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栅栏外,火光冲天。

    直映得那些掩藏在黑夜中低矮窘迫的简陋小屋,恍如白昼时一样亮。

    僻静冷清的驿站很快掀起一片嘈杂之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赶来的援兵已经将驿站包围得水泄不通。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院内的几名壮汉随即警惕了起来,回头去看后院,却发现退路同样被堵死了。

    有人慌了神,眼看官兵逼近,声音颤抖起来,跑到为首的凶煞壮汉面前问:“老大,我们怎么办?!”

    头顶上方的人在商量对策,地上几个被掳的孩子,一人挨着一人坐着,手脚被捆得像麻花,鼻青脸肿狼狈至极。

    小七眼尖,脖子朝前一伸,嘴巴被破布塞着,“呜呜”地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快看,有人来救我们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们得救了,女公子,你快朝后看……

    宋沛宁的手脚被一条麻绳捆住,听见小七的呜咽声,扭着身子才好不容易转过头去。她坐在那群歹徒的脚下,只能透过歹徒们小腿的缝隙,隐约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看到院子的另一头,仿佛另外一个诡谲的世界。

    晃动的火把是朝圣的火焰,火把下的人极幽暗极深邃,似是要与暗夜融为一体了。人影快速移动,就像是沉睡时坠入的梦魇。

    直到那团黑影中间,有人劈开混沌,踏月而来,白衣光华,皎洁无暇,像是生生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把黑分割开来。

    云翎只身赶在所有人的前面,眼力极好,一眼便看见了被藏在后面的宋沛宁。

    云翎皱眉,一步上前,焦急地脱口而出:“阿宁!”

    宋沛宁晃神怔住,她看不清楚,却听得很清楚。

    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是她的阿回在清清晰晰地叫她。

    头顶上,壮汉轻笑,自知如此阵仗,今夜凶多吉少。突然之间,壮汉像是发了狠,弯下腰揪着宋沛宁的衣服一把把人拎了起来。快速地抽出随身的尖刀,抵住宋沛宁的喉咙。

    “后退!都给老子退到后面去!”

    壮汉挥舞着手中的尖刀,在空中拼命地划,众士兵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等待命令。

    云翎凝神,按兵不动。与那壮汉对望半晌,下令道:“退!”

    整兵齐齐向后退,留出空间,壮汉挟制着宋沛宁也向后退。几名同伙跟着他一起一直撤房后,借着房梁屋脊隐蔽踪迹。

    云翎随手抽出身边官兵的长刀,独身悄悄跟进。

    歹徒打算从地下暗道逃走,不愿意放弃宋沛宁这个人质,可绑着双脚的人质行动不便,只好先替她松开双脚的绳子。

    云翎看准时机,一柄横刀闪出,利索地切断暗道入口。她与云翎对视后迅速做出反应,牟足力气猛地撞向歹徒,歹徒顾着看云翎一时躲闪不及,向后仰开半步。宋沛宁趁乱,撒开腿朝着云翎狂奔而去。

    可惜宋沛宁的脚上还有一截绳子没有完全解开,拖在地上犹如一根引线,身后的歹徒很快稳住身形,人质若在此刻逃走,他们手上连最后一块筹码也无了。正当歹徒的手即将拽回宋沛宁脚腕的长绳时,云翎纵身向前疾跑了几步,张开手臂一把接住了向他奔跑而来的宋沛宁。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抱在一起滚了出去,领头的官兵见人质救出,当机立断一声令下向前。

    呼喊声与金戈声回响耳畔,房檐下的歹徒登时乱了阵脚,各散逃窜,终是无处可逃。

    宋沛宁从云翎怀中踉跄地坐了起来,云翎因为情绪过于紧张,还在重重地呼着气。紧锁的眉头尚未来得及舒缓放下,他睁开氤氲的眼看向宋沛宁,眼神幽深,仿佛同她一起坠入过那梦魇。

    宋沛宁的心颤动了一下,她想把他从那个深邃的梦魇之中叫醒,却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叫他。

    这才后知后觉到,原来他们相逢数次,照面数次,道听途说、擦肩而过数数次,竟然没有一次问及过他的姓名。

    “你……”

    宋沛宁语气犹豫,轻启带血的唇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

    屋顶漏雨的山林破庙外下着倾盆大雨。

    漆黑的天际滚过闷雷阵阵,狂风呼啸,抖动着本就破碎的门窗。

    两个小人儿躲在屋脊下相依为命,雨水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山林破庙里,再也没有体面仁慈的神了。

    “你一个人来的?走了多久的路,你要去哪里?临舟很大,我怕你会迷路,要不要和我回我家?我家也很大,屋子很多房间也很多,一定装得下你。”

    他们一个一言不发,另一个又显得聒噪太多言。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答应了。等雨停了,我家掌事来寻,我就带你一起走。”

    那个不爱说话的,是个小公子。

    小公子穿得很是体面,举止儒雅节制,教养很好,一看就看得出是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贵贵公子哥儿。

    只是沦落到破庙里淋雨属实无奈,身上材质再好的衣物当下也显得人苍白。

    可反观聒噪的小女公子便十分不同了,她盛气且凌人,说话时眼睛很亮,阴雨天里也透着股子灵气。

    小女公子还在喋喋不休,自顾自地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是不愿意说,化名骗我也可以,只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下次就会有人找你,你就不会那么轻易走丢了。”

    小公子蹲坐在一旁,手心捏着膝盖上的一截上好布料,眼前泛起水光,还在隐忍着沉默。

    小女公子转念想了想,一拍手,凑过身来,笑道:“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说话,是不能说话。你是小哑巴,对不对?”

