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场镇边上的斜坡拐角处，那是栋混着斑驳雨迹的灰白色建筑。新翻修的坡道与医院大门处的陈旧水泥地紧密相接，又清晰地划分着各自的领地。
并未因许久未见的好天气而变干燥的雨沟环绕着医院，如凌水村礼堂一样，沟底也布满青苔，像一只被大门拦腰斩断的粗制滥造的玉镯，稀拉拉碎在院墙外新旧不一的地面上。
接走张阿嬷的救护车正挤在不大的院内，车身上赫赫印着中心医院的标志与名字。原属于场镇医院的一辆老旧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的坡道上。
大门口的右手边就是通向治疗室的狭窄过道，翁莉芠和陈主任还没回来。覃贤就坐在道口对面的长椅上，一边等治疗室的消息，一边望着房子在车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在影子将救护车全部吞没前，贺冬予带着张阿嬷脱离危险的消息出现在了覃贤面前。虽然张阿嬷被抢救了过来，但医生发现她心脏本身就存在问题，急需转到市里的医院治疗，现在正在联系她的家人。
至于贺冬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据他所言，他们的宣讲团队刚从隔壁村子结束宣讲，正在场镇医院做最后的交流，医院就接到了陈主任的电话。
两人还坐在场镇医院治疗室外的长椅上，覃贤和贺冬予简单说了下事情起因，后又问道：“我记得医院没安排你下乡？”
“我算是——”贺冬予顿了顿，“临危受命。”
“嗯。”覃贤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反应依旧淡淡的。她并没有看贺冬予，搭在左手腕的手动了动，往后一靠依在椅背上，而后看向对面楼房的屋顶。
“你手没事吧，需要检查一下吗？”贺冬予双手环胸，看着覃贤的动作问道。
“手？”覃贤疑惑地转头，看到贺冬予的目光在自己的左手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手没什么问题，不用检查。”说着将右手从左手腕上拿开。
此时，翁莉芠和陈主任交完费从对面出口走了过来。陈主任说，医院已经联系上了张阿嬷的女儿，正往医院这边赶来。天色渐暗，陈主任打算开车去路上接应。
“我也去。”翁莉芠说道。
还没待陈主回答，覃贤就先替她回了话：“有陈主任去接就够了，我们就在这守着。”
“需要拿东西的话，我可以帮忙的。”翁莉芠还是想跟去看看。
“天快黑了，”覃贤顿了顿，后又说道，“如果等会儿还需要缴费什么的，你比我要熟些，好吗？”
翁莉芠听到，默默低头应了句“好”。待陈主任开车离开，三人在医院不大的院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翁莉芠挨着覃贤坐下，覃贤往翁莉芠边上靠了靠，伸手摇摇她的膝盖，看着她低声说：“没事的。”翁莉芠轻轻点了头，抠着手指。
一段沉默之后，翁莉芠起身对覃贤说：“小覃姐，我进去给你们接杯水。”
“好，谢谢。”覃贤对上翁莉芠的眼睛答道。
“小姑娘只是觉得张阿嬷昏倒和她有关，想跟着去做点事情罢了。”翁莉芠离开，贺冬予开口道。
“我的首要任务是把她安全地带回去，至于张阿嬷——”覃贤再次看向贺冬予，“阿树应该不会让我们小翁失望吧。”
“你倒是会找帮手。”
此时翁莉芠已经端着两杯水出来了。她走到覃贤跟前，喊了覃贤一声。
覃贤才说完话，并未注意到翁莉芠手中的纸杯还冒着热气，转过身就去接递过来的水。碰到纸杯的一瞬间，覃贤就被烫得将手缩了回去，而翁莉芠已经松手。在几人的惊呼声中，杯子从她们手中掉了下去。
覃贤条件反射伸手去接杯子，指尖却只碰到杯子底部边缘。一杯热水尽洒在了地上，溅在了覃贤和翁莉芠的脚边。
覃贤赶紧问翁莉芠有没有被烫到，翁莉芠摇了摇手表示没事，将另一杯水递给贺冬予，再蹲下身去捡地上的杯子，却没再立即起身。
“小翁？”看着一直未起身的翁莉芠，覃贤从椅子上往前跨一步去询问情况。
翁莉芠蹲在地上，覃贤凑近她，只听翁莉芠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人没事就好，”覃贤捏了捏翁莉芠肩膀，去看翁莉芠的眼睛，“一杯水而已，没事的。”
而对于翁莉芠来说，打翻的水杯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时的她已经不是一句“没事”就可以安慰到的了。从礼堂开始积累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的爆发了。
