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

    白日里繁华的京城吹熄灯火,像是睡着了。

    幽静的小医院里独独点亮烛光,昏黄色的窗外透出忙碌来往的人影。

    医馆的小学徒们此时全都起了,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揉掉眼里的困意,人很快精神过来。

    负责给宋沛宁包扎的,是一个有点面生的学徒娃娃。年纪很小,比阿映要小上几旬,稚嫩的脸蛋仿佛掐一下就能掐出水来似的。水娃娃溜神,张嘴浅浅打了个呵欠,一双杏仁般大的眼睛立刻变得水汪汪的。

    宋沛宁顿感抱歉,略带歉意地赔罪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这群人半夜来医馆,打搅你们休息了。”

    水娃娃一听这话,似是有些惊恐,低下头,躲闪着眼神不敢看她,嘴上连忙回道:“女、女公子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怕不及师兄,做得更好……”

    水娃娃说的师兄,便是阿映。

    阿映老实本分,勤奋好学,拜入黄大夫门下时间虽不久,但如今已经是黄大夫十分信任的帮手。

    宋沛宁每次来医馆,黄大夫都会特别交代要阿映去照看。不过今日不同,阿映人是来了,手里攥着纱布却是心不在焉的,隔上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扭过脖子回头去看。

    看什么呢?宋沛宁心知肚明,干脆放阿映过去。阿映有些犹豫,看了女公子两眼,这才收拾东西起身走了。

    阿映跑过去,换回来个水娃娃。

    医馆大堂内几步开外的另一头,四个小少年闹成一团。三个战损的已经包好了两个,另外一个宁死不从。

    虎子又倔起来了,看见阿映不肯服软,一门心思地想跑。小五小七二人合力,好不容易将虎子按在椅子上,虎子还是昂着头不愿意看阿映。

    虎子如此态度,阿映似乎并不在意,欣喜地上前,端起虎子受伤结了血痂的手腕。

    阿映一边小心查看伤口,一边对虎子打开话匣子:“你只有这处伤了,还有哪里痛?有伤不要忍着,全都告诉我。

    “方才师父派人来传话,只说了女公子为了救失踪的囡囡受伤,结果我人一出来发现你竟然也在其中。你不是不愿意搭理女公子吗?没想到女公子落难,你会挺身而出。

    “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仗义慷慨,倾囊相助。”

    “……也没什么。”虎子安静下来,眼睛看了看阿映,又不自在地瞥向别处,“可能我和你一样,觉得女公子是个好人,好人不该被冤枉。”

    阿映笑起来,眼睛亮得灿若繁星,“是啊,你今日先救好人,再救幼女,实在立功一件。”

    虎子被阿映过分夸奖的语气逗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旁默默听了好久的小五小七人来疯,此时终于忍不住鹦鹉学舌地起哄聒噪起来。

    僵硬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嘻闹声中阿映与虎子对视一眼,同时会心笑了起来。

    阿映帮虎子包扎完,返回药房抓药。掀开门帘,遇到了正亲自给宋沛宁抓药的云翎。

    见到太子殿下,先守规矩地行了一礼。

    “阿映拜见太子殿下。”

    云翎原本拿着方子面对一排的草药柜,听闻身后有动静,手上动作顿了顿,而后回过头来。

    “阿映?”方才场景,云翎与宋沛宁在大堂内都看到了,这会儿见了关心地问道:“你和虎子的误会可说开了?”

    “回太子殿下,多谢殿下关心,我与虎子没有误会。”阿映脸上喜气洋洋,语气轻快,像是流动的清澈小溪,“虎子日后大概不会再躲着我了。”

    算起来,云翎认识阿映的时日也不短了,印象中阿映从没如此雀跃过。

    云翎笑着点头,回了句“如此便好”,说完话,视线重新回到草药柜上。拉开木质生涩的小抽屉,抓了一小把红花,像是想到什么随口说道:“你与宋女公子交好,又是黄先生看中的徒儿,私下与我不必太拘礼节。”

    阿映听了,一时间受宠若惊,反倒拘礼起来,“殿……殿下,这可如何行得通?”