    听闻对方如此误解自己,小公子登时涨红了脸,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谁,谁是小哑巴?”

    “哦——”

    小女公子笑了,故意拖长着尾音,继续逗他:“你不是小哑巴,你是小结巴。”

    小公子听出自己被戏耍,别过脸接着做闷钟。

    “那……你叫阿回。”小宋沛宁突然说。

    “阿回?”

    “嗯,唤你阿回,是希望你可以早点回家。嗯……想名字很难,不要让我想第二个,你要是不喜欢,等你回家后丢了还给我便是。你从现在起就叫阿回,暂住在我家,是宋府长小姐宋沛宁的小随从,就这么定了。”

    阿回怔怔地听完,抬起头看她,过去他没有走丢的时候,还从来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可他明白,眼前的小女公子为他好,给他安身之所,没有坏心肠。

    “……阿回?我叫阿回?”

    “嗯!你就叫阿回。”

    雨天中的小孩子转眼都长大。

    大到互相不认识彼此,不清楚对方是否还和自己一样,仍然心心念念着那个雨天。

    长大到,他已经把“阿回”的名字还给她许许多多年了。

    长大后的宋沛宁时隔多年再次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翎动了动嘴唇,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呼之欲出的名字咽回喉咙,才重新笑起来,轻轻答道:“我叫云翎。”

    “……云翎?”

    “嗯,云翎。”

    今夜营救囡囡战役大获全胜,不仅计划掳走囡囡的三名牙贩锒铛入狱,还成功捣毁一处牙子伪装“行脚商”的窝点。

    亲上阵的宋沛宁等人全都光荣受伤,从驿站出来径直去了黄老先生的医馆。

    宋沛宁看看时辰,估摸着这会儿可能早就过了宵禁,本不想去叨扰。于是推辞道:“黄大夫现在肯定休息了,我还是回我的慈幼院去,找竹叶随便包扎下,就不打扰黄大夫休息了吧。”

    云翎摆摆手,表示并不打紧,轻松宽慰道:“我家先生勤俭好学,是个劳碌命,此时定然还没睡着。你放心去,先生喜欢你,常常夸你灵气,你去了怎会有不欢迎的道理。”

    宋沛宁松绑后,走起路来有些破脚,想是方才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脚踝。再看虎子、小五、小七个个小脸上挂彩,红一道青一块,晕头转向的,走起路来像在原地打圈圈。

    宋沛宁自己将就便罢了,面对这几个终究还是不忍心,无奈只好答应了云翎。

    而被自己的好学生在外夸下海口“勤俭好学”的黄老先生,穿着中衣正在自己个儿屋里泡脚。

    老头子对自己延年益寿这方面一贯爱下血本,脚盆子里加了好些上等药材,当归人参益气补血。

    脚盆腾腾冒着热气,老头儿脚还没伸进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师父!师父!太,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爷?”

    黄老先生被学生吓了一跳,落水太快,溅起层层水花。嘶,黄老先生一皱眉,今儿个的水忒热,小徒弟做事越发毛躁,择日得好好说教。

    太子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转念思及殿下上回说到宰相方祁私下里暗中受贿,恐有二心的事,黄毕淳不敢怠慢,急忙蹬上鞋,披了身衣服匆匆去会见太子。

    哪知还没走到医馆大堂,便听到大堂内几个小儿疼得龇牙咧嘴滋哇乱叫的人语声。

    再走近,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宋女公子大驾光临。

    宋沛宁坐在堂内的木椅上扶额,不知是头疼嫌随从吵,还是随从太吵了没脸见人。

    虎子已经成功融入小团体,和小五、小七站在一处,三小只都是力竭,站又站不住。

    只能——

    “女公子!!!哎哟喂,好痛!”“虎子你没力气也别倚在我身上啊——我也要倒了!!”“小七你没骨头啊!!!”“女公子——你看看他们女公子!!”“走开啊小五……快滚!!!!”

    “哎呦喂”地惨叫着的拖油瓶们,站得横不平竖不直。

    吵闹的背影声中,还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视线微沉,安静稳重地候在宋沛宁身后。

    黑的,看起来永远不太高兴的,是宋沛宁的贴身侍卫,裴钱霍裴掌事。

    而那个白的,对谁都笑,看起来弱不禁风温温柔柔的,便是当今朝廷太子殿下,云翎。

    ……也是宋沛宁很久很久以前,如影随形的阿回。

    不过,这还暂时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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