覃贤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从前一秒的平静瞬间转为嚎啕大哭。翁莉芠含混不清地解释着，她说自己并不是有意找男孩的茬，只是当时确实吓着了，也不知道张阿嬷会因为这件事被气得晕倒等等。
覃贤搂着翁莉芠在台阶上坐下，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听她说着并没有多少逻辑的话。在覃贤的安抚中，翁莉芠的情绪逐渐平静。
天完全暗了下去，院中的地面开始被月色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贺冬予的同事在对面屋内喊她，贺冬予随即应了一声。覃贤回头，才发现贺冬予还坐在长椅上。
屋内的医生说，陈主任她们要到了，让他进屋帮忙准备出发，贺冬予应答着起身。覃贤两人也跟着站起来，与已经下了台阶的贺冬予对上。
翁莉芠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出来，但又突然回到现实与贺冬予打了个照面，难免有些尴尬，就一直低着头，口中嘟囔着叫了贺冬予一声，又慌忙给他让路。
“谢谢你的水，麻烦再帮我扔一下。”已经经过二人的贺冬予，还是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空纸杯递到翁莉芠面前，就像她刚才的那场爆发没有发生过一样。
翁莉芠半是惊奇半是发懵地抬头，贺冬予还拿着纸杯向她示意，她接过纸杯后依旧是懵的。彼时覃贤还单手搂着她，覃贤摇了摇翁莉芠，说道：“好啦，没事啦，回家回家。”
一行人从镇医院出发，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贺冬予没跟着医院的大部队走，而是搭了覃贤的车，或者说，当了覃贤的司机。覃贤的手还在恢复期，不能长途开车，她又让队里原本开车的实习生先跟另一辆车回去了，贺冬予便主动坐上了驾驶座。
翁莉芠上车没多久，就在后排打起了瞌睡。覃贤从后视镜中看到，让她从后面的袋子里拿条毯子先睡一会儿。翁莉芠顺手将其中一条给覃贤递了过去，覃贤将右手从左手腕处拿开，侧身将毯子接过去。
覃贤才接过毯子打开，就发现浅色毯子上的一抹灰迹。她正想说毯子怎么是脏的，就看到了自己并不怎么干净的手，以及也不怎么干净的一身衣服。张阿嬷的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直至当前，覃贤才想起自己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事情。
她将毯子放到一边，打开面前的储物箱开始找湿纸巾。储物箱一打开，最表面的两本杂志就滑了出来，连带着将储物箱内的一些东西也带了出来，稀里哗啦在她的脚边散了一地。
覃贤悬着两只手在座位上愣了一下，随后便先捡出湿纸巾将手擦净。
手上的泥灰嵌进了指甲缝，覃贤低头扣着手，却想起男孩的那句“她们帮的一点用都没有”。她不由有些愣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怎么了？”贺冬予察觉到覃贤的异样，不禁问道。
“没，”覃贤收敛了思绪，她收了纸巾后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放回，又将散落的蛋白棒收进盒子里，拿出两根支到贺冬予旁边低声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垫一下？”。
贺冬予用余光瞥了一眼覃贤手中的东西，郑重地拒绝了：“不用。”
“不喜欢？”覃贤又在怀中找了半天，而后找出几块糖，问道，“那糖呢？”
贺冬予失笑，他边从后视镜中观察路况边说道：“我还不饿。”
“那好吧。”覃贤也没再劝，将那颗糖剥开塞进口中。
兴许是糖盒放得不平，几颗酥糖沿着盖子滑了出去，覃贤眼疾手快地伸手悉数接住了，胳膊差点撞到车门上。
一旁的贺冬予见状，忍不住说道：“你今天徒手去接那个杯子，太危险了。”
“杯子？”覃贤疑惑地问道。
“那么一杯开水，你忘了？”
“你说这个啊，我当时也是怕烫到小翁，条件反射就伸手了。”覃贤原本打算将那两本杂志也放回去，但想到下次打开储物箱可能又是这番景象，便直接将储物箱合上了。
“下次注意点，你手本来就还在恢复期。”贺冬予的嘱咐没有停。
“知道啦，你怎么和师兄一样唠叨？”覃贤含糊地应下，从身侧拿出手提包将两本杂志装了进去。
