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皇宫之外的宋沛宁还不知道今早朝堂上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她刚过了心惊胆战的一晚,早上晨光微熹,宋老爷子担念女儿,放不下心地睁开眼睛。

    宋老动了动手指,守在爹爹床边的宋沛宁立刻感受到醒了过来。

    “爹,你醒了?”

    “囡囡。”阿爹的声音干哑,看见宋沛宁抬手想要摸摸宋沛宁的头,可当抬起手,才察觉身体力竭,实在没什么力气,“昨晚你没事吧?”

    宋沛宁注意到一把抓住爹爹的手,攥在手心里,眼里泪水复有浮上来,“我没事,爹,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喊大夫,可吓死我了。”

    “爹没事。”宋老轻轻拍拍女儿,轻轻地女儿,“早知道京城这么危险,当初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你来,你才是吓死爹了。”

    父女俩正说着话,听闻房间有响动的宋夫人带着婢女一同走进来。宋沛宁阿娘这一晚也睡得不安稳,心里惦记着,老爷醒了肯定要饿,须得提前准备好。于是天还没亮,早早地起了,亲自到厨房煮了白粥,可是老爷怎么一直没有醒啊——好好的一锅白粥放得凉了,凉了又热,煮到白烂了,好不容易等到老爷醒了。

    宋沛宁见到阿娘进来,遂站起身给阿娘腾地方,留给老夫老妻说些体己话,自己则去找黄大夫去了。

    小医馆从一大早上就忙碌起来,昨晚从慈幼院来的伤患不少,平日还算宽敞的院子,此时却是挤得有点站不住脚。

    如此给医馆上下添麻烦,宋沛宁心里过意不去,也跟上手帮忙。阿爹早上吃过药,比刚起来时有力气多了,老爷子一有力气便闲不住,念着要去院子里吹吹风,阿娘说了几次院子里人挤人哪来的风哦,老爷子也不听。阿娘拗不过,只能由着他去园中闲坐,老头人一出来,精神好了眼睛亮了也不吵不闹了,一双眼睛就盯着自家闺女跑,嘴角挂着老父亲慈祥的笑,颇有劫后余生的味道。

    日头快到晌午的时候,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疑惑着,一队庄严的人马涌进本就狭窄拥挤的院子。

    队列为首的公公,宋沛宁见过。是上次来京郊给慈幼院送牌匾的公公。

    听闻宫里来人,黄大夫成为医馆之主理应前来迎接,刚跨过大堂的门槛,一边颔首拱着手,一边从大堂走了出来。

    “不知公公驾到,黄某有失远迎。”

    这位公公看了他一眼,随后扫视了一圈院子,院中当下有些寂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昨夜刚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公公今早就赶着来了,究竟是福还是祸。

    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宋沛宁身上,找到人了,公公严肃的脸方才有了生气,笑迎满面地朝宋沛宁说道。

    “女公子,哎呀,女公子,奴才可找到您了。”

    宋沛宁听这话不解,指了指自己,“找我?公公何事?”

    “女公子好大的福气,当初奴才给您送牌匾时,就知您福相不一般!”公公笑道,语气实在热络,和善得过了头,拍完马屁客套完,收了收神色,继续说,“恭喜女公子,这就成了太子妃的候选人,万岁爷传您进宫呢,跟奴才走吧。”

    太子妃……?

    公公话音落下,院中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屏吸凝神,一时鸦雀无声,叩首谢恩道喜竟也全都忘了。

    接到皇帝召见,宋沛宁只身进宫。来不及消化身份上居巨大的转变,坐在深入皇城的马车里,宋沛宁忍不住细琢磨这件事的原委。

    云翎昨晚临走前,并没有和她说起太子妃的事,说明这事一定是临时搬出来的缓兵之计。不过,一个从没听说过与皇子有过亲密接触的女子,突然在殿前被提出来要娶她,别说是深谋远虑心思缜密的皇帝直觉怪异,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听说也只会觉得此女不似善人……怎能立马同意婚事?

    宋沛宁不禁联想,云翎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此行面上看是风光无限的好事,依她看来却是凶多吉少了。

    一行车马仍在行进,宋沛宁掀开卷帘看向外面,砖红色的城楼庄严肃穆,华贵中又带着令人无法抵抗的压迫感。

    见宋沛宁探出头,一旁随行的宫女恭敬地上前递话。

    “女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宋沛宁想着打听云翎的事,但见一介宫女应该也不清楚,便转了话头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女公子,我们朝着养心殿去面见皇上。您不必紧张,今早太子殿下在圣前已经说尽了女公子的好话,皇帝对您颇看重,只是见见。”

    宋沛宁抓住重点,“早上太子如何说我你都听到了?”

    “正是。”宫女颔首作揖,“奴婢是太子东宫的宫女,公公一个人去接女公子,太子殿下不放心,这才叫奴婢一同跟着。”

    一听是东宫的,宋沛宁紧接着问:“那太子现下可好?有没有被什么人为难。”

    宫女笑了,回道:“您放心吧,没有为难。”

    二人说话间,转眼就临近了养心殿,宋沛宁只得挑重点说:“那今天能见到他人吗?”

