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心殿出来,云翎拉着宋沛宁的手还在抖。宋沛宁爹还有伤,不宜在外奔波太久,本想这就回医馆,却被皇帝拦了下来。

    人居高位,许多年没有人能和他叙旧,说说心里话,一见到宋老两鬓花白的样子,老皇帝就忍不住笑话他,笑话完了又有些感慨。于是就把宋老爷子留在宫里,听闻宫外还有夫人孩子,也全都下令接进了宫。

    宋老爷做了一辈子生意,脑瓜子转得灵活,眼睛一转寻思不能就这么完了,紧接着又好似为难地说,不能光我进宫呀,慈幼院还有一大帮人呢,我家囡囡照顾不来!

    好好好,慈幼院的孩子顺便也被皇帝一声令下全安排了。不光暂时疗养的居所,连重建慈幼院的钱都包了。

    全都安排完,宋老头才笑着点点头,谢过圣上,朝宋沛宁他们两个摆摆手,叫他们去忙了。

    看着两个孩子牵手双双离开的养心殿的背影,两个老父亲皆是望着叹气。

    “没想到殿下就是阿回。”宋父叹道。

    “阿回?”皇帝疑惑地问,“这是你给我家翎儿取的名字?忒普通,跟翎儿不配。”

    “哪能是我,该是阿宁取的,你不说我还以为以为是太子殿下的乳名。”

    两个人一起笑了笑,皇上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两个孩子兜兜转转,又心怀天下,实在难得,看来最初是我误解阿宁了。”

    一听有人说自家的娃娃不好,宋老翻了脸,转头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一个劲地比划,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人惹不惹得起,吹胡子瞪眼地道:“我家阿宁多好的女娃娃,你还怎能如此有眼无珠!你是不是趁我没来的时候亏待了我家阿宁,吓唬了我家阿宁?”

    皇上开怀地笑了,这宋老头从小就是个护短的小心眼,除了他,大约有几十年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玩笑。

    “唉,不过我家阿宁说来也可惜。本想找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儿也就罢了,攀了个皇亲国戚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受苦。”

    皇上斜睨地看着老友叨念,笑着摇了摇头。

    “姓宋的,你别装,我家翎儿在你家阿宁面前卑微成什么样了,他可是太子!当父皇的看了真心疼!”

    一个九五至尊,一个从火场刚捡回半条命的受伤老头,说完勾肩搭背,不太放心地,一直朝孩子离开的方向望。

    早上云翎请皇帝赐婚是应急之举,若不给宋沛宁一个身份,继续做她民间的女公子,方祁早晚会对她下手,但如果是太子妃的身份,方祁如何在近期也会有所忌惮。

    但在养心殿的那番话又是真情流露,这一举不算处心积虑,只能算顺水推舟。

    云翎拉着宋沛宁的手,车马走出很远,始终都没有舍得放开。

    “阿宁。”云翎怕她误会他的真心,“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答应的……”

    宋沛宁心虚,下意识想要收回手来,却被云翎紧紧拽着,没挣脱出来。

    于是宋沛宁的头瞥向一边,“不管你是不是真心,我是情势所迫,不得已才说的好。”

    云翎信以为真,有一点失落,“如此,不过没关系,等我护你过这一……”

    “好了,我在逗你。”

    宋沛宁笑着打断他,顺手揩掉云翎眼角的泪珠。

    她相信他是真心,她的回答也是真心。

    马车缓缓行进,逐渐远离了城区,向郊外的矿场驶去。

    矿场在距离京城车程三个时辰的矿山里,此前宋沛宁派人去打探矿场动向,也是因为路程太远耽搁了许多功夫。

    这矿山分为前山和后山,前山供人开采,因此来往人的很多,后山则一直是荒废的状态,杂草丛生,鲜少有人过去。

    矿场涉及人员众多,想在一夜之间清空几乎不可能,若要仔细论起来,只可能做出人去楼的假象。前山和后山相差有点距离,找到后山的入口,要赶一个时辰的路,今日要的就是去后山碰碰运气。

    去之前,云翎已经派人去后山踩过了点,传回来的消息也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后山有人迹,从前山到后山的山路上,甚至还能辨出隐隐约约的成群结队的脚印。

    云翎带了人随行至马车后,早上他刚请皇上赐了婚,方祁想也以为他在为了赐婚的事周旋,就算能从赐婚大事中脱身,重建慈幼院也够两个人忙的了。而且方祁自作聪明,自以为完美藏匿了行踪,这时追查过去,足够打他措手不及。

    诚然,如此唐突地请皇上赐婚是情势所迫,今日只是烧了慈幼院,那明日呢?势单力薄的宋沛宁,方祁就将拿她如何。但说到私心,也不可谓一点都没有。

    转眼已经行至山路,山路崎岖不好走,云翎借故拉住宋沛宁的手。

    “累吗?”