贺冬予瞥到杂志封面是银伯川剧团的演员，这两期杂志都是《信至冬凛》的特刊。杂志已经不太新了，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
“你——”贺冬予在心中掂量了说辞，开口问道，“对音乐剧还挺感兴趣？”
“之前和你约着去看音乐剧，想着不能脑袋空空的去吧，”覃贤倒也没避讳，直截了当地说道，“怕自己看不懂，就提前做了些功课。”
这话落入贺冬予的耳中，却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他微微一愣，随后就开始解释：“上次是我有个朋友出车祸住院了，她在乌宁没有能帮忙照顾的人，我那几天都在医院，不是有意要爽约。”
“出车祸？”覃贤有些吃惊，她侧身追问道，“那人现在没事了吧？”
“人目前没什么大问题，但还在医院住着，”贺冬予发现覃贤明显没有抓住他解释的重点，便说道，“你想看音乐剧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你本来就忙，没必要为我浪费时间，再说，”覃贤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已经看过啦。”
“看过了？你不是说把票退了吗？”
“本来是打算退的，但后来看了主创们的采访，觉得还是有意思，就没退。”覃贤说着，看向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你一个人去的？”
“嗯哼。”覃贤点头，依旧看着窗外。
贺冬予貌似要和覃贤深入交流这个话题，他又问：“那你看完之后，觉得怎么样？值回票价了吗？”
“还行吧，”覃贤偏过头看向贺冬予，说道，“但我去的那一场演女主角的演员换了，之前的演员是宥嘉，本来以为能看到她。”
“你本来是去看宥嘉的？”贺冬予惊奇地问道。
覃贤也不好直说，因为之前撞见了林安源和宥嘉的亲密举动，她只是想看一下二人到底有怎样的实力能如此放肆。
“那倒也不是，就——”为了避免显得过于八卦，覃贤随口扯了个理由，“据说这个本子最开始是她提出来的，也是后续的编剧之一，或许作为创作者的她呈现出的表演会不一样呢？”
“你了解得还挺多。”贺冬予讶于覃贤仅仅是因为陪他去看音乐剧，就提前做了这么多功课，“那这次演出的是什么故事？”
“我——”覃贤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幽幽开口道，“其实觉得有点无聊，后半程差点睡着了，就也没怎么……”
贺冬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你不是才说觉得有意思吗？”
“或许是文字对我更具有吸引力一些？音乐剧这种形式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一时半会儿还接收不到它的妙处。”覃贤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找补道。
“听说末场演出结束会组织座谈会，这种形式你会不会能接受一些？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座谈会，”远处传来闷雷声，覃贤不由得拢紧衣领，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音乐剧？”
“倒也不是喜欢，”贺冬予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有朋友是这个行业的，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那估计像我这种冥顽不灵的观众，只能打击人家的职业自信了。”
快到乌宁的时候，突然开始下起了雨。贺冬予没跟着大部队回医院，将翁莉芠送回家后，他又将覃贤送回了颐村路的住处。
到了覃贤家楼下的巷子口，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
在贺冬予停车的时候，覃贤帮他打了一辆车。时间不早了，加上下雨，过了许久才有司机接单，但因为比较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才到。
车内放着已经循环过几遍的歌单，车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贺冬予还在和医院的同事打电话，覃贤偏头看向窗外。