    “这我得先替您传达。”宫女停下脚步,轿子也停驻,这是到了,“殿下让我带话给你,既然牵扯您进宫,他定会护住您的安全,请太子妃一定相信他。”

    听完这句话,公公笑眯眯地走上前,先请宋沛宁下车候在殿外,自己去进殿通传。

    没等多久,来了个年轻的公公低头顺从地带着宋沛宁入殿。

    饶是过去在民间见过太多世面,宋沛宁进宫觐见还是头一次,礼要做全了,规矩也要守好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公公后头,不敢多迈一步。

    引至殿中间,宋沛宁低头,用余光瞥见屋里坐着一个不怒自威的人。

    宋沛宁拜见圣上,跪下身来,这人见她来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半刻,才缓缓地开口道:“你就是京郊慈幼院的院主宋沛宁?好厉害的女子!”

    果然和她预料中的不错,皇帝趁着自己儿子不在,是要先给她一个下马威,省着她以为当上太子妃了,目中无人不知轻重。

    宋沛宁没敢抬头,急中生智地回道:“不知陛下说得哪里的话。民女与太子殿下相识于民间,是以志同道合才并肩,日渐生出的情愫,若不是昨夜的一场大火,至今都不知殿下身份,只当是同行的盟友。”

    皇帝微眯着眼,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对我家翎儿没心思,那他何故娶你?我儿可是太子,娶了你难不成还委屈你了?”

    皇帝这话说得有一点点偏心,相传皇上与太子不亲,这会儿居然也护起短来。

    宋沛宁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回答,只听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响起来,未经传召私自进殿是谁好大的胆子,殿中两人的对话被打断,是云翎接到宋沛宁进宫的消息走了进来。

    太子边走边带着笑,颇有要办喜事的得意模样。

    “父皇,儿臣听闻阿宁来了,急忙着找过来,礼数不周请您多见谅。”

    行至殿前,看到跪在殿前的宋沛宁一把把她捞起来,顺手替她扑了扑裙子上的灰,顺手把阿宁的手牵到自己手里,笑道:“父皇就别让她跪了,把阿宁吓跑了,我娶谁去?”

    见到这两人蜜里调油,皇帝险些看不过去,方才的压迫感也跟着烟消云散。自从云翎失踪再回来,他很少见云翎有如此高兴的时候,在宋沛宁面前,云翎鲜活的表情比过去几年的岁月里都生动。

    皇帝作罢,摆了摆手,命令道:“赐座。”

    坐定,云翎接着说:“父皇,您方才去请太子妃,还落下了一位,我帮您一起请来了,您见见?”

    宣进殿,只宣来一个花甲老头。云翎刚要介绍,就听皇帝动了动身,原本放松的身体随即端坐起来。

    “宋卿……?”

    “您……您们认识……?”

    “参见陛下,陛下安然无恙啊。”

    二老在年轻时有过一段渊源,年少时就已相识,当时宋老爷的父亲做宰相,辅佐先帝料理朝中之事。然而,宰相权力越大,皇帝忌惮越重,加之当时也有一方氏文官觊觎宰相高位,处处陷害算计,君臣渐渐不似从前。宋宰相颇具文官风骨,明白强弓易折之理,遂主动与先帝辞去官职,带着妻儿远离京城,来到临舟。

    年少玩伴再相见,一时感慨万千,攀谈起来。

    宋沛宁暗中推了推云翎:“你怎么知道我爹认识你爹?”

    “……我也不知道。”云翎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晚辈的婚事需得双方父母都在场,才算尊重。”

    “那我们……”

    两人刚要退下,叙旧的两位也回过神来,叫住他们。

    “先别走。婚事定得唐突又糊涂,你们是否真的情投意合?”

    是真的。

    情投意合了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云翎拉着宋沛宁欲出大殿的身影顿了顿,重又郑重地回过头来。

    “您总问我离宫的那几年都去了哪里,当时不愿意说,是因为想保护一个小姑娘。因为我从那时,心里就住着一个姑娘。我心里的姑娘,心地善良,志向高远,她想做一个。从来没有人做到的事情。我知道其路艰难,何其困苦,她也总是爱哭,我不能袖手旁观。如果她要去做伞,保护全天下淋着雨的孩童,那我就去做她的伞,为了她一人的愿望,守护全天下又有何干。你问我是否唐突,年轻一时冲动,只因我的爱太多又太满,愧于拿出手,想把它藏起来,等找到她了,做成了大伞,逐年累月地好好奉还。”

    宋沛宁愣住,突然有些分不清云翎的话,是为了圆他们当下的谎言,还是真心实感。

    她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的睫毛在呼吸间轻轻地颤动,心似乎跳得很快。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就是阿回离开的前夜,阿回不是没有和她告别。

    是一晚月朗星稀,清辉月下,小小的宋沛宁怕自己往后,会被永远地困在那场梦魇里。

    阿回捧着她的脸,仔细擦去她眼角的泪水,颤抖着几次发声,才好不容易轻声对她说。

    “阿宁,你别哭。我知你疾苦,你的心愿,我来成全。”

    那天之后阿回就消失了。

    所以阿回一声不响地离开,是为了成全她脆弱无助的心愿,可她居然因为他的不辞而别,不管不顾地记恨好多年。

    “阿回……”

    “阿宁,我们成婚吧。”

    云翎何尝不知道,但是他什么都不怪。

    要怪只怪当初的阿回单薄赢弱,保护不了心爱的女孩,如今阿回长大了,强大到可以做你的伞,完成你的心愿。

    “我们成婚吧。”

    云翎怕她不信,自顾自又反复了一遍。

    他要怎么对她说呢,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他从好多年前,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好。”

    宋沛宁听见自己认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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