    云翎柔声关切地问,语气里完全没有即将直面一场恶战的觉悟。

    快驶入后山,车夫勒停了马。

    “殿下,到了。”

    再往里走恐打草惊蛇,剩下的路要用走的。云翎先下车,而后扶着宋沛宁下了车,身后随行的队伍也纷纷下车整装。

    临近后山,迎面吹来萧瑟的风,风中带来叮叮当当的采矿声。

    一行人亦步亦趋地前进,拨开秋风中零散摇曳的枯树枝,果然看见躬身劳作的人们。矿场内沉闷,除了监管严厉的催促声,就剩下采矿的声音和采矿人力竭的叹息声。

    云翎在宋沛宁耳边解释到:“我去找了矿场的账目,这是一家未登入在册的黑矿场。我朝对采矿场环境要求十分严格,动辄很容易出现坍塌事故,因此收税和检察都相对严格。但矿场利润巨大,那些黑心厂商决计无法抛弃,用人用最低等的,甚至不要钱的,再说身份,万一出现事故死了也不会追究的是上佳。所以才有了这家矿场今日的规模。”

    宋沛宁点点头,“可是我们今日把这家黑心矿场端了,也揪不出方祁的把柄,可惜了,如此伤筋动骨竟然也难以伤及他分毫。”

    云翎不在意地笑笑:“前几日沉着冷静的宋大女公子哪去了?方祁早晚露出狐狸尾巴,你急什么?”

    后山的入口,一名矿场监工正指挥着几名矿工推着矿车运出来。远远看过去,那几名矿工年纪不大,身上的衣服蹭得全是灰,几块地方已经烂了,蓬头垢面推着矿车的步子迈得艰难。

    宋沛宁定睛一看,不由叫出声:“是小五六七!”

    说完意识过来,立马捂住嘴巴,却还是晚了。监工闻声循着方向抬起头,小五六七也听见了,愣愣地,随后抬起了头。

    不等监工有所反应,云翎当机立断下令动手,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兵从隐匿的山头冲了下来,捉了个活的。

    宋沛宁跟着人流跑下来,见到小五六七,随即红了眼眶,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经过这几日非人的摧残,小五六七脸上的表情都微微麻木,见到宋沛宁的眼泪才像是化了开来。

    几个人都在眼角噙着泪,小五安慰道:“对不起女公子,我们几个人事情没办好,着了他们的道。不过我们都与小一兄碰过了头,收集好了证据藏在了矿洞里,另外召集了几名矿工,如有需要可以为我们做认证。”

    宋沛宁哽咽,“辛苦了,小一怎么样?”

    “不知道怎么说。”小五回答,“矿场搬迁的事,他事先也不知道,连累到大家他也很自责。虽说善才徐公子没得做了,但也不至于和我们一样重新沦为劳动力为,小一兄做了监工,但矿场主忌惮,权力架空,也帮不了我们太多。”

    “矿场主?”

    “对,一个脸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据说是易了主,和之前的矿场主不是同一个人。”

    小五说完话,云翎的人动作迅猛,已经陆续压着嫌犯走出来。其中,就包含小五说的那位面目狰狞的矿场主。

    宋沛宁见过他,就是当时时时跟在小一后面的徐家掌事,难道他就是矿场主。

    不等宋沛宁开口,那人见到她,率先开了口。

    “宋女公子,你还活着。”他一笑,脸上的烧伤疤更加恐怖了,“不知老夫送你的礼物你满意吗?”

    宋沛宁没说话,转过身来与他对峙。

    他丑陋的脸愈发狰狞,似是想起什么往事,眼中发了狠。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一直记得你,这么多年都没忘。当初,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浑身烧伤,我们也不会在这里重逢。”

    宋沛宁眼下一跳,“你……”

    是当年关押他的看守?那场大火过后,他居然还活着。

    见她想起来了,看守扭曲地大笑了两声,紧接着被人拖着押走了。

    云翎问:“你认识她?”

    “认识。”宋沛宁快速回答,追了出去,“等等!”

    “当年那个孩子,死了吗?”

    宋沛宁紧盯着那双可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看守一生作恶繁多,被宋沛宁问得怔住,估计早就忘了大火里临死时闭不上眼睛的女孩子。

    “当年我推倒明火灯烧伤你的脸,多年后你一把大火烧掉了我的慈幼院。当年你亲手杀死救了整间地窖的姑娘,今日我亲手逮住你叫你血债血偿。矿场一事和多年前拐卖幼童、滥杀无辜的事,我会参奏圣上跟你从头清算。”

    看守听闻根本不怕,甚至不屑地笑了,宋沛宁一个从临舟的外乡人两不靠,拿什么和他相争,他身后可是有当朝宰相为他撑腰,他鞍前马后为宰相之事操劳,宰相怎会坐视不理。

    看守轻笑,宋沛宁明白他在笑什么,也不在乎地轻笑起来。

    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动摇不了她坚定的眼神。

    她掷地有声地说:“如果你还有小命见到方祁,麻烦替我向宰相大人带声好,就说太子妃宋沛宁,得空一定去府上拜见宰相大人。不过,我觉得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宋沛宁说完话,几个困在矿场的小煤球跟着惊讶,小一从矿场走出来,方才混乱之中,他为了保护证据,此时有些灰头土脸,听到宋沛宁的话,停顿脚步,望着宋沛宁说完话的背影,久久地缓不过神。

    几天前,两人离别前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是他慢了一步,想着事情成了,再和宋沛宁吐露心迹也不迟。

    怎么转眼宋沛宁就成了别人的新娘。

    他才好不容易追上她的脚步,怎么转眼又被宋沛宁落下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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