巷子口的一盏路灯泛着光，在它脚下划出一个边际模糊的圆弧，框住连绵不断的雨丝。不知是谁家阿嬷种的一簇月季从巷子口探出头来，蓦然闯入圆弧内，被雨滴敲打得一颤一颤的。
终于，覃贤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却是司机不能赶到的消息。
再次尝试打车未果后，覃贤等贺冬予挂了电话，对他说道：“你开我的车回去吧，这边晚上不好打车。”
“好，”贺冬予没有推辞，后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要用车？明早给你开过来？”
“明天早上我要开庭，但比较早，你在新区不顺路，我自己打车去就好。”
“几点开庭？”
“这次去的法院比较远，六点多就要出发，”覃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你过来的话太早了。”
“那我明天六点在这等你？刚好也要到这边办点事。”
覃贤收拾的手停了下来，但看到贺冬予坚决的态度，倒也没再说什么，于是答道：“也行。”
贺冬予看着覃贤扫视了一遍前排与后座，麻利地将车上的几件杂物收起，后又侧身将后座的毯子拿过来装进袋子，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手真的没事？”
“没有啊。”覃贤边将袋子的拉链拉上边回答。
“看你回来的路上一直捂着手，如果有其他的问题也可以问，”贺冬予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对着覃贤说道，“就目前你会提的问题，我应该都还是可以解决的，你尽管问。”
覃贤开车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车外的细雨被风吹进了车内，她回道：“真的没有，你也早点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贺冬予没再追问，覃贤提着东西下了车，在伞下对贺冬予挥手。贺冬予在车内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开车驶出了街角。
覃贤转身走近巷内。
路灯下，只剩一簇月季。
......
并未因许久未见的好天气而变干燥的雨沟环绕着医院，如凌水村礼堂一样，沟底也布满青苔，像一只被大门拦腰斩断的粗制滥造的玉镯，稀拉拉碎在院墙外新旧不一的地面上。
接走张阿嬷的救护车正挤在不大的院内，车身上赫赫印着中心医院的标志与名字。原属于场镇医院的一辆老旧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的坡道上。
大门口的右手边就是通向治疗室的狭窄过道，翁莉芠和陈主任还没回来。覃贤就坐在道口对面的长椅上，一边等治疗室的消息，一边望着房子在车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在影子将救护车全部吞没前，贺冬予带着张阿嬷脱离危险的消息出现在了覃贤面前。虽然张阿嬷被抢救了过来，但医生发现她心脏本身就存在问题，急需转到市里的医院治疗，现在正在联系她的家人。
至于贺冬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据他所言，他们的宣讲团队刚从隔壁村子结束宣讲，正在场镇医院做最后的交流，医院就接到了陈主任的电话。
两人还坐在场镇医院治疗室外的长椅上，覃贤和贺冬予简单说了下事情起因，后又问道：“我记得医院没安排你下乡？”
“我算是——”贺冬予顿了顿，“临危受命。”
“嗯。”覃贤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反应依旧淡淡的。她并没有看贺冬予，搭在左手腕的手动了动，往后一靠依在椅背上，而后看向对面楼房的屋顶。
“你手没事吧，需要检查一下吗？”贺冬予双手环胸，看着覃贤的动作问道。
“手？”覃贤疑惑地转头，看到贺冬予的目光在自己的左手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手没什么问题，不用检查。”说着将右手从左手腕上拿开。
此时，翁莉芠和陈主任交完费从对面出口走了过来。陈主任说，医院已经联系上了张阿嬷的女儿，正往医院这边赶来。天色渐暗，陈主任打算开车去路上接应。
“我也去。”翁莉芠说道。
还没待陈主回答，覃贤就先替她回了话：“有陈主任去接就够了，我们就在这守着。”
