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许郁桑哭着从梦中惊醒,

    耳听得门口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砰砰砰,声声犹如拖人下地狱的预警。

    灶台上的乳酪汤噗噗冒汽,

    程放在给许郁桑熬汤,

    那开门的人是谁?

    许郁桑裹紧小被子,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

    哭得眼睛红肿的小桑进来,礼节性敲了翘敞开着的卧室门。

    她满脸的泪痕,眼睛红通通,眼眶里蓄着没流尽的泪。

    这是十六岁的许郁桑。

    瞧她哭得伤心,许郁桑心头也不由酸涩。

    “许郁桑——”许郁桑叫着小桑,自己叫自己的感觉奇怪却又庄重,

    就好像偶然抬一次头,

    握住了坠落的流星。

    小桑端详许郁桑,看啊看,似乎很想从许郁桑这张脸里窥出秘密。

    “你真的是六年后的许郁桑吗?”

    “我是你,你也是我。”

    许郁桑心疼十六岁的自己,

    微笑着说:“你看你二十二岁的样子,脸比现在小一圈,五官立体精致,更漂亮了。”

    逗趣她,“开心吗?”

    小桑潸然泪下,“漂亮和不漂亮又怎么样呢,有什么用呢。”

    她呜呜咽咽,哭得太厉害,以致嗓音含糊不清,

    “陈孟青看了我的情书,他说他也喜欢我。”

    “他是喜欢我的。”小桑哭着重复。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明明彼此有情意,为什么我没嫁给他,而是嫁给程放。”

    十六岁的许郁桑爱陈孟青,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第二天就死掉也没关系。

    暗恋的人回应自己的爱意,

    是莫大的幸福,

    高兴得让人欢天喜地。

    可一想到六年后的她会跟程放结婚,

    十六岁的许郁桑骤然由喜转悲,

    从巨大的欣喜里折翅摔落。

    小桑爱陈孟青,

    哭得摧心裂肺,痛断肝肠。

    许郁桑连结了她的感觉,体会她不能自已的痛苦,所以骤然心痛到倒下。

    小桑抽抽嗒嗒,像泪做的小女孩,“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没能和陈孟青在一起?”

    许郁桑黯然缄默。

    她是怎么找到程放的这套公寓里来的。

    还知道门口密码。

    记忆里十六岁的许郁桑深爱陈孟青,讨厌程放。

    让十六岁的小女孩知道以后终将跟心爱的人分道扬镳,

    实在是残忍的诛心之举。

    7

    陈孟青一家和许郁桑家是老邻居。

    许郁桑爸滥赌成性,和许郁桑妈三天两头吵架动手。

    许郁桑妈怨恨许郁桑爸,拿许郁桑当情绪垃圾桶,总在许郁桑面前抱怨爸爸不做人。

    出轨,偷她的钱去赌,给姘头买昂贵的女装。

    她诉说时几乎是咆哮地咒骂,

    许郁桑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愤恨时,

    她却制止许郁桑,“我可以骂他,但是你不能。他毕竟是你爸爸。”

    十岁出头的许郁桑,完全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

    反差巨大的撕裂感,弄得许郁桑不知所措。

    许郁桑觉得自己很痛苦,却没有意识到痛苦的根源来自于毒瘤一般的父母,以及他荒谬的言传身教。

    陈孟青打小带许郁桑一起玩。

    七八岁的许郁桑们在河边沙滩上刨沙子,去山上摘桑叶。

    会因为三言两语骤然翻脸,但是马上又和好如初。

    初中许郁桑们就读一个学校了,

    陈孟青他妈热心肠,

    三年来开电瓶车送他上学时候会捎上许郁桑。

    陈孟青抱怨三个人坐一辆电瓶车很挤,

    许郁桑讪讪地跟他说,

    那以后还是不麻烦他们家了。

    没想到他赏许郁桑一记脑瓜崩,

    “什么叫不麻烦我们家了。”

    “我跟我说了,以后我们俩要么一起踩自行车,要么就我开电瓶车载你上下学,她答应了。”

    许郁桑怀疑耳朵出毛病了,“我们俩个初中生,学校又不准骑电瓶车。”

    陈孟青看傻瓜似的看许郁桑,哈哈笑,

    “电瓶车别停进学校去不就行了。”

    “你是想和我一起上下学呢,还是自己走路。”

    “一起。”许郁桑脸红了红,心说这俩字可真暧昧啊。

    但是她很喜欢。

    有次他们在去学校的路上,

    被交警叔叔逮到电瓶车带人,

    叔叔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陈孟青居然嘴贫,

    说知道,车后座里载着的是他的小青梅。

    8

    陈孟青知道许郁桑家里所有的情况,

    和他倾诉许郁桑那些痛苦失意时,

    他平静地听着,

    不能上手摸摸许郁桑的脑袋安慰,

    所以一般会给许郁桑点杯芒圆芒果冰。

    他笑吟吟的,“吃点甜的,吃点甜的就会开心。”

