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华姝有生以来,至黑至暗的一日。

    寒秋八月清晨,偌大灵堂内一片肃白。她身着素白孝服,跪在棕红松木棺椁的右侧,默默往火盆里添加铜钱纸。

    “姝儿,要节哀啊。”

    “往后家里有啥难处就说出来,大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清水县的人顾不得吃饭,纷纷前来吊唁。华父医术精湛,平日常帮街坊邻居治病除灾,给穷苦人看诊还会倒贴药钱。

    能拥有这样的父亲,华姝深感幸运。

    他从不嫌弃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孩,更会在奶奶磋磨娘亲无子时果断分家。从三间破瓦房,到三进四合院、请得起仆从,他竭尽所能给她们母女最好的生活,“别人家孩子能有的,爹的姝儿也要有。”

    他再忙也会陪她读书习礼,“过完十五岁及笄礼,姝儿就是大人了。以后爹不在的日子,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娘。”

    向来爱逗她笑的他,这趟出远门前,头一次郑重而严肃同她讲。

    本以为再寻常不过的父亲期许,没想到是永久的诀别遗言。

    空气中浓郁的烧纸灰味,刺得人鼻头忍不住酸涩。

    但华姝没掉一滴泪。

    娘亲已哭晕过去,被送回房歇着。如今这个家,她要替爹撑住,努力照顾好娘。

    “多谢阿婆叔婶们,家里一切都好。”

    华姝柔声拜谢,双膝已跪麻,但娇小白色身形笔挺。稚嫩恬美的俏脸,哀而不颓。

    小白能感应到姐姐的脆弱。喜欢爬墙招桃花的小野猫,今日始终卧在旁边,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圆脑袋蹭华姝的腿。用它独有的笨拙陪伴,帮姐姐驱散心头沉重,给予莫大力量。

    华姝轻手拍拍它小脑袋,“放心吧,日后姐姐看诊养家,还会让你们顿顿有肉吃的……”

    “姝儿,你娘呢?”

    二叔华良走进来问。他是私塾先生,浑身透着书卷气,深受县城的人敬重。

    “我娘晕倒了,在屋躺着。”华姝递上三根线香,动作又稳当几分。二叔为人博学宽厚,她们母女以后也不算完全无人倚靠。

    怎料,“赶紧带你娘走,越快越好。”华良压低声音:“我从在官府当差的朋友那得知,你爹并非意外溺水身亡,而是犯下大错自裁谢罪。”

    华姝手里的线香坠地,“犯、犯了什么错?”

    “一两句说不清,县太爷马上派衙役过来了。先带你娘躲起来,这里二叔帮你们顶着。”

    “不会的,”华姝慌乱抓紧他衣摆,“您和县太爷都清楚我爹为人,这事定有误会。”

    “二叔还能骗你不成?”华良加重语气催促:“别在这磨蹭了,赶紧走!”

    “可我不知缘由,如何同我娘解释?”华姝焦灼不宁:“县太爷判人也得讲证据……”

    “罢了,跟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不清楚,我去找你娘。”华良一把拂开她手,沉脸急色地跨过偏门,往灵堂北侧的内院而去。

    华姝握住被打肿的皓腕,望着有些陌生的青衫背影,凌乱大脑生出一丝疑惑:“牛伯,你去县衙门口瞧瞧,是否和二叔说得一样。”

    华姝家只有牛伯夫妇两个仆从,但待有七八年了,“以老爷的性情,即便真犯错也会堂堂正正自首,断不会跳河自裁这等懦夫行径。”牛伯匆匆出门,“小姐别急,我这就去打听。”

    二叔教书育人无数,与父亲手足情深,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华姝很难想象他会害她们母女。

    可怀疑种子已发芽,她带着牛婶忐忑不安跟到内院,远远就瞧见华良正要往娘寝房里闯。

    华姝心中咯噔一声:“二叔且慢!”

    与此同时,牛婶大步冲上前,壮硕身影严实挡在门前,“二老爷虽是好意,但到底男女有别。不若将夫人请出来,在院中商议。”

    “是该如此,我一时情急疏忽了。”华良讪讪停住脚,继而急迫命令:“姝儿,你赶紧去叫。”

    “……我们不能走。”华姝咬了咬唇,上前试探道:“我爹清白一世,死后也该干干净净。他真有罪,我们母女替他偿。若无罪,更要留下来伸冤。”

    “这些事有我……”

    “二叔如何顶罪?”华姝紧紧凝住他眼,一连追问:“您是咱家唯一顶梁柱了,若再有不慎,奶奶可怎么办呢?”

    华良目光一滞,先是避开她视线,转而呵斥:“你这孩子可真犟。再年少不懂事,也不该拖累你娘。”他索性朝里高喊:“大嫂快开门,我有急事。”

    “别叫了,我娘喝了安神药。”冷凉秋风袭来,华姝黯然垂眸,无力的细声透着恳求:“有什么事,等我爹下葬后再说吧。”

    “到那时就晚了!”

    “到那时,你就不便夺家产了是吗?!”

    华姝蓦地抬头,娇软的嗓音罕见冰冷:“你故意恐吓紧张,让我们来不及弄清真相就走,落下弃亡人不管不顾的话柄,届时再想跟你争家产就难了吧?又或编造我娘,亡夫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在闺房内勾搭小叔?”