“需要拿东西的话，我可以帮忙的。”翁莉芠还是想跟去看看。
“天快黑了，”覃贤顿了顿，后又说道，“如果等会儿还需要缴费什么的，你比我要熟些，好吗？”
翁莉芠听到，默默低头应了句“好”。待陈主任开车离开，三人在医院不大的院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翁莉芠挨着覃贤坐下，覃贤往翁莉芠边上靠了靠，伸手摇摇她的膝盖，看着她低声说：“没事的。”翁莉芠轻轻点了头，抠着手指。
一段沉默之后，翁莉芠起身对覃贤说：“小覃姐，我进去给你们接杯水。”
“好，谢谢。”覃贤对上翁莉芠的眼睛答道。
“小姑娘只是觉得张阿嬷昏倒和她有关，想跟着去做点事情罢了。”翁莉芠离开，贺冬予开口道。
“我的首要任务是把她安全地带回去，至于张阿嬷——”覃贤再次看向贺冬予，“阿树应该不会让我们小翁失望吧。”
“你倒是会找帮手。”
此时翁莉芠已经端着两杯水出来了。她走到覃贤跟前，喊了覃贤一声。
覃贤才说完话，并未注意到翁莉芠手中的纸杯还冒着热气，转过身就去接递过来的水。碰到纸杯的一瞬间，覃贤就被烫得将手缩了回去，而翁莉芠已经松手。在几人的惊呼声中，杯子从她们手中掉了下去。
覃贤条件反射伸手去接杯子，指尖却只碰到杯子底部边缘。一杯热水尽洒在了地上，溅在了覃贤和翁莉芠的脚边。
覃贤赶紧问翁莉芠有没有被烫到，翁莉芠摇了摇手表示没事，将另一杯水递给贺冬予，再蹲下身去捡地上的杯子，却没再立即起身。
“小翁？”看着一直未起身的翁莉芠，覃贤从椅子上往前跨一步去询问情况。
翁莉芠蹲在地上，覃贤凑近她，只听翁莉芠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人没事就好，”覃贤捏了捏翁莉芠肩膀，去看翁莉芠的眼睛，“一杯水而已，没事的。”
而对于翁莉芠来说，打翻的水杯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时的她已经不是一句“没事”就可以安慰到的了。从礼堂开始积累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的爆发了。
覃贤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从前一秒的平静瞬间转为嚎啕大哭。翁莉芠含混不清地解释着，她说自己并不是有意找男孩的茬，只是当时确实吓着了，也不知道张阿嬷会因为这件事被气得晕倒等等。
覃贤搂着翁莉芠在台阶上坐下，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听她说着并没有多少逻辑的话。在覃贤的安抚中，翁莉芠的情绪逐渐平静。
天完全暗了下去，院中的地面开始被月色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贺冬予的同事在对面屋内喊她，贺冬予随即应了一声。覃贤回头，才发现贺冬予还坐在长椅上。
屋内的医生说，陈主任她们要到了，让他进屋帮忙准备出发，贺冬予应答着起身。覃贤两人也跟着站起来，与已经下了台阶的贺冬予对上。
翁莉芠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出来，但又突然回到现实与贺冬予打了个照面，难免有些尴尬，就一直低着头，口中嘟囔着叫了贺冬予一声，又慌忙给他让路。
“谢谢你的水，麻烦再帮我扔一下。”已经经过二人的贺冬予，还是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空纸杯递到翁莉芠面前，就像她刚才的那场爆发没有发生过一样。
翁莉芠半是惊奇半是发懵地抬头，贺冬予还拿着纸杯向她示意，她接过纸杯后依旧是懵的。彼时覃贤还单手搂着她，覃贤摇了摇翁莉芠，说道：“好啦，没事啦，回家回家。”
一行人从镇医院出发，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贺冬予没跟着医院的大部队走，而是搭了覃贤的车，或者说，当了覃贤的司机。覃贤的手还在恢复期，不能长途开车，她又让队里原本开车的实习生先跟另一辆车回去了，贺冬予便主动坐上了驾驶座。
翁莉芠上车没多久，就在后排打起了瞌睡。覃贤从后视镜中看到，让她从后面的袋子里拿条毯子先睡一会儿。翁莉芠顺手将其中一条给覃贤递了过去，覃贤将右手从左手腕处拿开，侧身将毯子接过去。