    云翎腾出空闲望了他一眼,笑着逗他,“瞧瞧,刚才说什么了,又拘谨了不是。我说可行就是可行的。”

    太子殿下宽宏仁慈,阿映钦佩殿下,却也不惧怕殿下。借着与虎子冰释的喜气劲儿,走到草药柜前与云翎一起抓药。

    只见云翎推上一扇小抽屉,拉另一扇小抽屉,称了一钱龙骨进去。阿映注意到云翎拿了方子外的药材,忙声制止:“殿下,师父的方子里没有龙骨。”

    “我知道。”云翎回答,“女公子睡得一向浅,她今夜受惊,夜里多半睡不安稳。”

    阿映感叹:“殿下对女公子真是细致入微。”转而想到什么,紧接着问道,“殿下与女公子可是此前在别处就已相识了?”

    云翎说:“对,你从黄老先生那听说的?”

    阿映回:“不是的,此前听女公子说过。女公子说,她这是第一次来京,但来京,却是为了寻人的。”

    听阿映这么说,云翎手上的药材险些没拿稳,又跟着重复了遍:“女公子来京是为了寻人?她当真这么说?”

    阿映说:“是,当时在院里,黄老先生也在,不信您可以去问问黄老先生。”

    云翎晃了晃神,云游片刻,眼底无声地泛起笑意。

    -

    宋沛宁和那三个小的伤得不算重,除了宋沛宁跳下树时崴到脚踝算是最重的伤,另外三个都只是些皮外伤。黄大夫吩咐学徒包扎完,基本上并无大碍,可从今早就失踪的囡囡伤得却比较重了。

    救囡囡回来的路上,囡囡一直昏迷着,黄大夫将囡囡移去里间,单独为囡囡诊治。转眼大家都包扎好了,里间除了进进出出的学徒,没有其他的动静。

    几个人都坐在大堂内,焦灼的气氛令所有人都不再嬉笑说话了,又耐心等了许久,宋沛宁累极,缩在椅子上打了几下盹儿。药房的炉子点着,鼻腔内飘来草药煎煮的清苦味,宋沛宁强撑着意识清醒过来。

    里间终于有了动静,一抬头,黄毕淳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向大堂的方向,微笑着向宋沛宁远远行了一礼,接着冲里间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沛宁见状,连忙站起身,磕磕绊绊地跑过去,询问道:“黄大夫,囡囡当下如何?”

    黄毕淳回答:“囡囡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昏迷,方才老夫已经为她行过了针,待会儿喝过药,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宋沛宁松了口气,又听黄毕淳继续说道:“女公子放心,囡囡遇到你,不与父亲分离,自有她的福气在里头。有福气的小姑娘,老天也会格外怜爱,不会有事的。倒是您看过囡囡安心了,要早些休息才是。”

    宋沛宁连声道谢,走进里间去看囡囡。

    囡囡安静地躺在里间的床上,此时高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没有醒。

    宋沛宁慢慢靠近囡囡的床边,熟睡中的囡囡脸色红润,呼吸均匀,比刚救下她的时候好了许多。

    宋沛宁惊喜地转过头去,本想跟身后的人说点什么,不料她身后站着的云翎距离她十分近。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扫过云翎的鼻尖,靠近云翎,恍惚闻到春雨十分潮湿清新的泥土味。

    宋沛宁方才转头太快,云翎也没设防,同时打了个激灵,立马各退一步,拉开一小段距离。

    云翎涨红着脸,清咳了一声,小五小七还有虎子在这会儿逮着空子,叽叽喳喳地全挤到囡囡的床边,二人的距离被拉开更远。

    一个说:“她还这么小,独自经历这种事,心里得多害怕啊。”

