆都城近千里,而西域则是出了大酆国界,单看沈阴阴的年岁不过十五六岁,她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去过。”

    “这怎么可能?”何若云脱口而出,等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解释道:

    “我..我的意思是你与我差不多的年岁,如何能行至千里之外的西域?难不成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开始游历大江南北?”

    “何大娘子聪慧,不过倒说不上大江南北,只是走到哪儿算哪儿罢了。我七岁时便与师傅下山游历,北上至潞州,魏州,南下到许州,扬州,后来去了剑南西川,跟随商队进入西域,六年之后,才再次回到酆都城中。”

    这番话已然让何若云,何若琼姐妹两个听愣了,连何夫人也微张着嘴巴,神色诧异。

    何家行伍出身,对女儿家不似百年的世家大族那般循规蹈矩,举止严苛,但也万万不能想象沈阴阴这般的经历。

    此时何家两个小娘子看她的目光已然变了,沈阴阴见状,顺势便说起了那一路的见闻趣事,让几人听的如痴如醉,到最后这顿饭吃的意犹未尽。

    何夫人在一旁看出何老夫人有意单独与沈阴阴说话,便带着人告退下去。临走前,何若云,何若琼两个已经亲亲热热的与沈阴阴姐妹相称,颇为恋恋不舍。

    等到人都走了,何老夫人侧头看着她,笑意吟吟:

    “你这孩子,胆子倒是大。难道你就不怕我会心生不喜?”

    世家权贵给家中小辈相看,注重言德贤淑,名声风评,如沈阴阴刚才所说,自六岁便从四方游历,多少贵夫人听见这话,便要心生嫌恶,拒而远之。

    何老夫人不论是不是姜凝曜的血亲外祖母,她都在姜凝曜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若是她因此不喜沈阴阴,哪怕姜凝曜一意孤行,到最后也是一桩麻烦事。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喜,和乐融融,若是从一开始便生出不喜,嫌恶之心,为往后埋下隐患,喜事变坏事,还不如不结。

    沈阴阴目光坦然的对上老夫人,摇了摇头:

    “世间男儿大多轻视女子,殿下是一个例外,因为容侧妃将他教养的很好。侧妃娘娘的刚毅肃然,让殿下不失男儿血性。同时侧妃娘娘身为女子,良善悲悯,更懂女子在这个世道的艰辛不易,故而殿下从不小瞧女子,心性纯良,更珍视情谊。”

    “而除了殿下,我见到的另一个例外,便是何将军。所以,我不怕您不喜,因为能教养出将军那般人物的老夫人,不会不喜我。”

    沈阴阴的眼睛黝黑清亮,里面似有灼灼繁星,坚韧自信。

    何老夫人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大笑出声,眼尾的皱纹拢成一片,笑声豪爽。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曜儿是个有福气的!”

    等平息下来,何老夫人嘴角还存着笑,拉着沈阴阴的手,感叹道:

    “若是老头子还活着,知道曜儿遇见了你这般的小娘子,不知道该怎么高兴才好。还有容侧妃,她若是听了你刚才的话,必定对你喜欢的不得了。”

    沈阴阴笑了笑,眉眼弯弯:

    “侧妃娘娘已经听过这话了。”

    沈老夫人一愣“哦?”

    沈阴阴拉起左手衣袖,露出了手腕上的一只和田羊脂镶金玉镯,三等长的羊脂白玉,每节两端镶金栀子花纹,再用两颗金钉铆在玉上,玉节之间中空扣合,精巧别致。

    何老夫人定睛一瞧,神色怅然:

    “她把这只镯子给了你,便是真的欢喜。”

    沈阴阴见状,便知此镯背后定然有来历。

    “这镯子是当年豫王在大婚之日给月娘的定情之物。”何老夫人口中的月娘,便是豫王妃,何月容。

    “月娘把这镯子当成宝贝一样,后来不小心摔碎了,她心疼得不得了。后来是容侧妃寻了能工巧匠,以金镶玉,锦上添花。豫王爷还给这镯子取了个名字,叫金玉满堂。”

    “你瞧上面镶金的花纹是栀子,而栀子又名同心花。可见,容侧妃已经替豫王和月娘,认定你这个儿媳了。”

    沈阴阴低头轻抚着镯子上镶金的花纹,脑海里回想起那日在羊汤铺子里,容侧妃把镯子戴到她手上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原来竟是这般的缘故。

    二十年前她孤身一人咽下血泪撑起重担,养育襁褓之中的姜凝曜。二十年后她替逝去的人把镯子交给沈阴阴。站在原地,看着抚育长大的孩子远走他乡。

    沈阴阴眼眶忽而有些酸胀,她想容侧妃交付给她的,不仅仅是这个镯子,还有姜凝曜。

    一双干瘦又温暖的手覆盖在手背上轻轻摩挲,沈阴阴抬起头,就撞进了何老夫人含笑却隐忍泪光的眼睛。

    “其实我们这些个人说了都不算,曜儿和容侧妃两个认准了你,才是真的。有多少次,我庆幸是容侧妃抚育曜儿……”

    “月娘她太倔了,也太看重豫王。豫王死后,她心里就只剩下仇恨了…….”

    烛火闪烁,已经燃了大半截,落下一滴滴血泪。

    何老夫人说了许久,人也困乏了,沈阴阴看着她上床安顿,才从延庆堂走了出来。

    北地的天又高又黑,风一吹,已经带着些许泠冽的寒意。

    沈阴阴走在回青松堂的路上,迎着冷风慢慢回想起方才何老夫人的话,一时间入了神,全然不曾注意到周围。

    卫羊生站在青松堂的院门前,看着她拖着步子,一步慢似一步,走了老半天也不曾靠近。

    “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沈阴阴这一声吓了一跳,看清那人是卫羊生后,才呼出一口浊气:

    “你不好好养伤,大半夜专门跑出来吓人玩吗?”

    “我都这儿站了大半个时辰了,是你自己心不在焉,还倒打一耙来怪我!”卫羊生话是这么说,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没移开过。

    沈阴阴渐渐走近,闻见了一股呛鼻的药粉味:

    “疼的睡不着吗?”

    他自然是不肯承认,逞强道:“怎么可能?那点子药粉能耐我何?睡多了出门透透气。”

    见沈阴阴并没有回房的打算,他又忍不住问道:

    “你不回去休息?”

    “今晚我可休息不了。”沈阴阴摇了摇头,说的莫名笃定。

    卫羊生暗暗撇嘴,他已经摸出规律了,每当她说这种似是而非,令人捉摸不透的话,必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阴阴用余光撇了他一眼,像是随意问道:“你阿父送你来单于府磨砺,你可曾想过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卫羊生闻言便立即警惕起来:“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周围静默了一瞬间,他才恍然这话说的有些生硬了,刚想开口找补,却见已经离府的何承武在夜色中焦急而来。

    见到沈阴阴后,他双眼一亮:

    “沈..沈郎君,请快快随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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