覃贤才接过毯子打开，就发现浅色毯子上的一抹灰迹。她正想说毯子怎么是脏的，就看到了自己并不怎么干净的手，以及也不怎么干净的一身衣服。张阿嬷的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直至当前，覃贤才想起自己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事情。
她将毯子放到一边，打开面前的储物箱开始找湿纸巾。储物箱一打开，最表面的两本杂志就滑了出来，连带着将储物箱内的一些东西也带了出来，稀里哗啦在她的脚边散了一地。
覃贤悬着两只手在座位上愣了一下，随后便先捡出湿纸巾将手擦净。
手上的泥灰嵌进了指甲缝，覃贤低头扣着手，却想起男孩的那句“她们帮的一点用都没有”。她不由有些愣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怎么了？”贺冬予察觉到覃贤的异样，不禁问道。
“没，”覃贤收敛了思绪，她收了纸巾后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放回，又将散落的蛋白棒收进盒子里，拿出两根支到贺冬予旁边低声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垫一下？”。
贺冬予用余光瞥了一眼覃贤手中的东西，郑重地拒绝了：“不用。”
“不喜欢？”覃贤又在怀中找了半天，而后找出几块糖，问道，“那糖呢？”
贺冬予失笑，他边从后视镜中观察路况边说道：“我还不饿。”
“那好吧。”覃贤也没再劝，将那颗糖剥开塞进口中。
兴许是糖盒放得不平，几颗酥糖沿着盖子滑了出去，覃贤眼疾手快地伸手悉数接住了，胳膊差点撞到车门上。
一旁的贺冬予见状，忍不住说道：“你今天徒手去接那个杯子，太危险了。”
“杯子？”覃贤疑惑地问道。
“那么一杯开水，你忘了？”
“你说这个啊，我当时也是怕烫到小翁，条件反射就伸手了。”覃贤原本打算将那两本杂志也放回去，但想到下次打开储物箱可能又是这番景象，便直接将储物箱合上了。
“下次注意点，你手本来就还在恢复期。”贺冬予的嘱咐没有停。
“知道啦，你怎么和师兄一样唠叨？”覃贤含糊地应下，从身侧拿出手提包将两本杂志装了进去。
贺冬予瞥到杂志封面是银伯川剧团的演员，这两期杂志都是《信至冬凛》的特刊。杂志已经不太新了，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
“你——”贺冬予在心中掂量了说辞，开口问道，“对音乐剧还挺感兴趣？”
“之前和你约着去看音乐剧，想着不能脑袋空空的去吧，”覃贤倒也没避讳，直截了当地说道，“怕自己看不懂，就提前做了些功课。”
这话落入贺冬予的耳中，却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他微微一愣，随后就开始解释：“上次是我有个朋友出车祸住院了，她在乌宁没有能帮忙照顾的人，我那几天都在医院，不是有意要爽约。”
“出车祸？”覃贤有些吃惊，她侧身追问道，“那人现在没事了吧？”
“人目前没什么大问题，但还在医院住着，”贺冬予发现覃贤明显没有抓住他解释的重点，便说道，“你想看音乐剧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你本来就忙，没必要为我浪费时间，再说，”覃贤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已经看过啦。”
“看过了？你不是说把票退了吗？”
“本来是打算退的，但后来看了主创们的采访，觉得还是有意思，就没退。”覃贤说着，看向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你一个人去的？”
“嗯哼。”覃贤点头，依旧看着窗外。
贺冬予貌似要和覃贤深入交流这个话题，他又问：“那你看完之后，觉得怎么样？值回票价了吗？”
“还行吧，”覃贤偏过头看向贺冬予，说道，“但我去的那一场演女主角的演员换了，之前的演员是宥嘉，本来以为能看到她。”
“你本来是去看宥嘉的？”贺冬予惊奇地问道。
覃贤也不好直说，因为之前撞见了林安源和宥嘉的亲密举动，她只是想看一下二人到底有怎样的实力能如此放肆。
“那倒也不是，就——”为了避免显得过于八卦，覃贤随口扯了个理由，“据说这个本子最开始是她提出来的，也是后续的编剧之一，或许作为创作者的她呈现出的表演会不一样呢？”
“你了解得还挺多。”贺冬予讶于覃贤仅仅是因为陪他去看音乐剧，就提前做了这么多功课，“那这次演出的是什么故事？”