    在他面前,好像许郁桑完全可以展现自己的负面情绪,

    而他永远不会厌烦。

    十六岁的许郁桑不明白为什么她和陈孟青互相喜欢,

    却不能在一起。

    二十二岁的许郁桑也想不通,

    那么好的陈孟青为什么要装白血病骗她分手,

    转头就跟富豪家的小姐登记结婚。

    他老婆毫不夸张胖得像个球,

    那两条肥硕的腿能把陈孟青压死。

    明明他家里所有人身体健康,

    他视金钱如粪土,

    怎么就光速负心娶了别的女人。

    9

    “因为他变心了。”

    许郁桑下床,拉过小桑坐到床沿上。

    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许郁桑心像给小刀磋磨似的疼,“男人是很现实的生物。”

    “你爸不仅不挣钱,而且好赌,家庭条件一塌糊涂。”

    “所以,他就跟你分手,跟有钱人家的女儿结婚了。”

    不相信又怎么样,

    事实正是如此,

    许郁桑爸爸的债主打手再次上门,

    扬言要是再不还钱,

    他们搭上一条命,

    也要灭他家满门。

    许郁桑无助地跟陈孟青打电话求助,

    电话那头的他听起来慌张不安,

    一遍遍地安慰许郁桑,桑桑,他绝对不会让她有事的。

    可不到一星期,

    他就跟许郁桑提分手转而跟富家女登记。

    许郁桑平铺直叙,“你长得也没有特别好看,是那种能上电视的大明星。”

    “你还太小了。”

    “可你后来也渐渐地长大,知道喜欢和适合是可以分开的。”

    “只要身边有你看得上眼的人陪着,爱不爱又有什么要紧。”

    小桑哭得凄惨悲凉,令许郁桑心碎。

    只顾着安慰劝解她,

    万万没想到程放光明正大地站在卧室门口,

    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许郁桑的话。

    程放手指指节重重地敲响房门,

    “许郁桑,说话之前就不能观察一下旁边有没有人在听吗?”

    许郁桑咯噔一下,

    心知完蛋了。

    本来程放就因为她年少时候爱着陈孟青不满,

    又听了她亲口说出来的喜欢和合适是两回事。

    但凡是有点自尊心的男人,

    都觉不能接受这样仿佛被愚弄的欺骗。

    小桑哭嚎,捂着脸,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动。

    突兀的,妈妈一个电话打进来,让她回家。

    许郁桑想送送小桑。

    奈何她哭得筋疲力竭,许郁桑也没多少心情和力气。

    很累。

    仿佛精气被鬼魅吸干吸尽。

    程放提出送小桑回家,

    小桑倔强地摇摇头,

    “我不要你送。”

    程放深深吸口气,眼里攒着的怒意瞬时爆发了般,握住小桑手腕。

    “不要我送?”

    “讨厌我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嫁给我了。”

    10

    许郁桑喝住程放,“行了,适可而止吧。”

    “送十六岁的我回家吧。她还小,敏感又脆弱,很需要人陪。”

    小桑吭声。

    默许程放送他回去。

    许郁桑揉着脑袋,困意袭来,闭上眼睡了过去。

    感觉半边床塌下去时,

    许郁桑猝然惊醒。

    程放躺在许郁桑身边,

    黑夜里他明亮闪烁的眼睛好像跟以往每一个夜晚都不同。

    “你怎么了?”许郁桑努力想看清楚程放脸上的一丝一毫,

    却不期看见他红肿的眼。

    他吸了吸鼻子,

    吸气声带着仿佛是流过泪的啜泣。

    他哭了。

    从许郁桑认识他第一天起,快十年了,从来没有看见他掉眼泪。

    程放竟然哭了。

    许郁桑震撼无措,“哭了?程放你居然也会哭。”

    程放翁声翁气,“废话,我也是人。”

    许郁桑被噎住。

    平时她因为神经大条,知道说多错多,所以并不怎么擅长言辞。

    怕惹得程放更生气,眼泪滴滴嗒,许郁桑索性闭嘴。

    结果他看许郁桑沉默,嘶哑着嗓音指控。

    “许郁桑,你连哄一哄我都不愿意?”

    “我就那么不堪吗。”

    许郁桑连忙道:“我没有!”

    天地良心,许郁桑只是没有那么爱程放,但不是不爱他啊。

    程放突然激动,“我送十六岁的你回家,她在车上一直哭。”

    “我想着哄哄她吧,她反而哭得更厉害。浑身上下都抗拒许郁桑,好像不止是跟许郁桑接触,跟许郁桑说话都让她恶心。”

    其实十六岁的许郁桑讨厌程放归讨厌程放,

    但还不至于全身上下连毛孔都在抵抗程放。

    只是小桑因为陈孟青有所回应,

    所以才格外地厌憎预示着破坏她和陈孟青幸福的程放。

    程放声音听起来委屈可怜,“原来你那么讨厌我啊。”

    反差得浑似变了另一个人。

    以往都是自信满满,天不怕地不怕,见鬼都能打鬼的架势,

    此刻竟惨兮兮地抹眼泪。

    许郁桑替自己申冤,“我没有,我真没有。”

    “我要是讨厌你,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

    程放幽幽地说道:“喜欢和适合是两码事。”

    亲口从嘴里说出的话,

    作不得假,

    崇山似的压得她难翻身。

    短短一天之内,

    许郁桑就这么崩溃了无数次。

    程放下一句更阴郁扎耳,“许郁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跟我结婚。是因为我刚好符合长得看得过去,愿意陪你两个前置条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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