    另一个说:“我记得我也特别特别害怕来着,后来因为太害怕了,慢慢就不记得那天具体发生什么事了。”

    剩下那个说:“真好啊,她不用像我们一样一直害怕,也不用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是啊是啊。”三张嘴巴,吵得像三十个人在菜市场砍价,“我们救了她,我们居然救了一个女娃娃!以后我要像疼亲妹妹一样对她好。”

    估计觉得守在床边的阿兄太吵,睡梦中的小姑娘皱了皱眉,三个人立马噤声不敢说话了。

    宋沛宁在一旁看得想笑,小声催促道:“好了,你们别吵了,晚上你们轮流看守你们的妹妹,谁负责几时,出去商量。”

    三个人得令,勾肩搭背地出去商量去了。

    里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宋沛宁和云翎两个人。云翎踌躇,到底还是走到了宋沛宁身侧,他不敢看她,怕她觉得他可怖,再将她吓得激灵。

    他只好将视线落在囡囡身上,思索良久,在拥挤凌乱的里间里,无限幽静的里间里,听得清三个人均匀呼吸声的里间里,打破安静,压低着声音,轻轻开了口。

    “……阿映说,你来京城是为了寻人?”

    宋沛宁点点头,同样悄声说了一句“对”。

    云翎的瞳孔悄悄被宋沛宁的回答点亮,他眨了眨眼,继续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来寻谁?寻到了吗?”

    宋沛宁顿了顿,拖长了尾音,语气染上一丝回忆的味道:“我来找我曾经的一个小随从,可是来了京城,又不知道去哪里寻他。”

    “你找不到他了吗?”

    “对,我找不到他了,一边又觉得,他不会弃我走得太远。”

    里间的烛光明灭,云翎藏不住眉间的雀跃,可里间昏暗,宋沛宁看不清,读不懂云翎脸上的表情。

    云翎自顾自颤栗着,宽慰道:“你别担心,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宋沛宁疑惑:“你如何这样笃定?”

    云翎一语双关地回答:“他也许不是不想来见你,只是暂时还不能,你且再等等看。”

    夜深了,医馆的灯火交替月光,逐渐暗了下去,静了下去。

    忙了一夜的小学徒们,敲着累到僵硬的后背,长长地叹了一声呵欠,重新爬回冰冷的被窝。

    宋沛宁、云翎、裴钱霍分别睡了一间上房,虎子、阿映、小五在大堂内打了一排通铺,并列躺着。顺着月光洒进屋檐内的小窗,敲梆子的更夫如往常一般慵懒地经过。

    大概那三个人商议的结果,今晚执勤的是小七。囡囡的床边,趴着大剌剌昏睡的小七,闷闷地小声打着鼾。

    大孩子、小孩子全都累坏了,熟睡声安静悠长回荡在不大的医馆。

    小五心里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人挣扎在睡梦边缘,什么都没想起来,抱着蓬松的棉被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屠夫张的肉铺斜对角,小六斜靠在墙角,整个人摊成一个“大”字,毫无防备地睡得正香。

    旁边花铺的老板娘谢婶“吱悠”一声推开院门,见到睡梦中的小六,嘴里嘀咕着,无可奈何地朝小六走过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小六被谢婶叨念的声音吵醒,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

    “走,去婶婶家睡。”

    “可是我……要在这里等女公子呢……”

    谢婶无奈地摇摇头:“你的女公子可能今晚来不了了。”

    “什……什么?”

    睡得云里雾里的小六一听这话,还以为是女公子遭遇不测……也是啊,不然女公子为什么不来接他呢。

    小六鼻子一酸,登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夹杂着经过的梆子声一起,梆子声再缓缓走去医馆的窗前。

    也许,夜晚。

    从来不是安静的夜晚。

    距离医馆十里开外的京郊矿场。

    小一在一声凌厉的鞭响声中,睁开着疲惫充血的眼睛,汗水浸湿他的粗布衣,小一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肩膀后沉重的矿石车,艰难地朝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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