“我——”覃贤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幽幽开口道，“其实觉得有点无聊，后半程差点睡着了，就也没怎么……”
贺冬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你不是才说觉得有意思吗？”
“或许是文字对我更具有吸引力一些？音乐剧这种形式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一时半会儿还接收不到它的妙处。”覃贤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找补道。
“听说末场演出结束会组织座谈会，这种形式你会不会能接受一些？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座谈会，”远处传来闷雷声，覃贤不由得拢紧衣领，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音乐剧？”
“倒也不是喜欢，”贺冬予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有朋友是这个行业的，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那估计像我这种冥顽不灵的观众，只能打击人家的职业自信了。”
快到乌宁的时候，突然开始下起了雨。贺冬予没跟着大部队回医院，将翁莉芠送回家后，他又将覃贤送回了颐村路的住处。
到了覃贤家楼下的巷子口，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
在贺冬予停车的时候，覃贤帮他打了一辆车。时间不早了，加上下雨，过了许久才有司机接单，但因为比较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才到。
车内放着已经循环过几遍的歌单，车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贺冬予还在和医院的同事打电话，覃贤偏头看向窗外。
巷子口的一盏路灯泛着光，在它脚下划出一个边际模糊的圆弧，框住连绵不断的雨丝。不知是谁家阿嬷种的一簇月季从巷子口探出头来，蓦然闯入圆弧内，被雨滴敲打得一颤一颤的。
终于，覃贤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却是司机不能赶到的消息。
再次尝试打车未果后，覃贤等贺冬予挂了电话，对他说道：“你开我的车回去吧，这边晚上不好打车。”
“好，”贺冬予没有推辞，后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要用车？明早给你开过来？”
“明天早上我要开庭，但比较早，你在新区不顺路，我自己打车去就好。”
“几点开庭？”
“这次去的法院比较远，六点多就要出发，”覃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你过来的话太早了。”
“那我明天六点在这等你？刚好也要到这边办点事。”
覃贤收拾的手停了下来，但看到贺冬予坚决的态度，倒也没再说什么，于是答道：“也行。”
贺冬予看着覃贤扫视了一遍前排与后座，麻利地将车上的几件杂物收起，后又侧身将后座的毯子拿过来装进袋子，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手真的没事？”
“没有啊。”覃贤边将袋子的拉链拉上边回答。
“看你回来的路上一直捂着手，如果有其他的问题也可以问，”贺冬予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对着覃贤说道，“就目前你会提的问题，我应该都还是可以解决的，你尽管问。”
覃贤开车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车外的细雨被风吹进了车内，她回道：“真的没有，你也早点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贺冬予没再追问，覃贤提着东西下了车，在伞下对贺冬予挥手。贺冬予在车内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开车驶出了街角。
覃贤转身走近巷内。
路灯下，只剩一簇月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