    说完后,她双肩却耷拉得厉害。试探成功,实则输得遍体鳞伤。刚刚牛婶提醒时她还不敢信,这是血脉相连的亲叔叔啊。

    “你你别胡说八道!”华良厉声厉色:“我华良教书育人无数,大伙都有目共睹。”

    “大小姐哪说错了?倒是你,自诩读书人却满嘴喷粪,我呸!”牛婶挡到华姝身前,指着灵堂,“我老伴已去请县太爷。你敢不敢跟我们到老爷灵前对峙?”

    “请县太爷……”华良这回站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左右踱步,转身朝内院中央的假山处招呼:“你俩还不过来?”

    华良请不起仆从,但学生无数。他一声令下,早就藏在那的俩学生随即扑过来。他们一人推搡开牛婶,一人直逼华姝——

    “啊!”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花容失色。

    六神无主之际,她仓惶拔下青木发簪,朝来人用力刺过去。他惨叫一声,“砰”得栽摔在地。

    发簪内嵌涂了麻药的银针,是华父精雕细琢给女儿的十五岁生辰礼,能救人,能防身。可父女俩谁都没想过,有一日会用它“手足相残”。

    华姝颤抖攥着发簪,戒备盯着华良:“你别过来,别过来!”

    “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段倒不少。”一想到县太爷马上就到,华良又气又急。恼羞成怒的他,抬腿猛地踢飞发簪,“可惜对我没用。”他得意一笑,粗鲁捂住她嘴往西南角的柴房推。

    男女力量悬殊,华姝根本挣脱不过,想朝外呼救都难。每靠近柴房一步,绝望就多一分。

    她很快被推到了柴房门口,小白突然扑过来,一爪子挠在华良手上。他吃痛松手,怒不可遏一脚踹去。

    小白重重撞到墙上,又弹回地面,“嗷嗷”朝他龇牙,却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小白——”

    华姝急红眼圈,却也不敢越过华良去抱它。她拔腿朝正南方的灵堂跑去,边跑边拼命呼救。

    身后,华良紧追不舍。

    眼看就差一步时,是牛婶奋力挣脱那学生,又死死抱住华良,“小姐快跑,再跑快点!”

    华姝含泪将步子迈到最大,一头扎进灵堂,摔在地上好似破碎的布娃娃,“救命,救救我们……”

    华父救人无数,来吊唁的街坊们越来越多。他们之前虽疑惑没人守灵,但哭灵声乱嗡嗡的,谁都没察觉后院闹事。一瞧见华姝,齐齐过来搀扶,“好孩子快起来,有事慢慢说。”

    这时,华良追了进来。环顾一圈,转瞬变回儒雅姿态。

    他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劝说:“姝儿,二叔知道你这会难过,但我也是为咱家好。大哥不明不白溺水在半路,保不准另有隐情。早些去县衙备案,日后万一事发,县太爷也能酌情宽大处理。”

    “你怎能颠倒黑白?”华姝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向众人道出真相。

    奈何华良平日装得太好,尤其他还不经意似的露出血淋淋手背,叫大伙一时都不敢妄言。看着他们双方各执一词,只剩面面相觑。

    那一刻,华姝无助极了。她攥紧孝服下摆,“那你敢对我爹发毒誓吗?谁说谎谁不得好死。”

    华良巧妙转移话题,他挺起胸膛,“我只问你,大哥放着好好的军医不当,最近整日不着家,这是不是事实?”

    “……”

    华姝垂落双手,无言辩驳。爹好端端辞去军医的差事,还不肯说缘由,娘为此哭了大半日……

    “不是事实。”

    忽然这时,灵堂朝南的正门方向,传来一道陌生的低沉男音。

    正窃喜的华良,皱眉看去。来人仙颜冷面,墨发玉冠,长身玉立于萧萧秋风中,翩飞的广袖衣摆衬得他气质越发肃寒。但华良见他只着一袭缟素,料想也不过寻常来吊唁的,“你是何人,胆敢在此生事?”

    “睁大你的狗眼!”侍卫训斥:“这是镇南王世子,执掌十万兵将的霍霆将军。”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不约而同跪倒一片,虔诚而恭敬高呼:“草民拜见霍将军。”

    其实按照礼数,他们见到皇室和亲王才需下跪。然而大昭百姓无人不对这位战神万分敬仰。他就好似大昭国的脊梁,但凡有他在,天就不会塌。

    华姝心急则乱,忘了见礼。如见救命稻草似的,小跑着迎上前。

    扑面袭来的压迫感让她怯怯驻足,可为着父亲她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软声询问:“将军知晓我爹的死因?”

    男人淡淡俯看她,并未回应。狭长的黑眸冰凛如刃,看得她紧张到喉头干涩。

    她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意外听得他开口:“你父亲生前所行秘事,为国为民,死得重于泰山。”

    “……那就好,那就好。”

    华姝心口巨石终于落地,满怀感激地朝他盈盈跪拜,“多谢将军帮我爹正名,他清白一生,也能清白离世。”

    一只布满老茧的冷凉大手,先行抵住了她手臂,又分寸得当地一触即离。

    他说:“英烈后人,无需跪我。”

    语声轻淡,却仿佛重重扇了华良和街坊们一巴掌。

    街坊们面露愧色:“华大夫那般良善之人,为了家国大义不惜性命。我等刚刚竟曾怀疑他,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肝呐。”

    华良更是呆愣在那,察觉到霍霆淡漠扫过来的视线,他冷不丁打个寒颤,预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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